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阳:父亲送我上大学
1992年夏天,我再次参加高考,但终因痴迷文学,数学基础也太差,高考成绩不理想,只考上了广西师大的委培生。所谓委培生,就是每年要交纳2600元的培养费,这笔钱在那个年代是个大数,对于已欠下3000多元债务的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但是作为乡村小学代课教师,父亲却掩饰不住家里出了一个大学生的欣喜,张罗着办了两桌升学酒,把他学校的同事和村干部都请来了。我听着他们赞扬我的话,想着那几千元的培养费,心里既高兴又担心。
当时大学通知书规定,要拿委培登记表到县政府盖章后才能报到。父亲生怕我把事情办砸了,一定要陪我去。我骑着单车载着瘦削的父亲,顶着8月的骄阳,使劲蹬了四十多公里山路到县城,在政府办公室陪着小心送着笑脸一个人一个人地打听,终于找到了管公章的领导。
我永远忘不了那人睥睨着我们,说了一句话:“你读这个书是没用的,白读,回来后不会有单位要你!”我被这盆冷水泼得全身冰凉。父亲等他盖好章,刚才还谦卑低下的他马上挺直了瘦削微驼的腰板,一字一句非常有力地说:“儿子,别听他乱说,好好读,会有出息的,阿爸相信你!”这话把那人说愣了。
办通了手续后就去借钱。2600元的培养费,一般人不愿借,考虑了几天之后,父亲觉得还是应该去找那位儿子在广东做老板的远房侄子,此前,父亲借他的1000元尚未归还。年龄比父亲还大几岁的侄子捧着水烟筒,沉吟了一会儿,说:“我的儿子是有些钱,但我拿他这么多钱借给你,你一堆债了,我怕以后你们还不起啊……”
父亲与抽着水烟的侄子面对面坐着,沉默了。我无法想象,作为叔辈的他在侄子面前是如何难堪地坐下去的。最后,他尴尬地告辞。
时间已经到了我开学前两天,学费还没借到,父亲和母亲紧急商量,决定去我姑妈的儿子、他的外甥家借这笔钱。去外甥家要翻山越岭走六七公里,那天下午5点多他出发,在他姐姐我姑妈家吃了晚饭,他的外甥、我的表哥拿出卖猪准备建房的3000元钱说:“舅父,我作为你的外甥,你问我借钱送晓阳读书,借是应该的,就借个整数吧,3000元,只有一个希望,今后晓阳有了出息,也要帮帮我的孩子。”
那时候农民眼中的“有出息”就是当官。父亲仿佛打包票一般赶紧说:“会的,晓阳如果有出息,我会让他懂得做人的。”他的外甥害怕他自己拿钱不安全,打着手电步行六七公里送他回家。夜里11点,父亲和我站在围墙口,望着我表哥的手电筒光隐没在苍茫山岭,感慨地说:“事情总算解决了。他又要走六七公里回去,幸亏我还有这个外甥啊!”
出发前一天,我打算一个人去学校报到,父亲说:“还是我陪你去吧,我也想看看你的大学,顺便看看我在课本上教过的桂林山水……”
听他一说,我似乎看见了当年担任小学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父亲,在村小学的课堂上领着我们读《桂林山水》的情景:“人们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桂林的山真奇啊……桂林的山真秀啊……”
拗不过他,我们一起买了票。在火车上,父亲紧紧地抱着装有3000元的半旧挎包,眼睛警惕地盯着身边走过的人,一刻也不敢大意,更不敢睡着,我却因为困顿而酣然入睡。醒来后,发现父亲斜靠在座位上,眼光虽然有些疲倦,却依然紧紧地抱着挎包。
我突然犹豫了,前几天我听上了师大一年级的高中朋友说,大学生开学是不准家长送子女报到的,谁被看见了要受处分。我盘算着是否让父亲送我到学校。
出了桂林站时,我突然说:“爸,你就别去学校了吧,我听上一届考上师大的朋友说,学校不准家长送到校园,发现了我会被处分的,听说还有老师在门口查问——上大学了我也该独立了……”
父亲沉默了好长一会儿,说:“好吧,反正我也没空,明天还要讲课,我今晚就回去吧。”
父亲把我拉到售票大厅的角落里,四顾没人注意时把挎包里的3000元给了我,看着我小心地藏好,又把能给我的钱都给我了,叮嘱我说:“你放好,整丢了就别想再借到了。”
他留下最后的50元,我陪他买好了晚上6点返回玉林的火车票,一个人赶紧坐公交车去学校报到。
一到学校大门口,我看见陪自己儿女报到的家长络绎不绝,他们一手提着厚重的行李,一手牵着子女神采奕奕地走进宽坦喜气的校园。这就是整个夏天父亲反反复复念叨的“大学”啊!火车站到学校仅需坐四五站的公交车,现在他来了,可他又走了,学校没看,桂林山水也没看。父亲此时应在返程的火车上并且沉沉入睡了吧。
此后,母亲为了我的学费伙食费去东莞找那位侄子的儿子打工,父亲在老家既当代课老师,又负责田里的农活。一直到我顺利毕了业,在老家辛劳的父亲也没有进过我的大学校园。
因为没有派遣证,我毕业后没有得到分配,只能参加双向选择,可那些单位还是需要看派遣证,我一连三天三夜焦虑不安,害怕当年那个政府办给我盖章的人一语成谶。几经周折,幸亏凭着自己在大学发表的十几篇文字,在一家国营公司找到了工作。知道我一个月能领到150元,虽然比正式分配的同学少了100多,但已经明显驼背的父亲也欣慰地笑了。
我也曾经想过工作后带父亲回一次母校,看一看桂林,圆了父亲当年的梦。可是因为公司效益不好,我勉强度日,连路费都没有筹够。此后12年间,我凭着写作换了几个单位,最后进了最忙碌的党政部门,一直到父亲在58岁那年病逝,我也没有带他去过桂林,回过我的母校。
今年,是我从广西师大毕业30周年,同学让我回去看看母校,我心里有一丝伤痛,本不想回去,可是一想,回去也好,算是纪念父亲的“壮志未酬”。
那天,我站在了母校三里店校区的大门口,在巍峨的大门和川流不息的学生之间,我恍惚起来,似乎又看见了当年担任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父亲,在村小学的课堂上领着我们读《桂林山水》的情景:“人们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桂林的山真奇啊……桂林的山真秀啊……”
父亲读得那样专注,一脸对桂林的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