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兰:红雪莲与黑什加
李秋兰,蒙古族,毕业于青海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在《雪莲》等杂志发表多篇文学作品。
1
莲花山顶峰的积雪终年不化,群山像层层的叶片,远远望去,真如一朵白莲绽放。山脚下的野沙棘熟透了,橙黄色的果实如拇指般大,摘下来装进透明的玻璃瓶中,倒入浓稠的野花蜜,卖给来金银滩草原的游客们。谁不喜欢原生态的东西呢?瓶子是从七十一的阿爸开的店里批发的,成本才几毛钱,短暂的金色九月,可以带来上万块钱的收入。
孩子们倾巢出动,像一群群嗡嗡嗡的蜜蜂落满了沙棘地。有些大人干脆拿着剪刀,一丛丛连枝条剪下带回家去,这是最丧心病狂的采摘方式。沙棘树在高原活得很艰难,五六年长一寸,所以它们看上去像小矮树一样。
我出生在莲花山脚下,山里的一草一石没人比我更清楚,我穿过鞭麻丛,过溪流,来到了无人之处,谁也不知道这里藏有一大片垫状的沙棘果。我高兴地在心里盘算,冰激凌、雕花的马鞍、牛皮鞭子……全浮现在眼前,天哪,这一次能满足我所有的愿望。
指尖轻轻触碰沙棘果,“啪”的一声,脆弱的果实掉落在手心里。
过了一会儿,一种怪异的沙沙声在响,像红头黑毛虫在啃草,我抬头一看,刚才还遍地的沙棘果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梗。这时,半山腰冒出了一个小孩,他虽然离得远,但我在山野间练就了鹰一样的视力,能清楚地看到他长长的四肢,他还用手指我,发出怪异而空灵的笑声。原来是他在戏弄我,我冲过去,心想揍他一顿不在话下。
一个闪动,他消失了,他时隐时现,我穷追不舍。过了很久,到了莲花山的最高处,他不见了。一轮黄色的月亮低低地挂在天空,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高处,似乎伸手就能触到羽毛般的轻云。野兽的叫声和风声灌入耳朵,我害怕地哆嗦,我的脚软了,一步步滑下山坡,那一夜最恐怖可怕。
几天后,又在莲花山碰着他了,真是冤家路窄。我似一头野牦牛,咆哮而去,他躲到冷杉树后。我只想报仇,继续追上去。天气变化无常,一瞬间,乌云聚合,沙沙下雨。慌乱中,踩到鼢鼠推出的湿幽幽的蓬松泥土,我不小心摔倒在湿漉漉的地上,一只脚滑进了鼢鼠的洞里,桶翻了,沙棘果滚出来,遍地是金黄色的汁液。
一双大脚走到我跟前,我抬头,他冲着我笑。他从洞里掏出我的鞋子,小心地套在我脚上,扶我站起来。我很不好意思。
“你不冷吗,你叫什么?”他光着上半身,瘦得肋骨突出,像一块搓衣板,穿着棕红色长筒袜,连鞋子也没穿。
“我叫黑什加,不怕冷,你看,雨落在我身上就滚下去了。”果真,他的皮肤上面有一层密密的毛。
“我也不怕,雨落到我身上也能滚下去。”我的羊羔皮袍从未洗过,厚厚的污渍黑亮反光,雨渗透不了。
“你家在哪呀?”我拾起桶,倒扣在头上遮雨。
他指了指山上的黑帐篷:“你是州上的吧?前几天看你来采沙棘了,我还想给你分一点呢。”
他咧着嘴笑着,我心里愧疚极了。他们家多么贫穷,住在山上,没水没电,晚上也没有热闹的灯火。我们家也有黑帐篷,不过是给游客玩的,阿爸说,这年代早就没人住黑帐篷了,都是给人消费的。我们家帐篷后面是高处的电信塔和坦荡荡的公路。和他比起来,我倒像个欺负人的坏人。
“你经常一个人吗?”
