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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 叔
来源:达州晚报 | 刘国欣  2024年12月17日09:28

农历十月廿八是叔叔的生日。

祖母在世的时候,无论逢谁过生日,她都会煎黄米糕吃。因此,每到中午有黄米糕吃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就知道家里有人过生日。

叔叔打来视频的那天早晨,离他过生日还有九天。

祖母离世已有十四个年头了。在此之前,她就已卧床七八年,不再掌勺了,而我也因求学在外,就不知道这些年有没有人给叔叔过生日。

近几年,哥哥成婚后有了孩子,开始操持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务。因此,每逢叔叔过生日,他总会专门接叔叔到他在县城租住的小屋里过。有时是嫂子做饭,有时是直接去饭店吃。蛋糕也是有的,象征寿星的纸做的金黄色的头冠也要戴的,生日蜡烛也是点燃了要吹的……在外奔波的我自然一次都没有参加。

11月19日早晨,叔叔这次打来视频,明显是不开心的。一般他早晨嗓子略显浑浊,就是夜里想到往事伤心哭过了,或是受了什么气。挂了视频之后,我打电话问哥哥。果然,前日里叔叔被村里一个老人打了,还闹到了派出所,进医院拍了片子,胳膊肿了一大块,涂着药……

当时,我正在外地出差,无法立即赶回老家。不能说心里不着急,叔叔这五六年我知道已昏过去两次:第一次是因为办一件急事,早晨没有吃饭,昏了过去;第二次是出去砍树,不小心砍到了胳膊,流了一些血,昏了过去……我一直想带他去做些检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会不会脑梗。此外,也一直计划带他去看已掉得没剩几颗的牙齿,看如何治疗,才能更方便身体吸收营养……他被人打了,我就担心有没有伤到头脑和内脏。

说起来,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失败的。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从小就过继给了叔叔,算是他的女儿。虽然没有法律上的署名,但是读大学之前一直是一个户口本,村里的人都知道。然而,眼看我就将四十岁了,仍孑然一身,对于如何安置叔叔的老年生活,有过一些计划,却并不着急,总觉得时间尚早。

挂了哥哥的电话,我才想到:再过九天,就是叔叔的七十岁生日了。

在乡间,七八十岁的老人过生日,往往很重视。子女如果稍微正式操办一下,老人会觉得是对自己这一辈子的认定,会非常开心。

七十岁,是一个该被重视的年龄。在生日前几天被人打了的叔叔,应该是很难开心吧,何况身体的疼痛亦难以忍受。

我盘算着要不要给叔叔过一个隆重点的生日,计划为到场贺生的每个客人送上一份礼品,叔叔这边则不收礼,就图老人开心……就这样草草形成了计划,到他生日那天,无论如何都要赶回老家。在此之前,得把所需物品准备好,把人请好。

过生日所请的人都来了。一位父辈的朋友,还专门请了唱曲的,一首接一首不停地唱。我约了摄影的朋友来拍照,他还专门录了歌手与大家唱《生日快乐》歌的视频。那天的气氛很好,我和哥哥姐姐给来参加叔叔生日宴的亲友们发了手写的明信片,发了羽绒服,发了巧克力,献了花,也敬了酒……坐在“感恩三爹养育之恩”的横幅下的叔叔,表情平和,和他的老表们小声地说着话,可是始终没有笑容,看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喝了几杯酒,他就醉了。在开始吃饭前,我也喝了几杯,已有醉意,无暇顾及他。

叔叔的生日就这样在几桌饭与一场宿醉中度过了。一些人给了他红包。隔日,他拿出来问我要不要收起来……

生日过后,我又陪叔叔在老家的县城过了几天。他嚷着要回村,而我,才结束一场长出差,必须回原单位报到了。但我无法放心让他独自一人生活,随着他渐渐老去,一个人长年生活在村里,营养不良是一回事,老年痴呆又是另一回事。在村里,他是有朋友的,但不多。他最好的朋友,前些年走了一个,今年又走了一个。也许是因为老之将至,或本身就内心脆弱,他不再像前些年表现得刚强,时不时因为精力不济,说着话就那样走神了,或睡着了。此外,叔叔的表情比往年慢了半拍,说话的语速也比以前慢了,话也少了。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带着叔叔一起回到我的工作地西安。我决定,陪他一段时间,如果需要出差,也将他带着,只要吃好睡好,他这个年龄,应该还算好带。其实,与其说是我陪着他,不如说是让他陪着我,我如此做,或许只是想落得一份安心。

就这样,叔叔跟着我到了西安。我每天带着叔叔去不同的饭店吃饭;有时也带着他去逛不同的商场买需要的衣服;自然,饭后散步也安排上。

有天饭后散步,碰到街头的地摊上有卖帽子的,想着叔叔需要顶帽子,就给他试戴起来。也是那天,心里觉得很遗憾,叔叔年轻的时候受了很多罪,没有钱,明明帅帅的,却从来没有注重过穿衣吃饭。他一米七八的个子,体重却从未超过一百二十斤。每天,我都想方设法让他多吃一些他想吃的,却总是被拒绝。很多东西他咬不动了,一些是本来就不在他喜欢的食谱里……那天,我让他一顶又一顶地试戴帽子。叔叔的身材瘦而高,戴上毛绒帽子,就像是爱斯基摩人;戴上皮帽子,就像是俄罗斯商人;戴上左右耳边有两条线的绒线帽,就像是舞台上的演员;而戴上堆堆帽,就像是在街上随意漫步的老艺术家……一帧又一帧照片,我发给在老家的堂姐和哥哥姐姐,让他们看看叔叔的西安之旅。

二十七年前,叔叔刚四十岁出头,一个人过着自由散漫的好日子。却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内,突然相继遭遇大哥喝酒谢世、二哥车祸辞世。他的大哥就是我的父亲。也就是那一年,他这个祖母生的最小的儿子,不得不承担起家族的责任,开始替哥哥们撑起家族的门户,当一家之长,养育孩子。用他的话说,“死亡是天灾人祸”。他强调天灾,说天灾躲不过,总得有人扛。

总之,这些年,他吃了很多苦,为了养大我们。

坐在他的床头听他讲这些年的故事,看他因为劳作受伤而无法伸直的双手,看他因为冬天冻伤化脓痊愈后却卷成一块的耳朵……我知道人世不易,暗暗祈求老天,给他多一些幸福,多一些安顿。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有人是仁的,岁月就显得慈悲慷慨。

这么多年,我得到叔叔的照护,走进人生的中年。我也知道,我窃取了一个人生命中美好的时光,窃取了他本来可以丰富自由的人生。

叔叔承担了他本不该承担却自主选择承担的责任,用他最丰盛的中年时光给祖母养老,养大了哥哥们留下的孩子,如此平凡却又不平凡。

叔叔戴着我在地摊上买的可以遮住他冻伤过的耳朵的毛线帽子,穿行在西安城的大街小巷。我知道我无能,却希望他能在一顶简陋的毛线帽下,感受到生活是温暖的。从1997年到现在,那个由他养大的孩童,应该也有能力撑起他晚年的生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只希望时光慢一些,再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