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词“破壁”走向文化“融通” ——当代网络文化中的“语词”与大众文化变迁
社会流行语词集中体现了一段时间内的社会文化风向,也是洞悉时代文化心理的重要载体。在互联网时代,网络文学、短视频不断催生着大量社会流行语词,这些词汇从互联网社交平台的“玩梗”,逐渐进入当代人的日常生活表达体系中。研究社会流行词与网络文化、青年亚文化乃至大众文化之间的复杂关系,从语词“破壁”走向文化“融通”,是未来重要的学术研究方向。
——编 者
阶梯与浮桥
邵燕君(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网络文化关键词选择的标准是关键词而非流行词,它是要在无数流行词中被选出,每一个词都积淀着一种语境里的文化内涵。它不是死掉的,是穿透时间来看,每一个依然都旺盛成长的。
《破壁书——网络文化关键词》2018年出版,刚刚新出的增订版增加了35个词条,修改了25个词条,增加了9万余字。此外,它更大的意义是告诉我们这是一本活在当下的词典,在随着社会发展不断更新,一直记录我们的生活。也就是说,最初在《破壁书》里沉淀的这些语词本身也蕴含着网络亚文化梳理的历史。
《破壁书》的任务之一是把关键词学术化,让网络文学研究一代学者为自己立法。回顾6年前,我认为破壁是一个共同的趋向,一个次元彼此之间的破壁,二次元和三次元之间的破壁,二次元青年文化进入主流文化这样一种进程似乎是可期的。但是6年过去了,面对今天的文化状况,我特别想说,这个世界壁垒越来越高、越来越深,我们网络文学研究者乃至人文学者,要在层层壁垒中继续破壁。
今天,很多壁垒在互联网文化中是用一种梗似的语言爆裂出来。这与这一代青年的生存状况有关。今天的二次元在中国确实是特殊的一代。在新增词条之中,最大头的部分是社会流行词,我们增加了“内卷”“躺平”“摆烂”“鸡娃”“EMO”,打工人在原有“搬砖”基础上又加进了“社畜”“996”等词,我们能感觉青年一代前所未有的压力。我们还新增了“PUA”“凡尔赛”这些词,背后都能看到壁垒,破壁也是一个重要需求。这些关键词很像我们说的“梗”,一个关键词产生于一个具体的语境、一个具体的事件,但是最后要能留下来,能流传,反而要脱离具体语境,靠它的语言能量去流行。在这个意义上,我希望关键词仍然作为一个文化部落的化石存在着,它像是打破壁垒的阶梯,但今天它似乎更像一座浮桥,它似乎相互连接着,我们能通过这些浮桥去产生某种意义上的连接。面对这样的时代,我们需要去观察、记录和表达,记录鲜活的体验和感想,把我们的生命经验用词汇的方式保留下来,成为连接彼此的那座浮桥。
“时髦词汇”的位移
赵勇(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我对语词研究一直很感兴趣。世纪之交网络还不发达,那时就有了一些社会流行语词典的出现。比如1998年出版的《时髦词典》收录了很多当年流行的语词,如“有氧运动”“另类时装”“建筑风时装”“不对称风格”“前卫派”“贝贝裙”“芭比娃娃”。还有《媚俗通行证——语词笔记》也收录了很多很有意思的词。还有《当代流行语》书后附录了1949年到1988年的流行语,列出每一年比较流行而且比较有意思的词,做一些相关解释。
在以前我们叫作时髦词典、流行语汇或者文化关键词,它们是从哪来的?是从主流文化来的。主流文化的语词是经过了当年的传播媒介进入到流行话语当中,成为日常生活用语的重要组成部分。过去,社会流行语词和主流文化的关系非常密切。改革开放以后,社会发生很大变化,突出体现在语词上。老一套的语汇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与此相伴新的语词开始出现。《时髦词典》所收录的就是涌入中国的新语汇,到了世纪之交新的词汇出来之后,编撰者又觉得可以把这些语汇收集起来编一本词典,对这些语汇做一些解释。改革开放以后到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新的语词出现了好多,也记录着时代流行文化的变迁。