“对,我出来找吃的,我最喜欢吃蘑菇和沙棘。”
雨停了,太阳露出了脸,挂在莲花山正中央,白雾缭绕,我俩手牵手站在山坡上,草叶亮晶晶地闪着光芒。
2
“你跟我来。”他走在前头,长发披背,脑后的一撮头发染成了雪白,像团撕开的羊毛,风一吹就散开。
穿过一片茂密的冷杉树林,我们来到了雪线处,大风呼呼作响,岩石冷峻,强烈的太阳光线照着万物,冰冷的大地有了温度。残冰和积雪里长着一朵妖艳的花,花瓣上生出细密的绒毛,摸上去茸茸的。黑什加拨开厚雪,连根拔起来。
“送给你吧,这支红雪莲,就当是赔偿你的沙棘果。”雪莲花的颜色比太阳更红,映照得黑什加的脸庞也成了红色。
“那你呢,也摘一朵。”我看到雪窝子里还有另外一株,花朵最大最漂亮,叶片上结了一层透明的冰。
“那是最后的红雪莲啦,不能摘。我们家族有规定,不是受伤流血就不能吃雪莲,它太珍贵啦。”
这个规定也太奇怪了,我小心地抱着雪莲花,下山前,黑什加再三叮嘱我不要告诉别人。
回到家后,阿妈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天哪,你从哪找到的?”
“山上,我自己找到的。”
“山上哪有红色雪莲哟?这么多年来,早就绝迹了。”阿妈根本不相信,“是不是哪一个曼巴送给你的,这种贵重的东西只有曼巴才有吧?”
小弟弟布布听见了,光脚跑过来,伸手就去摸花瓣,我朝他胖乎乎的手背上打了一下。他的哭声都传到窗外去了。
阿爸也喜欢这朵花,他说:“红雪莲是西王母娘娘头上戴的花,能祛除寒气,什么疑难杂症通通能治好,晒干才能保存药性。”阿爸又问我:“你去石崖了?”
“没有。”我一口否认。为了保守秘密,我决定从现在起少说话,不管大人们问我什么,我都紧闭嘴巴。
阿妈日日操心翻晒雪莲花,干透了的雪莲花像嫣红的血凝固而成,放在黑匣子里,像收殓了一个古老的传说,原来死亡也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美。
布布捡了一片叶子,到处炫耀,州上的人都来我家一睹红雪莲的风采。他们啧啧称赞,将我围在中间,想知道我是如何历尽千辛万苦找到红雪莲的。虚荣心占了上风,我兴致勃勃地从莲花山上的牛犊魔后讲起,魔后隐藏在山中,黑夜笼罩大地时才现身,我不幸遇到了魔后,她非要和我比赛,我就跟她比石头剪刀布,我赢了她,抢到了红雪莲。
正当大家听得入了迷,人群里传来不服气的声音:“要说草药,谁能比得上我们家?我们店里可塞满了几大柜子呢。”
说话的人是七十一,我的同班同学,他的爷爷去世的时候71岁,他恰好在那年出生,就得了这个简易的名字。七十一家条件好,从他爷爷的爷爷那辈起,倒腾货物,差点把山里的动物都打完了,幸好国家有了政策,才改行做了特产店,据说为州市的特产流通作出了极大的贡献,电视上就是这么报道的。他阿爸还为我们学校捐赠了体育器材。
“有本事你也去找一棵红雪莲,不让大人跟着,不许用铁锨和镐子。”我把辫子往后一甩。
“就是,如果你像我姐姐一样,一个人上山,打败魔鬼,就算抢到白雪莲,也算是你赢。”布布含糊不清地帮我说话,他太激动了,两个圆圆的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七十一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脸像胀烂的羊肺。
