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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4年第12期|田华:洪福其人
来源:《朔方》2024年第12期 | 田华  2024年12月24日09:20

林是在第四天下午得知此消息的。自下基层挂职锻炼后,林就鲜有空闲去打球,不打球,同洪福就没什么联系。洪福失踪了,球友们不找不问,他家人不说,林还真不知道这件事。

叶琼走进林家客厅时,林和万敏再三请她沙发上坐,但叶琼选择走向阳台上的一个小圈椅。林回忆了一下,在这栋房子里,将本次算在内,叶琼来过他家三次或四次,基本上都是为洪福的事而来。林发现,叶琼每次来都会固执地奔那个小圈椅,那里有一盆过于茂盛的阔叶绿萝,从某个角度看过去,绿萝会将圈椅上人的上半身遮掩住。林觉得这不是叶琼的风格。

叶琼面色凝重,端着万敏刚沏的一杯玫瑰花茶说:“已经是第四天了,老洪还是没有回来。”林明白叶琼又是为洪福失踪的事而来,便问:“没有向球友们打听吗?说不定会在哪个球友家。”

叶琼摇头否定:“谁去球友家能待三四天?这不可能,所以我也没问。”万敏拿了只小凳子,在叶琼身边坐下。当她看到玻璃杯里的玫瑰花蕾逐渐舒展饱胀起来时,很有些为自己的体贴入微而得意了,据说玫瑰花能缓解焦虑。

万敏征询叶琼的意见,说:“要不让林现在问问,说不准哪个球友会知道老洪的去处。”叶琼未置可否,呷了一小口茶说:“问一下可以,但不要说老洪失踪了。”林立刻在球友群里接连发了几条消息,问这几天谁见老洪了。

叶琼说:“老洪失踪的事,除了你们两口子,我还没向旁人说起过。”林问:“干吗不报警,失踪二十四小时就可以报警呀。”万敏白了林一眼:“能报警找你干吗?”叶琼表情悲戚地说:“老洪以前玩失踪也就一两天,你们给找回来过,自己主动也回来过,无非是耍耍小性子;可这次不一样,出去四天了,我很担心,又想着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所以就没有报警。”

这时群里陆续有人回复消息,有球友问,老洪这家伙三四天不见人,跑哪鬼混去了?有球友说,去哪儿也不告个假,来了罚他请大家喝酒。林无心理会球友们的戏谑之言,只有一个问道“老洪该不会失踪了吧”时,林才回复了一下:“怎么会,我不过是随便一问。”

林将情况告诉叶琼。叶琼心事重重地说:“我担心老洪会出事。”林问:“老洪离家前发生过什么事吗?”叶琼摇摇头,犹豫片刻又说:“他跟儿子闹得很不好。”林像侦探发现了有价值的线索一样连忙追问:“跟老大,还是老二?”万敏瞪了林一眼:“什么老大、老二,老洪就一个儿子,不用说是贝贝嘛!”万敏对林的智商有些不满。

林问叶琼:“叶姐的意思,这事怎么办?”

叶琼说:“又得麻烦你们帮我找找。”说着她闭上眼睛,用手不停地揪着自己的鼻凹处,看起来除了痛苦,还像头疼似的。接下来叶琼说,“这几天我一直担心会出什么事儿,又一想,觉得可能性不大,他洪福的心胸不至于此吧?跟自己儿子闹了,有什么想不开的。”叶琼停顿了一下又说,“老洪离家后,儿子女儿问都没问,但我得找一找,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夫妻。”

林问:“怎么个找法?”

“农科所问过了,当然我不会说老洪失踪了,所里说没见人,他马上要退休了,没什么要紧事一般不去单位。常活动的地方也找过了,熟人基本问遍,都说没见,现在只能问问……”叶琼明显犹豫了,但终究还是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说他肯定知道老洪的行踪。

叶琼叹了口气,说:“你们都知道,我辛辛苦苦把那个野种从小养大,从供他念书,到就业,再到成家,哪样不是我出钱跑路亲力亲为?现在倒好,人家卸磨杀驴,反不认得我了。不跟我来往,我怎么问?问也问不出来。”叶琼眼里闪烁着泪花,将她称之为“野种”的那人的电话找出来,发给了林。

林若有所思,问:“你说老洪跟儿子闹得很不好,为什么?闹到什么程度了?”叶琼难为情地说:“还不是为了钱的事。贝贝想换车,老洪不给拿钱,父子俩就闹翻了。”

林追问:“怎么会为钱的事闹翻呢?没个多,还有个少呀。”

叶琼惊叫起来:“老洪哪有钱?”

