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东北·大风雪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85年1月的一天,我在著名作家丁玲家做客,我带去了朱寿友的书法“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李秉刚的油画《苏醒》以及军区作家们的作品集作为礼物。满头白发、阅世颇深的丁玲对我说:“东北部队有人才,大东北,大风雪,能产生具有很强的力量感的作品。”丁玲曾经在风雪弥漫的北大荒生活了相当长的一段艰苦时日呢。
我祖籍营口,出生在沈阳,自小就见识了东北的风雪。那是上个世纪50年代,我在沈阳铁西区上小学,曾几次遭遇大雪封门的困境。头一天夜里下大雪,等我第二天早上穿戴好了,背起了书包想上学,家门却推不开了,费很大的周折把堵门的雪推开了,这才和同学一道踏着没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了学校。院里有人用锹铲出了一条小路,两边高高的雪,好像走在战壕里一样。
初中一年级,家距学校较远,爸爸给我做了一副冰滑子,就是在一块如鞋底大的木板底下,钉上两条粗些的铁丝,前端弯曲成扣,拴着长绳,可以用右手攥着,右脚踏在冰滑子上面,不用捆绑,滑行在压得很实的雪路上,比行走快捷很多,类似现今的孩子们上学单脚踏行的长条电板车。
当兵到了长白山脚下。最难忘的,就是野营拉练,我和战友们都穿着冬装,毛皮帽子上的军徽都被呵气结成的霜盖住了。我们左肩右挎的是军用水壶,右肩左挎的是四颗手榴弹。双肩背着背包,背包上横着长枪。我们迎着风雪行进在长途跋涉的路上。这样的军旅生活是极为艰苦的, 同时也是极为快乐的。我用战士的情感,战士的语言,写出了诗歌《雪地行军》,对这样的体验进行了描述和抒发。这首诗作为《北国兵歌》组诗的一首,发表在1965年3月号《解放军文艺》上:“老天像个灰冰楼,鸭绒铺地三尺厚。野兽绝迹鸟绝音,正是练兵好时候!寒风强似万把剑,抵住咱的前胸口;雪如铁沙直打脸,想叫咱们低下头!大风大雪莫逞能,战士专会治‘三九’,火的队伍铁脚板,咱扛着风雪阔步走!风雪压不倒硬骨头,热汗顺着脖梗流;顶风走哇迎雪唱,渴得咱嗓子好难受!顺手解开风纪扣,拧开壶盖儿瞅一瞅:怪不得晃荡没有声儿,原是冰块封住了口!随你封,咱还有——弯腰攥把‘白团酒’,清凉喷香味道美,正合心啊正可口!润完了嗓子接着唱,歌声好比红火球,烧开了一条进军的路,烧出了红霞漫天走……”我可爱的连队,我可爱的战友,在风里雪里的战斗生活,给了我无尽的创作灵感,让我写出很多深受读者喜爱的诗文。
1994年,我曾以冰城哈尔滨火车站雷锋式的人物——军代表姜云海为原型撰写了一部电视剧《冬天也是春》。剧中主人公梁海,是北国某车站军代表,我写他在风来雪去的岁月里,为过往的士兵、将军热情服务,正像该剧主题歌唱的:“只要人间充满爱心,冬天也是春。”这部电视剧在央视和辽台播出后,受到观众和专家的好评。李宏林说:“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环境,突出寒冷来反衬人心的温暖。这是诗人追求的意境。”周兴华说:“这个电视剧在风雪中捕捉时代的主旋律,以一种英雄品格,唤起人们的崇高感。”
1995年春节,我拜访退休多年的老首长白文仲,他说长白山老爷岭两个通信兵执行修复被风雪刮断的国防线路任务时,在特大暴风雪中壮烈牺牲了,他说应该有人去写一写。我立即动身赶到两位英雄倒下的老爷岭。白天采访,晚上就和通信小分队战士一起睡在两位英雄曾睡过的炕上,外面风雪呼啸着。采访归来我写出了报告文学《最后十九小时》,发表在1995年5月号《解放军文艺》的头题上,北京和沈阳分别召开了该作品研讨会。高海涛说:“作品里贯穿了‘找雪’精神,世宗旨在写出一个从环境到心灵都纯净的世界。”贺绍俊说:“这部作品不仅反映了两位普通战士英勇牺牲的过程,也写出了孕育战士英雄行为的充满着英雄主义精神的生活氛围,以及一个为祖国为人民默默奉献的通信兵集体。”
早在1986年12月,我们军区文化部与解放军文艺社、解放军报社、解放军生活杂志社联合举办了全军诗人的“雪国军旅诗会”。元辉、周鹤、刘立云、尚方和军旅诗人“三涛”——周涛、程步涛、李松涛等都参加了这个诗会。许多南方部队的诗人还没见过冰雪呢!我们在呼兰县访问了结冻的呼兰河畔的萧红故居。大家对冰凌花很感兴趣。冰凌花开得最早,浅淡的黄色,小碎花,冰未消、雪未化时,它给人艳丽而又脱俗的印象。在边界黑河八连,诗人们乘坐连队的嘎斯车下江,看冰封的界江上边防哨兵值勤的板房。我们的车始终在界江主航道我方一侧行驶,看到异国的士兵衣、裤、帽一色的白。我们哨兵的小板房,是一个能移动的雪橇。哨兵三个小时一换岗。我后来曾在黑河军分区代职政治部主任,体验采访这里丰富多彩的风雪边地生活。
1988年,我和同事们曾提议、策划我们东北部队与南方部队的创作队伍互换环境体验生活的“南北军事文学对话”活动。我们特别邀请原南京军区的作家、画家才子们在最冷的大冬天来我们东北见识大风雪。如果是春夏秋天来,就没有大东北的特点和本色了。我们在牡丹江某分部给客人们借来“四皮”:皮手套、皮帽子、皮大衣、皮大头鞋。没有这副“武装”,南国来的战友们怎能经受住北国的严寒?我们在牡丹江龙沙公园看冰雕工程,看那电锯怎样割冰砖、冰板,看水龙头怎样喷高落下形成类似钟乳石般的大冰坨、冰溜子;我们还去看结冰的湖中开出一个方块的泳池,看那些花甲、古稀之年的男女业余健将,穿着泳装,自由自在地在极冷的水中冬泳。把这些南国的骄子们一个个看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南京来的著名军旅作家徐志耕、胡正言、任斌武、江深等都对大东北、大风雪感兴趣。江奇涛说:“一圈下来,这块冰封雪冻的土地还是你们的。土地很深厚,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老汤’,历史沉淀,文化沉淀。历史无法仿造。大家希望有英雄出现,新英雄主义可能要回归。”诗人贺东久说:“东北行,将填补我许多空白,‘南方之狐’流窜到东北雪原,寻找蘑菇、猴头、木耳……不安分,把自己推翻,把自己踩倒。军事文学向何处去?不要受题材诱惑,不要受题材限制,把军队放在全人类背景下去写。军人也逃不出生、死、爱。细节的真实与本质的真实是两回事,诗应求后者而忽略前者。”朱苏进说:“南北交流的结果,不是南方越来越北方化,北方越来越南方化,而是使北方越来越北方化,南方越来越南方化,南北极遥相对应。”这是一次文学的拉练,是几千里流动中的对话。
一个人、一个团队,应该有兴致向往和追寻自己对应的那个远方,比如从无雪的世界到雪的世界,从陌生的世界到熟悉的世界,会让人生、事业和胸襟、格局,都相应地大大开放、大大改变,肯定会获得异样的、新颖的、丰硕的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