3
早起后,我吃了阿妈捏的糌粑,给羊添了草,拾干净牛粪,解开小牛犊的缰绳,我仓促地干完活,换上靴子,就要出门。阿妈挤完奶回来拦住我,“你别出去,我要给你打扮一下,下午你阿姐过成人礼。”
阿姐长得像漂亮的仙子,黑色的大眼睛毛茸茸的,我最喜欢她。成人礼上会给亲戚们赠送小礼物,一个装着糖和红枣的黄色小龙碗,小孩们还能得到红包呢。
阿妈将我按到凳子上,端过来一盆清水,润湿头发,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刀,阿妈给我梳小辫从来不用梳子。她用刀尖在我头上分出了一条笔直的像新修的柏油公路一样的发缝。
“我不想去。”我扭着头反抗,我和黑什加说好了,今天要去看雪莲花。
“今天是成人礼,有很大的礼物呀。”阿妈双手飞舞着,扯得我头皮疼。
“你去了把我的礼物拿回来,我上午还要出去摘沙棘。”我说。
“礼物只有你亲自去才会有的。”阿妈说,“你要亲手给阿姐献上哈达,敬上祝福。”
看来我不得不去了。我的头发太短了,还要用黑线接发,满背的长发辫整整编了两个小时。我催促着阿爸阿妈快点走,路上一遍遍跟他们说,一定要在中午前赶回来,他们答应了。
到了宴席上,大人们照常要喝酒,我万万没料到喝醉后他们跳起了秋卓舞,这种舞蹈极其耗时。他们在草原上拉开架势,站成一排排,阿爸抬起一条腿准备舞蹈,我朝他使眼色,催促他回家,但他假装没看见,气得我转身进入帐篷,坐在毛毡上等,我又喝了两碗茶,心想这会儿应该跳完了吧。出去再看时,阿爸的那条腿还没有放下,他真不愧是藏族舞者中的佼佼者,风格深沉凝重,名声在外。
日头快西沉了,看着阿爸像只大鹰吃饱了走路一样,极其沉着,丝毫没有要回家的意思,我急得不得了,黑什加肯定在等我。唉,我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我看见不远处有一匹打着绊儿的马,不知道是哪个亲戚的,我拿了点糌粑放在手心里让它舔,我悄悄解开绊儿,翻身上马,往莲花山赶去。
一路上见不到人,光听着马蹄的声音,我感觉到一种孤独。路途很远,来的时候是阿爸的摩托车,像风一样到了,回的时候是一匹马,马儿也累了,我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
到了山脚下,我的脚像安了弹簧一样往山上爬,我去他家的黑帐篷那儿找他。刚想掀开门帘进去,黑什加突然从后面跳出来,他甩了甩头发,捋了捋那撮白色头发,责怪我说:“你才来!”他抓住我的手腕,往山顶奔去。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拿到红包了,给你分一半。”
“谁要你的红包。”他一个劲儿地往上爬。
4
夕阳落在山顶,一块巨石悬挂在崖边,周围没有任何支撑。黑什加脚踩在陡岩上,一只手攀住石头,另一只手伸进岩石的缝隙里,几乎整个身子都探进去了,底下是万丈深渊,我捂着双眼不敢看,问他好了没有。
他从石头缝里扒出来一只巨大的鸟窝,是用树枝和泥筑成的,结实无比。我伸手想接过去,黑什加挡住了我,他踩着石壁轻轻弹回地面,掀开上面一层干草,鸟窝里坐着一颗圆圆的东西,和黑什加的头一样大,发着黑黝黝的光,竟然是颗蛋。
“你怎么知道这岩石底下有蛋?”
