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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承与发展:网络文学如何表现海派文化 ——评《长乐里》《沪上烟火》《上海凡人传》
来源:文汇报 |  胡笛  2024年12月20日09:27

 《长乐里》《上海凡人传》《沪上烟火》是近几年书写上海城市生活的优秀网络文学作品,荣登中国网络文学影响力榜。三部小说故事时间刚好有一个接续性,从1940年代、80年代初、90年代末到新世纪,反映了不同历史阶段的上海生活,我将它们称为网络文学的“上海三部曲”。

《长乐里》前半部分与传统的历史小说无异,后半部分则具有网络小说的典型特征,以穿越时空的手法圆梦革命者的政治理想。1940年代,纷繁复杂的政治力量聚集在上海,普通工人赵殿元和革命青年杨蔻蔻阴差阳错结为夫妻,与长乐里居民一同在乱世求生。两人暗杀日伪汉奸后,杨蔻蔻不知所终,赵殿元穿越到了21世纪的上海,看到了今日的盛世中国。小说后半段在赵殿元寻找杨蔻蔻的过程中,同时呈现了当代上海的城市空间和生活。为了让赵殿元返回历史现场,长乐里居民的后人们也逐渐聚拢,后半段与前半段在城市空间与人物关系上都形成了一种岁月流转的奇妙对应关系。

《上海凡人传》属于现实题材作品,以主人公朱盛庸的家族人物故事为主线,哥哥朱盛中原本依仗电脑制图走在时代前列,后因投资冒进“赔了夫人又折兵”。弟弟朱盛庸脚踏实地保守节约,也因此遭到了初恋女友的轻视和背叛。小说另外设置了一条支线,朱盛庸曾将留美机会让给同学李礼刚,李礼刚在美国的发展与朱盛庸在上海的发展也形成了一种对比。朱盛庸的工作和买房过程也伴随着上海的城市建设和区域发展过程,一路走来,金山、浦东、青浦,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沪上烟火》也是现实题材作品,沪语方言是这部小说的重要特征。从语言角度来看,《沪上烟火》和《繁花》一脉相承,因此它还有着“小繁花”的美誉。林玉宝的人物设定符合大女主成长小说的特点,低开高走的命运轨迹。上个世纪的80年代,社会风气相对保守,林玉宝也没有摆脱传统的束缚,婚姻是她另立门户的基础,但她同时也抓住了改革开放服装行业的风潮。与此同时,潘逸年纵横商场,在建筑行业与地产行业中闯出了自己的天地。两人生出了对彼此的欣赏,也在困难时守望相助。

如何来谈论这三部作品中的海派文化,不妨先借用一下文化的三元结构说。

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在《文化论》中曾谈及文化的各方面有:物质设备、精神方面之文化、语言、社会组织。中国文化史专家庞朴在《文化结构与近代中国》一文中进一步提出文化三元结构论:“文化结构包含三个层面:外层是物的部分;中层是心物结合的部分,包括关于自然和社会的理论、社会组织制度等;核心是心的部分,即文化心理状态,包括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审美趣味、道德情操、宗教情绪、民族性格等。这三个层面彼此相关,形成一个有机的系统。”

海派文化也可从表层的物质文化、中层的制度文化、核心的精神文化三个层面来体现。

首先,是海派文化在表层物质文化的体现。衣食住行是最为基础的表现,三部小说呈现了三个历史时期普通上海市民的居住空间与他们所向往的居住空间、上海本地特色的饮食传统和西式的饮食文化的交融、风靡一时的服饰潮流、特定时期盛行的交通工具等等。

弄堂是上海市民一种主要居住形式,它的结构空间导致个体与家庭、邻里等社会关系之间的戏剧冲突,可以说是海派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呈现出上海市民既务实又善于变通的精神特质。1940年代的赵殿元和1980年代的林玉宝都蜗居在弄堂阁楼,1990年代的朱盛庸住在四层筒子楼,生活空间的逼仄让主人公免不了人际交往的冲突。象征着更高阶层生活的花园洋房都出现在了这三部小说中,朱盛庸女友对花园洋房生活的追求直接构成了重要情节。三部小说在饮食方面也有诸多共性,日常的上海本帮菜与节日特殊场合的西式菜肴应有尽有。