林说:“老洪工资不挺高的吗?一个月少说也八九千呢,怎么会没有钱?”

叶琼说:“老洪的钱都拿去供养野种了,有我家贝贝什么事。就是那天,贝贝发现他最近一次性从卡上取走了六万多块钱,问钱去哪儿了,老洪死活不说,就为这闹得一塌糊涂。”叶群叹息了一声说:“贝贝跟我一样,都是没脑子,钱去哪儿了还用问吗?”

万敏这时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你只管想办法找老洪就是了,不要问那么多无用的。”她坐了一阵就进去准备晚饭了,林刚从挂职的乡镇回家。本来他们准备出去吃,叶琼来了,万敏又改主意了。

叶琼说:“没事,没拿你们两口子当外人。我家的事儿,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叶琼抚弄着肥大的绿萝叶接着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很自私,光讲自己享受,换车其实我也不赞成,但贝贝不听劝,我能有什么办法?”

林明知故问:“贝贝好像平时对老洪不大尊重?”

叶琼明显受到刺激,情绪瞬间变得激动起来,她双眉紧蹙,脸色难看,用凛然不可侵犯的目光盯着林问:“你难道不知道洪福年轻时干的那些好事?你说让孩子怎么尊重他?有这样的父亲,你会尊重他吗?孩子本来对他就一肚子成见,现在几万块钱又不知去向。”叶琼看上去既愤怒又痛心,说着双目紧闭,片刻后睁开眼,再次揪着鼻凹处说,“那天的确把贝贝气坏了,一不小心将老洪推倒了。”

说到这里,万敏不让林再刨根问底,她已经麻利地蒸上了米饭,也备好了三四样能拿得出手的菜,她要留叶琼在家吃饭。在万敏看来,这时候亲自下厨做一顿饭,远要比请叶琼在外头吃更能彰显体恤之情。

两家算是故交,似乎有着某种相当深厚的缘分。从在L县人民医院数年,到调入市妇幼保健医院,万敏和叶琼一直在同一单位工作;而林和老洪在L县时属于同一系统,调上市里后,单位又是上下级关系。他们自诩是“农村包围城市”道路上的战友,这种一路走来保持交情的情况并不多见。尽管多年相处中,万敏阳奉阴违,背后没少说叶琼是非,更没少诋毁她,但万敏头脑清楚,人前人后分得开,她紧紧跟随叶琼,鞍前马后,分寸却又拿捏得当。当然,叶琼投桃报李,对万敏也十分器重,一直视她为左臂右膀,市妇幼保健医院二把手的交椅,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叶琼一手将万敏扶上去的。

叶琼走后,万敏催促林赶快找人。林没好气地说:“找什么找,哪有个把老洪当人的,失踪了也好,拔了这眼中钉、肉中刺,正好合了大家心意,岂不快哉?”万敏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风凉话,人家叶院长可没这样说。”

“我怀疑老洪被贝贝打了。叶琼的话有避重就轻之嫌,你仔细琢磨‘推倒了’这三个字,老洪那么大块头,岂能是随便推倒的?这里头肯定有事情。”林分析说。

万敏思索一阵,说:“不可能吧?”继而她就变得义愤填膺起来,“就算有可能,也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他洪福当年风流快活不顾叶琼感受抱回一个私生子,恐怕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下场吧?”

林反问:“你怎么不说说叶琼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呢?我觉得老洪比她可干净多了。”万敏撇撇嘴说:“你难道不知道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站着一群男人吗?那叫本事。再说,人家又没弄出一个私生子来。”

林说:“那就好好向你们叶领导学习吧!”

万敏变了脸,说:“你说话咋这么恶心呢?”