其次,世纪之交,伴随着网络文化诞生了一大批新的语词。年轻人是接受网络最早的一批人,大量的新语词在互联网诞生。虽然有很多网络用词不断被创造出来,但在日常生活当中没有大面积普及,因为在青年亚文化的语境中,之所以会发明网络用语,很大程度上是作为一种互联网“黑话”被发明出来的,是为了形成门槛,一般人进不去。但是,随着年轻人开始从网上走到网下,新的语词逐渐进入日常生活当中,也就有了从主流文化到青年亚文化的位移,所以今天的青年亚文化应该从语词角度受到更多关注。
网络文艺的大众化可能性
汤俏(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这些年网络文学逐渐从边缘进入主流视野。从研究角度来说,很多研究都基于网络文学研究中的关键词,比如“爽感”“数码人工环境”“模组化叙事”,还有比如“人设”“萌要素”“数据库写作”“游戏化向度”等等。除了网络文学外,社会流行词中体现大众文化心理变迁也是特别重要的向度。我最近写了一篇关于谷子(Goods)经济的文章,它其实是二次元的风吹到了三次元,已经成为最年轻的消费概念,带动了实体经济的增长。当大量的社会流行关键词不断地突破了次元之壁,逐渐被大家通用的时候,值得考虑的是,网络文学是否可以讨论大众化、人民性这样的维度?今天,面对青年亚文化逐渐破壁、与主流文化有所融合时,我想,对于破壁之旅以及自我立法和代际沟通仍然是非常必要的。
网络文化能折射出不同社会文化心理,对于研究而言,可以通过对文本内部的研究来实现外部研究这样一种目的。但最难的是,如何以科学的学术思维方法和浅近的普通白话来解释二次元的各种现象,并且顺利与各种亚文化圈的词汇相融合。一篇不带网络话语的网络研究论文基本是隔靴搔痒的,那些网络原生术语不仅生动,而且一个一个在网络文化中都生了根,需要建立一套网络文学批评话语才能真正建构一整套网络文学评价体系。
文化关键词的演变特征
王玉玊(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副研究员):《破壁书》中的“关键词”包含三个维度的特征,首先是持久性,也即在比较长的时间内持续流行;其次是典型性,也即这个词可以体现出它所属的网络亚文化的某种核心特征;最后是破圈,也即它可以超越自己诞生的圈层,为更广泛的人群所使用,这意味着它内嵌着网络文化整体性的底层逻辑,或能体现出较为普遍的社会文化心理。
考察词的流变,会发现一些有意思的情况。比如一些词的初始形式已经不再流行,但它的衍生形式正被大量使用。比如“雷”:“雷人”“天雷滚滚”这些用法在今天听来比较有年代感,但由“雷”衍生出的“雷点”却在今天被频繁使用。当年的“雷人”是更具公共性的概念,“天雷滚滚”意味着所有人都认为某人/某事很“雷”、不合常理。但当“雷”演化成“雷点”后,就有很强的个人性。从“雷”到“雷点”的演变过程,其实是一个社会观念多样化的过程。在关键词的变迁中可以看到社会文化生态层面的变化,其中有广阔的学术阐发空间。
此外,社会流行词按照时间划分,可以分为论坛时代的词、贴吧时代的词和直播短视频时代的词。在贴吧时代,有大量社会流行词是从百度贴吧中诞生,它有非常强的话语生产能力。而到了直播短视频的时代,大量的流行词从直播以及短视频平台涌现出来,比如“整活”“打工人”“土味”,都是《破壁书》增订版中新加入的关键词。词汇生产场域的变迁,记录着网络空间的变化历程,而诞生于不同网络空间的词汇,又包含着不同的风格特征与内涵指向,这是非常有意思的。
“翻译”与“化大众”
