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方多难我重来
生活中的很多事情,有些能忘掉,有些忘不掉。
我今年走了很多地方,结识了很多朋友,遇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事。从天津的百花文学周,到北京的十月文学月。从上海的国际文学周,到广东的花城文学月以及河北的莲池文学周。还走了新疆、安徽、贵州、山东、广西、湖北等地。都是以文学的名义。一路欣欣向荣的局面,是2024所独有的。2024年是京津冀协同发展上升为国家战略十周年,也是习近平总书记文艺工作座谈会重要讲话发表十周年。“社会主义文艺,从本质上讲,就是人民的文艺。”2014年10月15日,这篇重要讲话激励了很多人。个体在历史长河中游弋总会觉得孤单。我们需要发出更强的召唤,让更多的同行者,聚集到文学这面旗下,提振士气,强化信心,为时代、为人民发出更多更好的声音。
文学现场有其独特的力量。
《长江文艺》双年奖的颁布让我有机会重走了荆州和宜昌,有件事让我非常感动。2016年5月16日,我带队去湖北考察,入住宜昌酒店后发了条微博。宜昌的一位读者马上看到了,惊喜地说,她离这家宾馆很近,能不能约个茶?于是呼朋唤友地来了,一辆车里挤满了人。有当地的作协主席,有公安部门的作者,还有在文联和新闻媒体工作的朋友。那年《收获》杂志第一期刚发表了我的小说《我的叔叔李海》。约我的朋友说,她在一个下午读完了,下班坐在公交车上,一路都想落泪。是什么打动了她,时至今日也没容细谈。但我会想象那个画面。落日余晖中,一辆身上挂满斑斓色彩的公交车在马路上踽踽独行,一个肤白的女孩在后排倚窗而坐,忧郁的神情落在很多人的眼里,但不会想到她是因为一部小说而悲伤。世界上总是有奇妙的事情发生,这让我们的生活充满了旨趣。今年再到湖北,亦是他们先得到了信息,一个一个跟我确定行程。掐指一算,时光已经过去了八年。惚兮恍兮,八年前的这天仿佛就在昨日,可居然过去了那么久。一生中有几个八年呢!他们带着收藏的书来签名,居然有最早的一个版本,2008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
见到尹老师我都有些哽咽了。她后来发微博时这样说。
与八年前相比,她丰腴了些。话是最少的一个,一直侧脸对我。
其实我也很感动。我感动的成分有些复杂,既为有这样的读者心心念念地守候,也为她们之间的情谊和彼此支撑。湖北是文学大省,大山大水也滋养人的情意。而文学是抒发情感的最好手段。所以,那些美不胜收的风景,才会被先贤化作辞章,被后人一代一代传咏。在这样一座三百万余人口的城市,更需要志同道合的朋友。很多作者走着走着就掉队了。这样和那样的原因,都在诠释着人生诸多的不确定。坐在他们中间,仍能感觉他们像八年前那样彼此情谊深厚。
感受到这一点,我竟很欣慰。
八年前在宜昌也走了很多地方,却没能走到三游洞。印象深的是三峡水库大坝,如巨蟒在山水间横亘。人生总是有不周之处,或者是留白,或者是留存,也好不辜负千山万水的旅程。如今站在三游洞景区大门口,有些恍惚。景区就在主马路下,往来车流都会撞上眼睛。山峰就像一顶草帽戴在大江之上,却在怪石嶙峋中,遮住一方巨洞。沿曲折石径而下,沿路尽是名家墨宝。进入洞室,有三根似圆若方的钟乳石柱将洞隔为两室,有了“岩屋”的模样。便想这也许是上天的刻意安排,知道有些名垂青史的人物迟早会走到这里,便在山水间做成天然驿站,冬暖夏凉,可以坐下饮酒。崖壁并不平坦,刚好能刻诗章。也才引来许多后来者驻足,使得弹丸之地,成为名流荟萃之所。
三游洞是西陵山北一个巨大的石洞。清人鲁先榜描述:“四望有山,一峰出众;峻岭之间,横开一洞。”唐元和十三年,被朝廷贬为江州司马的著名诗人白居易,在改任四川忠州刺史时与其弟白行简经过夷陵,巧遇即将赴任虢州长史的元稹。三人情谊深厚,在青山绿水间流连忘返。后偶然发现一处山洞,洞内外风景秀丽,相约“各赋古调诗二十韵书于石壁”,并由白居易题写了著名的《三游洞序》,使得山洞从此有了名号,始称前三游。宋景德二年,苏轼在眉州为去世的母亲守制结束后,和父亲、弟弟等家人经水路到京城上任。路过夷陵,父子三人同游三游洞,留下千古诗章,称为后三游。在崖壁留下墨宝的代有才人。北宋仁宗景祐二年,博学好贤的文人宋庆基调任峡州知州,对夷陵县进行了一系列改革,草房变瓦房就始于那一时段。景祐三年,宋庆基在夷陵西塞门外建了一处“至喜”亭,并请五月份贬至夷陵任县令的欧阳修撰写了《峡州至喜亭记》。由著名书法家黄庭坚书写碑刻。亭以文显,想低调都不可能。
怎样的一方水土,能聚拢众多先贤。
“一洞凌虚佛自在,万方多难我重来。”这幅石刻题刻者段世德,生平不详。从题跋得知,“万方多难”指的是1917至1918发生在宜昌及相邻地区的护法斗争。他重游故地,并有北洋陆军第十八师师长王树功及道尹孙宝滋作陪。那一段历史有地方史志记载,但作为实物见证,就极为罕见了。
他为什么重来呢?
除了那一片秀美山水,最大的吸引力该是那片山水蕴含的人文力量。百年以后这里仍然人头攒动。只不过,他也成了被瞻仰的一部分。那些古人尚有来路,而名段世德的人,单只留下了一副联和一段跋,便在历史中湮没了。后人不知他的生卒年月,任何官职,有哪些作为。单“万方有难”四个字,难掩他的凄凉心境和无尽哀伤。他重来,也许就是寻找慰藉。
那些先贤的遗迹墨宝,该是极大地抚慰了一颗破碎的灵魂。
我在那副联前多站了一刻。想百年之前他肯定也曾站下端详。有人推断他是四川上合人,但也只是推断而已。当人生不顺时,万事皆可重来。不知他会不会这样想。滚滚长江东逝,还有什么能挡住历史前进的步伐呢?
文学是一张网。作家、读者、编辑以及所有从业者都是网上的结。而杂志和图书则是媒介,把这张网撑到无限大。有人说,网络会让文学消亡。但对于真正热爱文学的人来说,不会。网络只会提供便捷和服务。就像大家最近一直在探讨的AI一样。如果它的诞生只为取代人类而不是服务人类,那么要它何用?时光一年一年地往前走,和着现代人行色匆匆的脚步。文学就是要让人静下来,慢下来,沉下来。回眸,自省,思考。在人生中扮演什么角色。在别人的生活里扩大自己眼界。在精神世界寻找支撑的原点。让自己更富足,更有神采。
毕竟,我们都生活在情感这张网里。就像《三游洞序》里写的那样。
【尹学芸,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天堂向左》《分驴计》及《青霉素》《鬼指根》《花匠与看门人》等。曾荣获孙犁散文奖、当代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