当天晚上,林两口子又为老洪家的事发生了争吵;以前他们为老洪家的事争吵的还真不少,有一次甚至打了起来。在评判老洪这件事上,他们的看法截然不同,观点完全对立,就像所有了解这件事的男人和女人一样。多数男人认为,老洪真汉子一条,敢做敢担当,既然敢造娃,就敢把娃抱回家,比起那些鬼才知道把多少娃流入下水道、倒入垃圾箱的道貌岸然的货色,不知强了多少倍。女人们则相反,认为老洪是天底下最不要脸、最下流无耻的人,千刀万剐,不足解恨。女人们对老洪有多痛恨,对叶琼就有多同情。不过,大家倒有个一致的看法是,叶琼这女人忍辱含羞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归不容易,但绝非等闲之辈。

万敏多次咬牙切齿地说:“换了我,先把那个小野种弄死,再把老洪给阉了,不信治不了他的骚病。”林知道这是敲山震虎,觉得万敏这点伎俩很可笑。林赞同大多数男人的观点,认为老洪无非是犯了普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既然这种错误具有普遍性,就不是多大的事。问题在于老洪不该将“劳动成果”带回家,这种昭告天下的做法简直愚蠢至极,无异于小偷背着赃物招摇过市。

吵完架林才想起虽然在找老洪,可连个电话都没打。拨打了两次,老洪电话在关机中。又给叶琼所谓的那个“野种”——洪盼打电话,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林对洪盼的情况知之甚少,他甚至从未见过老洪那个私生子,只知道他大学毕业后在外省某市工作。晚些时候,林又试着给老洪父子打了几次电话,情况依然如故,林只好以老洪朋友的身份给洪盼短信留言。

第二天早七点多,万敏出去锻炼时,洪盼回电话了。

“出什么事了,我二爸电话怎么关机了?”

“谁是你二爸?”

“就是你找的人呀。”

林觉得惊愕,问:“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跟你二爸联系的?”

“七八天之前吧,我来北京给孩子看病前打过电话。”洪盼说。

“你仔细再想想,近几天你们有没有再联系过?”

洪盼想了一会说:“哦!对了,三天前,我二爸打过电话,问孩子住上院了没有。”林听洪盼在北京给孩子住院看病,估计是麻烦病,不好意思给他添乱,便搪塞说:“我找他有点急事,联系不上,就打你这儿来了。”洪盼显然不能相信这种拙劣的解释,问林是如何知道他电话号码的,林没有回答。

洪盼接着问:“我二爸又跟家里闹翻了?”

林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啊。”

“我知道,八成是闹翻了。”洪盼说他打电话问问家里和亲戚,同时建议林去他老家找一找。

时间不长,洪盼电话又来了,说刚给家里打过电话,他爸说他二爸前几天回来过一趟,没停就走了。

林将洪盼这边的情况反馈给叶琼,不管是叶琼还是万敏,林对她们都有所保留,只说洪盼并未见到老洪,也没跟他联系,其余话不提。叶琼在电话里忍不住骂起来,说:“别指望从那个狼心狗肺的野种嘴里问出什么。他们就是在一起,也不会告诉你的。”

还是没有老洪的消息,已经是第五天了,叶琼更加担忧,但她依然不让将事态扩大化,她相信老洪没事,只是躲在什么地方,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把他找出来,要不然老洪没面子肯定不会主动回家。林也相信老洪没事,毕竟他身经百战,应该不在寻短见的人之列。

当林又一次接完叶琼的电话时,万敏感叹说:“叶院长对老洪不光有恨,还是有爱的,你看把人煎熬的。”林觉得这说法很讽刺,闷闷地反击道:“叶琼十指不沾阳春水,老洪这个大伙计不在,生活恐怕不大方便吧!”万敏无言以对,反正,只要一沾上老洪家的事儿,他们说话总是剑拔弩张的。

林决定去老洪老家走一趟,万敏极力赞同,她将这件事当作院长分配给她的一项硬性任务来完成。

老洪老家只有老洪哥哥一个人。林说他是老洪多年的知交,顺道来看望老洪哥哥。老洪哥哥很感动,说:“能来就很有心了,还花钱买这么多东西干啥?”老洪哥哥说老洪前几天刚回来过,给他买了不少吃的用的呢,他边说边一瘸一拐地端出两把靠背椅子,用满是茶锈的玻璃杯给林泡茶,然后两人坐在院子里拉话。这天天气不错,阳光如同院子里的树叶一样稠密。