“这是神鸟兀鹫的蛋,在这片空域中,它是王者,一次只下一颗蛋。你看了漂亮的鸟蛋,就别要雪莲花了,要是你每次上山挖走一朵雪莲,雪莲就彻底消失了。”正说着,一只大鸟飞过来,张开大大的黑色翅膀,缓缓地绕空飞行。
我想摸一摸,黑什加又挡住我的手说:“你别摸,人摸了,鸟妈妈就不认这颗蛋了。”他把鸟窝放了回去,又神神秘秘地说:“我再带你去个地方,不过你要保守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兴奋极了,连忙发誓一定不会泄露秘密。
我们来到了深深的峡谷里,黑什加轻轻在我耳旁说:“快抬头看,天马。”
一群黑色的动物出现了,长相既熟悉又陌生,它们的头像羊,蹄子像牛蹄,尾巴像驴尾巴,组合在一起后,又变成另外一种动物,银色的鬃毛,一对尖利的角,浑身透着贵气,踏着祥云,一只接一只从峡谷间飞驰而过。
我惊叹地想拍手欢呼,他用手捂住我的嘴:“小声点,那是我们家族的,被他们发现,我就要倒霉了。”
“你们家族还养这种灵性的动物?”我问。黑什加笑笑不说话,天色渐暗,他送我回到了山脚。
我骑着马晃悠回家,一路上我想着这些神奇的事,莲花山看似普通,却藏了多少秘密啊。原本我只是想采沙棘,没想到碰上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了黑什加这个朋友,我似乎跨越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他真有趣呀,又多么善良,只有心善的人才会发现与众不同的景物。
一声马的嘶鸣,将我从幻想中惊醒。我抬头一看,已经回到州上了,浓黑的天色中出现一张肥胖的大脸,是七十一的阿爸,他正用手紧紧攥着马笼头。
我跳下马,拉着马缰绳想绕过去,没想到他拦住我。哼,他就是故意的。
“你干什么,放开。”我的声音尖利得可怕。
“你到莲花山上去了吧,头上都是草,听说你挖了雪莲花,是从哪处挖到的?”
“就不告诉你。”我冲他翻了一个白眼。
七十一的阿爸嘿嘿一笑,侧过身让马过去了。我走出了几十步,快到家时返回头看了看,他竟然还在盯着我,真是让人脊背发凉。
5
深秋了,下起了雪,我和布布在羊棚里捉麻雀,羊粪散发着潮热的气味。一阵嘹亮清脆的笛声传来,七十一来了,麻雀们呼啦啦地全飞到羊棚外面。那支笛子,巴掌大小,他总拿着别人没见过的东西。
布布瞪着一双大眼睛问他:“真好听呀,这个小笛子是新到的货吗?”
“我们自己找匠人做的,草滩上死了一只鹫鹰,被太阳晒得融化了,留下了这根骨头。全世界只此一根哦。送给你要不要?”七十一拿着骨笛在我眼前晃,骨笛明亮透明,沁心透骨。
我伸手去拿,他却将骨笛藏到了身后,“只要你告诉我红雪莲在哪里,骨笛就是你的了。”
原来他是这个目的,我生气地说:“你那破玩意儿留着自己一个人玩吧。”七十一转了转眼珠子又改口道:“我开玩笑的,不花钱谁都别想拿走,不过,我可以给你们俩一个便宜的价。”
七十一摇头晃脑地走了,布布朝他吐口水:“炫耀什么呢,就算白送,我也不要,我以后再也不会去他家里面。”
我还以为布布会哭着喊着要,没想到他这么懂事,我告诉他:“要是七十一知道哪里有雪莲花,他们就会把它全部都挖走,天马就没有雪莲花吃了。”
“天马?你真的看见传说中的天马了吗?”布布很吃惊地问我。
话说到这儿我已经憋不住了,“它们就在莲花山的峡谷那儿。青海天马,飞檐走壁,自带仙气,头上还长着两只角。”
刚才还懂事的布布噘起了嘴,吵着闹着要去看。我太后悔了,我恨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朝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威胁他,“不许再说天马,你要敢说一个字,我就让狼吃了你。”他害怕地点点头,脸蛋上挂着泪花。
等到雪停了,我刚出门,迎面跑过来一个小孩,是黑什加来了。我高兴地抓住他,黑什加向四周望了望,确定没人后,他松了一口气说:“这几天你先别上山,要是你引过来那些大人,那就麻烦了。”