李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青年教师):不同的社群形成了不同的审美经验共同体,这些共同体都有自己的“常识”,不管是被动碰撞还是主动扩散,这些“常识”走到了更多人面前,这就是所谓的“破壁”过程。“壁垒”的显形是有一定契机的,比如,同一个文化圈层的人可能并未意识到彼此有所谓的壁垒,但突然某个时刻,一种新现象、新现实,一种新的共同体的经验进入了这个圈层,此前的“常识”解释不了这个新共同体带来的经验,“壁垒”才真正显现。在这个意义上,壁垒不是一成不变的,也不大可能被人为规定。相反地,壁垒不是阻隔之物,它能被意识到,证明了网络文化仍在自由流动,人的生存经验正在自由连接。人们意识到“壁”的存在时,就已经踏上了“破壁”之途许久了。
可以把视野拓展到整个文学的历史中来看,例如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人们谈论较多的是五四新文化到大众的破壁。只是之前学界没用“破壁”一词,而将其描述为“大众化”,实际上是要“化大众”,在大众的文化中注入启蒙、革命等理念。“赵树理方向”算是一个成功的“破壁法”。赵树理在《也算经验》中提到的“翻译”概念比较有启发性,他说要把知识分子的话翻译成普通农民的话,最终形成一个照顾到群众习惯,当然也照顾到知识分子习惯的叙述方式。就当下来说,语言工具层面的翻译的确可以被AI替代,但文化思想层面的“翻译”是人文学科的独特意义所在。从圈层的“常识”到大众常识的“翻译”,需要有熟悉不同圈层习性,理解不同共同体审美经验的人来推动。这也是我自己的努力方向之一。
青年学人的“自我立法”
李静(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副研究员):从20世纪90年代到现在,代际、性别、地域依然是描述当代文学状况的关键维度。即便这些标签屡被反思,但我们依然不得不使用它们作为分析和研究的工具,对此也不必过于排斥,不同标签的叠加或可增加我们认识事物的深广度。
当代文学研究面对着最新的文化现实,因而总是需要发明各种概念加以总结回应。比如从代际的维度观察,近几年的“后青春期”“残酷青春”“青春的消失”“同代人批评”等说法都各自有其现实针对性。在当代文学批评领域,代际的正向价值,被加诸“青年写作”。青年写作被视为更新既有文学秩序,产生异质美学的革命性力量,而“青年性”也随之成为被争夺与被定义的对象。不容回避的是,与“青年性”在理念价值上的正当性并行不悖的,是现实境遇中青年问题的复杂与难解,仅停留于理论推演是远远不够的。比如,青年作者建立自身合法性,往往需要被比附于某位前辈大家,这与“青年写作”的理念岂不有着明显距离?理念与现实间的壁垒,才是最应着力之处。
青年学者在学术制度中获取自我言说的勇气与能力并非易事,这里不妨引入我所处的学院现实作进一步展开。其中印象最深者,有如下三次:
第一,2021年参加北大文研院工作坊,工作坊主题定为“作为历史课题与思想课题的青年”。在涉及当代青年文化的部分,我列举了当时引起争议的B站纪录片《后浪》,这则在五四青年节发布的视频,本意是迎合青年,却被许多人抨击为“媚青”,也暴露了其对青年的高度选择性,即都市有产青年。一边是反对“媚青”,一边是反爹味、反说教,青年文化中内蕴着平等多元的诉求。正是从这次工作坊后,我对当代青年文化有了更多自觉,也意识到背后更多的结构性问题。