父母早已离世,儿子在外地工作,家里就老洪哥哥一个人。林问:“嫂子呢?”老洪哥哥嘿嘿一笑说:“哪有什么嫂子,结婚头一年就跟人跑了。”他说那会子家里穷,加上他腿脚不好,没人愿意跟,就没再娶。林这才搞清楚,老洪哥哥所说的儿子,其实就是老洪那个私生子。林问:“这孩子到底算谁的?”老洪哥哥说:“算我兄弟俩共同的。”

老洪哥哥点燃一根烟说:“说来话长,姓叶的结婚好几年不生养。”林明白他说的是叶琼。“省内省外的大医院跑遍了,医生说是子宫没发育好,生养不成。眼看着一年年过去,家里老人着急,就让我兄弟抱养一个,说抱个兴许就开怀了。咱们这里这种情况不少,不生不生,抱养个就能生了。姓叶的当时完全同意,也征得了她娘家人的同意,我这傻兄弟就四处打听,最终打听到一个男娃。

“娃都抱回来了,姓叶的话却变了,叫把户口上到我名下,放在老家喂养。说万一她开怀能生了,到时候双职工两个娃违反政策,会开除公职的。家里人觉得这话在理,就依了她的意思。你想想,洪福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是家里唯一干公事、拿工资的人,凡事都靠他,说什么也不能把我兄弟的铁饭碗给打了。再说,那年头,能找个干公事、拿工资的女人也不容易,我们也惹不起姓叶的。就这样,娃放在老家,由我跟老人喂养。

“头一两年,两口子隔三岔五还常回来看娃,便宜奶粉也没断过。谁知娃刚三岁,姓叶的子宫发育好了,开怀生下一个女娃,过两年给上头打假报告,说女娃是个残疾人,上头批准了,又生了一个男娃。按说我兄弟有儿有女,这下不用为娃娃的事发愁了,可不是这样。

“自打生了女娃,姓叶的就翻脸不认账了,说当初是我们自作主张抱养娃的,叫我们爱咋整就咋整,她从此很少回来,吃喝穿戴一概不管不说,还不让我兄弟管。说给洪家儿女生双全了,叫我们把抱养的娃退回去,你说这是人话吗?娃又不是东西,怎么能退回去?退给谁呢?超市买个东西还不能退呢。

“姓叶的不光收了我兄弟的工资折子,还限制他回家,跟我兄弟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大半辈子几乎没消停过。为这娃,我兄弟把不受的气都受了,把不淌的眼泪都淌了。其实娃在洪福家一天都没生活过,是我和老人一手抓养大的。按说我没生子留后,娃归我正好,可自那年一场大病后,我就干不成体力活了,庄稼汉干不成体力活,就等于废了。家里呢,情况也很具体,我爹瘫在床上,我妈常年药罐子不倒,光二老我都顾不过来,养活这娃,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可再难也不能不管娃呀?于是就分了工,我管娃吃穿,洪福管花销,所以说洪盼既是我兄弟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

说到这里,老洪哥哥长叹一声说,“小时候还好,无非就是吃饱穿暖的事,上学又花不了几个钱,长大上大学时那才叫作难,洪福的工资姓叶的挖抓得紧,一个月上交过剩下的那点钱根本不够洪盼的生活费,真不知道那些年我兄弟是怎么给娃凑学费的。你看嘛,洪福他堂堂一个大干部,穿衣打扮还不如个老农民。”

林给老洪哥哥点上一根烟,老洪哥哥狠咂一口,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团烟雾,“好在洪盼争气,上了个一本学校,费用不高,学习又肯下功夫,年年有奖学金,再加上家里卖猪粜粮,就这样东拼西凑,总算把四年大学供下来了。洪盼工作后,我对娃说:‘家里就这么个情况,不能再逼迫你二爸了,他这些年为你把心血早熬干了,明显给你再借不上力了,你找对象要找个能帮补你的。’娃听话,找的对象家是两个女子,等于是倒插门,住的楼房是丈人家买的。可谁知我这娃也是个苦命人,前些日子,女儿得了白血病,这会儿正在北京看病呢,这下我兄弟心又放不到肚子里了,我寻思着他肯定要给洪盼打钱,娃说在大医院看病,钱花得跟消雪似的。”