“可我想跟你玩。”我拉着他就往我家里走。
黑什加摇了摇头,说:“今天不能跟你一起玩,你先回家去,明天在金银滩风马旗那儿等我。”他说完就跑了,地上留下一串串白色的脚印。
晚上,我丝毫没有睡意,心里焦躁,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阿妈见我不睡觉,就让我去洗酥油。我双手浸泡在冰冷的水中,揉捏着光滑软嫩的酥油,把多余的牛奶排出来,这个活干起来慢,最累人。水变清了,我把酥油揉成一个小团子,在上面戳了两个洞当眼睛。
不知不觉,我手里的酥油竟成了一个小人,他四肢长长的,头上是凌乱的粗硬的头发。我翻出妈妈的眉笔、口红和眼影,将酥油小人的长筒袜染成棕红色,嘴唇染得红红的,用眉笔将头发一根根染黑,像在风中立起来了一样。等明天见到黑什加,我把这个送给他,他一定会很开心吧。
6
新的一天来了,太阳晒进了窗户,雪化了,外面熙熙攘攘,牧民的马和游客们的汽车将偌大的草原停得水泄不通。
我叫了几声布布,阿爸说布布要了几块钱,买骨笛去了。我心想,这个小叛徒这么快就背叛我了。
金银滩上摆满牛毛绳的水眼,除雪棒、铜壶,还有各种特产,游客太多了,人挤着人。我去找黑什加,等了半天也不见他。七十一家的店门关闭,有点不寻常,按理说这样的日子最适合做买卖。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不会上山去了吧?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了。
我拔腿向莲花山跑去,山上安安静静的,没有人的嘈杂声,我这才放下心来。黑什加的黑帐篷消失了,除了几棵冷松,什么也没有。奇怪了,我明明记得他家就是在这儿,难道我走错地方了吗?不,我记得那几棵树,我也没找到搬走帐篷的痕迹。这片草地上留着残雪,空荡荡的,好像那个黑帐篷只是一种幻觉、一个梦。
我奔向山顶。雪莲花不见了,晶莹的雪窝子变成了一个又一个褐色的坑。几块大岩石也不见了,顺着印迹,我看到它们被推倒进了悬崖。我在悬崖边上站了很久,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岩壁在空气里发着寒气,就像真的有吓人的牛犊魔后。
我站在崖边上呼喊:“黑什加,你在哪儿?”回答我的只有呼呼呼的大风。
我转过身下山,来到风马旗那儿,七十一的阿爸正龇着大牙热火朝天地和游客讨价还价,原来他们出来摆地摊了,地摊前围满了人。我拨开人群挤进去,惊呆了。他们在卖雪莲花。不是晒干的存货,是连根拔起的新鲜雪莲,根须上都带着黑黑的泥土,整整摆了一大排。一株红雪莲正静静地躺在地摊最显眼的位置,花瓣上沾着晶莹的水珠,像是在轻轻哭泣。
七十一见到我,得意洋洋地说:“就算你不说,我们也能找到地方,昨天晚上我们连夜进山了,那的草药可真多呀,唰唰唰,我们用铲子挖起来,装了一皮卡车。不过,还是得谢谢你,要不是布布告诉我,我们可发不了财。”
“那是什么?”他的脚跟前放着一张剥下来的皮,银白色蓬松的毛似曾相识,我蹲下来,摸了摸,白色的毛虽然很粗糙却是薄薄的一层。
七十一用脚踢了踢说:“今早刚剥的皮,是一匹小天马。我们去抓它的时候,它差点跳到悬崖飞走了……”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有点头晕。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入口鼻,我飞快地跑到一边,跪下来呕吐。
回到家,一声清脆的骨笛声传来,布布正拿着骨笛摆弄,我一下子将他推倒在地,将骨笛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脚踩成了碎片。
7