人物服饰方面的讲究,以《长乐里》为例,“章澍斋同样刚下班回家,他从圣约翰毕业后,一直在洋人的公司里做事,对衣着要求很高,西装一定要进口英纺料子,夏天凡尔丁、白哔叽,冬天后花呢、唐令哥,春秋法兰绒、薄花呢;衬衣一买就是一打,美国Ar row的牌子,浆洗得挺硬,领口和袖口露出雪白的半截;皮鞋一定要搭时令,夏天白皮鞋,冬天黑皮鞋,春秋天穿拼色皮鞋,搞错了会闹大笑话的。”《沪上烟火》中玉宝更是紧跟时代的潮流,专营欧美香港服装、影视明星同款。

可见,几部作品在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呈现出了一种海派文化地方性与世界性的融合,中国传统的、现代的、东方的、西方的相互交融,兼容并包。

其次,海派文化在中层制度文化的体现,这三部网络小说可能各有侧重。

《长乐里》中民国时期上海的租房制度和车牌制度中都呈现出一种海派文化的现代性,这些具体制度跟大都市城市发展紧密相关。“旧上海的房屋产权关系,华界石库门的房子没有单独的地契,买卖靠的是权柄单,顶费又是独特的存在,租房子付房租付顶费就有了永租权,房主不能随便赶走房客,房客有权再继续出租房子,甚至改变房屋结构等等。”“黄包车的车牌制度,英租界工部局的大照会可以进法租界和华界,华界的照会分两种,一种只能在南市跑,一种只能在闸北跑,不能进租界的最不值钱。”

整部小说最精彩的一幕就是数百辆黄包车夫为保护革命,一夜之间搬空了有红色背景的造纸厂,这些最底层的苏北佬,个体虽命如草芥,集体却可以扭转乾坤,红色文化也蕴藏在海派文化之中。

《沪上烟火》对婚嫁礼俗层面有较多的描绘。潘逸年上门提亲玉宝,结婚照在王开照相馆拍、酒席定在和平饭店、彩礼一千块。长三堂子出身的丈母娘薛金花说,“礼金讲老实话,少了点,邻居结婚……”潘逸年打断说,“婚姻大事,不是小菜场买小菜,讨价还价,降低大家身份。我已尽我所能,做出最好安排。如若还不满意,那只能讲,我和玉宝有缘无份。”这种婚嫁也是中西合璧式的,既有传统的提亲纳彩程序,又是西式的婚礼,也是海派文化的开放多样性。

《上海凡人传》对于上海的住房改革制度和城市规划有较多的笔墨。主人公朱盛庸的买房历程见证了上海的房地产发展历程。1994年,《国务院关于深化城镇住房制度改革的决定》发布实施,住房公积金制度开始全面建立。随着房改房概念的诞生,私房可以上市买卖,公房作为计划经济的产物退居幕后。1988年,单位福利分房画上句号。他多次跳槽也见证了上海各个区域的发展,如金山、浦东、青浦等等。

这些不仅让小说具有了特定时代的历史感和文化底蕴,也让读者感受到了人物命运与时代政策制度的关联,同时也体现了海派文化的一种创新性,展现了上海的城市建设和政策的实施都是勇立潮流的。

再次,也是最重要的,是海派文化在深层精神文化的表达。

海派文化的精神内涵是丰富复杂的,也是变动的,经历过几次城市文化精神的讨论,“海纳百川、追求卓越、开明睿智、大气谦和”已经成为大家的共识,在三部小说中也都有展现。比如《沪上烟火》中的女主人公玉宝无论是大的社会环境还是小的家庭环境中,不卑不亢,自食其力,谋生也谋爱,甚至可以为对方撑起一片天。《上海凡人传》中的朱盛庸,勤劳务实,心胸宽阔,对工作和事业有着切实的规划,对于投资市场量力而行。他们都曾遭遇背叛和不公正的处境,却始终在平凡的一生中努力跟上时代的脚步。

我们谈论海派文化,归根究底是一种地域性文化。传统文学更强调文学作品的地域性特色,而网络文学因其互联网媒介的开放流动性,以及其题材内容的多元化,以往研究中对于其地域特征的关注不多,但并不代表其没有价值。无论是《长乐里》使用穿越技法,因而能够瞬间呈现一种民国上海与当代上海的巨大时空对照,能让读者直观感受到海派文化在历史长河中的延续性和变动性,还是《上海凡人传》中对金山、青浦的城市建设与交通发展的描绘,这种借由新上海人带来的新视角和新生活的书写,都是对于海派文化的一种补充。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