“是啊!都是自己亲骨肉,不管于心何忍,你兄弟太不容易了!”林在发出使他心情沉闷的感慨后问,“那女人这些年跟娃有来往吗?”老洪哥哥半张着嘴,显然搞不懂林的指向,林笑着说,“就是给你兄弟生亲骨肉的那个——娃他妈。”

老洪哥哥激动起来:“什么亲骨肉?你准又是在听姓叶的胡说八道吧?这女人阴险得很,不想要洪盼了,就给我兄弟胡造影响乱披皮,到处说娃是洪福和野女人生的,你看看他是那种人吗?”

林很惊诧,这撞击了他长期以来的某些认知,但他不能确定老洪哥哥的说法。返回的路上,林心情沉重,他想再次给老洪留言,可不知怎么说,思想了一路,进城前将车停在路边给老洪写了几句话。

“老洪,你是好人!我知道你这些年的遭遇和心里的委屈。你在哪里?我来找你。”林相信老洪会看到此消息的。

林现在多少能理解洪福为什么总那么寒碜,他眼前浮现出一个胖胖的身影来,老洪一年至少有三季老穿同一身衣服,那衣服由于年深日久,深蓝色已变为酱紫色,绑在他逐年发福的身上显得愈来愈紧迫;老洪的另一特点是皮鞋底磨透了铺上一层还要继续穿。林敢肯定,除了老洪,现在已没人穿铺底鞋了。很多人无法理解老洪的“艰苦朴素”,工资那么高,破衣烂衫做给谁看呢?大家认为即使领导家属的障眼法也不至于此。

在林看来,老洪是个实诚人,没多少毛病。如果硬要挑,那就是他这人不怎么招人待见,谁说起他都摇头。老洪影响不好,并非因为私生子,而在他不懂人情世故上。老洪是出了名的铁公鸡,据说从未见过他主动给人发烟,周末闲聊聚会的事从来不会有老洪,因为吃喝了人的就得回请。从L县到市上,单位同事的红白喜事、升迁调动,老洪概不参与。一个人无论因何原因抠门到如此没有人情礼数的地步,这人就算把人白活了。这让老洪这个20世纪80年代初西北农学院毕业的高才生,让这个当年培育出耐旱耐冻高产杂交小麦,解决了陇东很多人温饱问题的农业专家,让这个获得过诸多荣誉,曾三次进京受奖,本该受人尊敬的老洪,在大家眼里沦为一个神经兮兮的问题人,很多人打心里瞧不起他。

林对老洪的感情较为复杂,有哀其不幸,有怒其不争,以他的起点,完全可以发展得很好,但老洪似乎不求上进,除了主持研究过一些课题外,几乎没有担当过什么重任,他好像更热衷于家务和打球,早早就活成了退休大爷。

这天傍晚,林刚进家门,万敏就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将手机塞给他,原来她正在和叶琼通电话。叶琼告诉林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听说这天下午,从市区后峡水库里打捞上一个男人的尸体,因为是马路消息,死者信息不详。林第一时间想到了老洪,他感到浑身一热,腿有点发软。叶琼明显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林连忙找人打听,费尽周折,最终证实死者并非老洪。

一场虚惊令大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特别是万敏,显得焦虑不安,好像失踪的非老洪而是林。她一阵给叶琼一个电话,报告情况,分析形势,又是安慰,又是开导,听得林想塞耳朵。最后一通电话打完后,万敏说:“叶院长说贝贝现在也后怕了,后悔不该那样对待老洪。”林冷笑一声,说:“后悔恐怕迟了!”万敏定定地望着林,说:“老洪今晚再不回来,叶院长可就要报警了,她说顾不了那么多了。”