夜色浓重,七十一家的大音响放着咚咚咚的音乐,音浪震得整片草原都在颤动,客人们熙熙攘攘,这是他们做完一笔大买卖后的惯例,要宴请州上的人吃肉喝酒,阿爸也去了。
一想到黑什加,我喘不上气,感觉马上要憋死了。院子里停放着阿爸的摩托车,我骑上后,车身太重差点翻了,我才想起来自己根本不会骑摩托,愤怒简直让我失去了理智。那么,只好骑马了。我骑上那匹老马,一点儿也不怕黑,直往海晏县三角城森林公安局奔去。
午夜时分,我叩响七十一家的大门。
“谁呀?”七十一毫无防备地打开门,我一把推开他,带着警察进入屋里,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鼻,烟抽得看不清人。
炉子上滚着香喷喷的肉汤,打开锅盖,是羊肉。酒是自家泡的橙黄色的虫草酒,茶碗里的茶叶是玉树黑茶。屋子西侧堆放着没来得及处理的动物皮毛,是羊皮。厕所的地上放着捕兽夹子,但型号很小,是常见的捕鼠兔的。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们杀害了天马。
七十一阿爸赔着笑脸给警察解释:“小孩子的话不能当真。天马?哪有天马?只不过今早刚宰了几十只草膘羊。来来来,警察同志辛苦了,你们也坐下吃块肉。”
“不,我今天早晨还看见了,肯定混在那堆羊皮里。”我抢着说完,干脆跑到羊皮堆上,一张张翻看,码好的羊皮被我扔得乱七八糟。阿爸一个劲儿地道歉,他将我拉过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了我一顿。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从此没人再提。
学校里,我无心听课,时刻盯着七十一。七十一更猖狂了,他向别人吹嘘:明天要去小鄂博,有笔大买卖。看着他那得意的表情,笑得连上牙龈都露出来了。
第二天,我上了莲花山,地面快冻住了,那些被翻过的大坑像是一个个挖开的墓穴,我用铲子将坑一点点填平,这块地方像美人脸上留下的一块块疤。只可惜,那些被推入悬崖的石头,再也没办法回到原来的位置。我记得黑什加说过:“高山上一块石头在哪个地方,都是有道理的,不能随意挪动。还有地面上的每一棵草每一朵花都是大地的皮肤,少了一样,所有的动物都会受影响。”
这时,一只庞大的高原兀鹫在低低盘旋,在它身后,无数只兀鹫倾巢出动,遮天蔽日,我的内心也跟着沉重起来。它们一群群飞过山头,在小鄂博附近降下去了,能让兀鹫这么大规模出动,无非是草原上死了动物。我突然想起了七十一。
我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跑下山,冲进家里,央求阿爸打电话给警察,阿爸一脸疑惑,我催他,冲他吼叫,阿爸才慢吞吞掏出手机,用指头按了几下,拨通了电话。等我和阿爸赶到小鄂博的时候,警察叔叔们早就到了。
地上是一群宰杀后的黄羊,血流遍地,兀鹫们就在黄羊的尸体边上,等着人一走就吃,七十一沮丧地蹲在旁边,他阿爸被警察抓走了。
后来才听说,警察早就盯上了七十一一家,但是每次去都一无所获,他阿爸是个善于隐藏东西的高手,平时猎杀了不少野生动物,天马、岩羊、藏羚羊、棕熊……他们把肉和皮毛分开埋在小鄂博的荒漠中,荒漠里的沙土是干沙,埋在里面不仅不会腐坏,还可以长时间存放。附近刚好是一条便捷的省道,交易的时候直接带买主来到这里,再偷运出去。那天,是大量的血腥味吸引了兀鹫。
生活恢复了正常,七十一像往常一样来上课,他家的特产店被查封了。经历过这件事后,他和我,都不爱说话了。
我将那株红雪莲送给了当地有名的藏医曼巴。每年到了9月,我依然上山去采野沙棘,莲花山雄伟静谧,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是我留意着山上的一切,一有异常就向森林公安报告。我答应过黑什加,我再也不会将山里的秘密向外人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