第二,2022年我组织了一期青年文艺论坛,主题是“细描90年代——80、90后学人视角与问题”。这一选题当然是近年来当代文学界对于20世纪90年代投射了更多关注,但论坛重点除了“90年代”,也特别强调“80后”“90后”研究者的代际视野。这源自我们研读相关文章时产生的差异感,年轻学人没有经历过所谓文化黄金时代的80年代,进而迎来90年代的巨大转折,并在转折中体验到冲击、困惑。“90后”是被大众文化、消费主义文化哺育起来的一代,所以会有与师长们非常不同的生命体验,“思想包袱”比较少。而且,90年代又是我们生命起源的时刻。所以我们带着强烈的探寻生命之根的热情,加入对于90年代社会秩序的追问中。如同论坛中石岸书在《作为起源的漫长90年代——80后的代际视角》谈到,“80后”有责任把“短二十世纪”和90年代的连续性讲述出来,以此定位自己,并且承担起自身代际的历史责任。这次论坛让我去思考个体经验、历史叙述权与代际主体性等问题。
第三,2024年,出于研究需要,我向13位“85后”“90后”批评家发放了批评问卷。发放问卷的诉求是了解与我同龄的、同样在学院体制内的青年批评家们,是如何定位自身工作、习得批评能力并且有哪些具体困扰。我一方面希望借此引发代际自觉,呼吁同龄人对自身工作更具主体意识,同时也吁请更加关注青年批评家的处境。对青年文化的关注,对青年作家与学者的推崇,应直面其中的复杂性与难题,合力创造属于这个时代的真知灼见。
增强现实及其想象力
王鑫(山东大学文学院助理研究员):知识上的破壁是相对容易的,体感上对于媒介感知比率的破壁比较困难。今天信息茧房中的人们,彼此之间感知比率也不一样,无法共享身体感觉的话,就很难共情和理解,只能用一些别的方式来对话。我最近在关注一种虚拟世界与现实的“破壁”技术——增强现实,尤其是增强现实带来了怎样的想象力。增强现实就是将数字信息实时集成到用户环境中的技术,也就是将虚拟叠加到现实世界。增强现实可以在事实上创造出一个虚拟和现实的连续体。
如果说虚拟现实是我们要跨进现实之外的想象空间,增强现实可能要把一个想象空间拉回到现实。其实把想象空间拉进现实并非什么新鲜事,但增强现实将虚拟内容叠加到现实中必然要经过数字化步骤。近年来一直在讨论的一个概念叫做“数码人工环境”,我把它定义为一个人和物都受到控制论控制的环境。其实最开始我脑子里出现的是想象虚拟现实、赛博朋克、元宇宙之类概念,把现实完全拉进一个虚拟环境中,令人们生活、工作、学习都受到算法逻辑的支配。但是事实上,我们的视觉、听觉甚至嗅觉信号都可以被采样,再被重新编码,在自动化系统中形成新的东西和新的逻辑。因此,这不仅是虚拟系统或数字编码对于现实的控制,还有虚拟产物对于人的感知更新,进而对现实逻辑进行更新。
如果说此前人们努力在互联网上创造所谓的虚拟现实,今天面临的问题是,这个虚拟产物反而将现实本身他者化了,这已经远远超出把视觉形象带进现实打造景观维度,而是带着某种系统性的算法生成的,甚至是以一种超出理性的方式在重设现实。举个例子,如果我们跑步的时候戴一个AR眼镜,跑道上都是金币,跑一步吃一个金币,这样的话,会让跑步这种本真性的锻炼运动,变成了一个贪婪的积累。这是一种可理解的重设。而另一方面,大语言模型完全超出了普通人可理解的范畴,它每时每刻都在重新设定世界的逻辑,比如什么是工作、什么是艺术、什么是人类。
因此,我关注这种重设的能力,并关注这其中想象力的变迁。回到破壁的话题,可以想象,当我们将会生活在越来越难以叙事、越来越不共享语境、不共享规则的环境中,那破壁一定是日益艰难的事。我们要思考的是,如何打开这个“大游戏”,创造新的玩法,让虚拟以某种开放的、可变的、不断生成的甚至不可认知的规则去改写、调整现实。在这个意义上,每一个网络流行词的出现,都意味着一小块公共领域被照亮,它携带着独特的游戏规则和生命经验,通过数字化路径闯进了更“大众”的视野。而对它们的采撷和记录,正能够不断丰富和调整我们对“当下”的认知和共识。
(本文为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第110期青年文艺论坛部分发言摘登,康春华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