林把老洪哥哥的话讲给万敏听,万敏陷入吃惊当中,她想了一阵说:“我想起来了,当年跟叶院长在乡镇卫生院一起共过事的一个护士说过,叶年轻时的确不生养,听说正是这样才抱了洪盼;但我也听好多人说,洪盼确实是老洪跟情人生的,老洪下去搞试验田的时候,一并把人也搞出来了,为息事宁人,叶琼只好接受这个孩子。当然,另一种可能是她当年确实不生养,刚好打算抱养一个。”万敏表情严肃地接着说,“这可不是无稽之谈,当年的见证者,一个还在L县医院上班,一个刚退下来。她俩亲眼所见那女的生孩子时,由老洪和叶琼接来送去,费用也是他们负担的,听说给了那女的好大一笔钱,才把事摆平。”

林说:“这事扑朔迷离,谁知道里头是什么内幕。”他点了根烟说,“凭直觉,我觉得老洪哥哥的话不会有假。”万敏反问:“你意思叶院长的话有假?”

林又给几个熟人打了电话,巧妙地问见老洪了没有,回答无一例外令人失望,他只好又给老洪发微信:“贝贝很后悔,叶姐到处在找你。我今天去过你老家。过了今晚,你家人可能就要报警了。你到底在哪里?”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这天夜间十一点左右,林突然收到洪福的一条消息:不好意思,我在呢。林速弃牌友而去,第一时间打通了老洪的电话。

在翡翠苑徐军家里,林找到了老洪。徐军是他们共同的球友。老洪自觉颜面丧尽,开门时将脸扭向一边,但还是让林小受惊吓。原来徐军两口子近期去兰州照顾女儿生小孩,把家里的花草托付给老洪照看,老洪这几天一直待在这里,足不出户。老洪在沙发上坐定后,将脸埋在膝盖上,说:“净给你添麻烦,每回都害你找我,实在是对不住了。”老洪沉默了一阵又说,“其实不用找,我一不会寻死,二无处可去,怕什么?”他指指脸,“这样子不好见人,我想在这里养几天再回去。”

尽管室内只开着昏黄的壁灯,尽管已经过去数天,但老洪尚未彻底消肿的熊猫眼和脸上的多处瘀伤依然令人触目惊心。完全可以想象,那个畜生一样身强力壮的家伙,怎样将挥舞的拳头砸向一个他称为父亲的人的脸上;但老洪的表情是平静的,他像往常一样给林发烟。良久,老洪才说:“我知道你今天去过我家,哥哥打电话告诉我了。其实我的手机时开时关,你发的消息我也收到了,谢谢你的安慰,我躲在这里,主要想静一静。”

老洪说:“哥哥打电话时哭了,他说指望我活人呢,我可不能有一差二错。”林说:“对啊,就是为了哥哥,咱也得好好往前活。”老洪说:“嗯,我这人想得开,要不早没我了。”

说起这次闹事的原因,林才知道,是老洪擅自把六万多块钱打给了洪盼,原因是老洪的小孙女得了白血病,需要高昂的治疗费用,老洪于心不忍就给了。老洪的工资每月雷打不动必须向叶琼上交某四位数字,剩下的钱用来维持家里的日常开销,抠紧点会略有盈余。近一两年来,叶琼收账不那么准时了,每隔一段时间攒够一个较大的数额时,老洪会上交一次。林问老洪:“把这么一笔钱给洪盼时,有没有想过怎么向家里交代。”

“想过。我在不知道怎么交代的情况下还是给了,毕竟孩子看病要紧。”老洪说:“再者,我亏欠洪盼的太多了,家里的存款数目自己不清楚,三套房产叶琼说与洪盼无关。洪盼结婚时,叶琼不让从家里拿钱,联合两个孩子跟我闹,我只好带着每月硬抠下来的那点钱,还有业余在球馆当教练挣的外快,以及别人的一些借款,独自前往参加洪盼的婚礼。”当时,得知老洪只带来四万多块钱时,亲家的脸一下子难看到了极点。

洪盼在结婚的前夜跟老洪大闹了一场,说了许多过分的话,质问老洪为何要把他带到人世间受罪。喝了酒的老洪,当着亲家的面痛哭流涕,将洪盼的身世倒了出来。可惜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所有人都认为这不过是一个不要脸的窝囊废生父为逃避责任编造的谎言。老洪说:“就这,洪盼结婚后叶琼还不让洪盼带媳妇回家探亲,反咬说儿子媳妇不认她。一想起这些,我的心就在滴血。”

说起贝贝,林说:“叶琼把孩子惯得实在不像话。”

老洪说:“让你见笑了。”他接着说,“两个孩子打小就不拿我当回事,不把我当父亲不说,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我在家里可以说没称谓,我的代号不过是‘喂’和‘哎’,给他拿个这,给他取个那,使唤仆人一般。不过我早习以为常了。”老洪长长吁了口气说,“贝贝大学刚毕业就给买了二十几万的车,这才开了一两年就要换。叶琼只会惯孩子,却从来不会去教育——我是没有资格说他们的。她从小灌输给孩子的思想是,我是让这个家蒙羞的人,我曾经背叛过他们的母亲,犯下过不可饶恕的错,而他们宽豁大度的母亲含羞忍辱经营着这个家。孩子们藐视我,不把我当人看,在他们看来,我不配做他们的父亲。”

“都是因为洪盼的事吗?能不能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林小心地问。

老洪露出自嘲的神情说:“还敢有别的事?”

秃顶的老洪像只肥胖的企鹅,抬了抬屁股苦笑着说:“真相就是全世界人都知道我有一个私生子。”林说:“太夸张了,没那么多人知道。”但林心里想,至少在L县,你洪福算得上声名狼藉,因为县城就那么大点地方,放个屁都能臭遍全城,这事自然是人尽皆知。很多人说到其貌不扬的老洪时,忍不住都要大发感慨:“哎呀!这老实人尽整大事儿!”老洪的坏名声,为叶琼赢得了相反的好名声,多少人替她打抱不平,感叹说如此优秀的一个女人,摊上这样一个渣男,真是倒八辈子血霉了。林说:“关于这件事,我一直想问,但又不好意思;如果你愿意,现在可以告诉我真相。”

老洪说:“谎言说久了就是真相。现在有人问起来,我也大方地承认我有一个私生子,就这么回事儿,谁能把我怎么样?”老洪起身给他们每人冲了一杯茶说,“这事被叶琼编排了大半辈子,最后就千真万确啦。有时候我也认为是真的:我曾经诱骗过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让她未婚先孕,为我生下孩子,我厚颜无耻地将孩子抱回了家;叶琼为了挽救我们的家庭,为了我的公职不被开除,把牙打了往肚里咽,接受了这孩子。”

“叶琼无中生有光会说你,怎么不说说她自己呢?”林有意引导老洪,希望这个满腹委屈的男人会就此打开苦水闸一泻为快,没想到老洪却连个唉声都没打,他用缄默结束了这个突兀的话题,这也许出于一个男人自尊的需要。林当场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还是把老洪其人想简单了。

林走过去拍拍老洪的肩膀,像给了他某种力量,又像某种暗示,老洪便深陷回忆当中。

三十年前,洪福在花家岭搞试验田时,住在李巧哥家里。那时候下乡都住农户家。李巧哥家里条件好,父母待人热情,洪福在她家时断时续住过两三年。其实他和李巧哥并不熟,她常年在外,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李巧哥的父母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女,娇惯得很任性。

老洪回忆说,他第一次见到李巧哥就被震撼了,你很难说她哪里长得好,却又觉得她身上的每一处都长得恰到好处,是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则少的那种;是无论同多少人在一起,你都会觉得此地只有她一个人的那种。这样一个人间尤物到了二十九岁还没有成家,在当年足以令人奇怪,也令她父母十分担忧。洪福并不知道李巧哥在外边具体干什么,但她每次回家都有车接送,衣着讲究,出手大方,看起来派头十足。后来渐渐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是李巧哥在城里被一个富商老头包养着。原来是个金丝雀,难怪那么张狂。

当然这不关老洪的事。

老洪承认他为李巧哥动过心,那样一个人物谁见了会不动心?不动心还是男人吗?但那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李巧哥并不知情。洪福和李巧哥的交集发生在某年李巧哥腆着大肚子回家时。在当时,这简直是骇人听闻。李巧哥回家后寻死觅活,原来包养她的富商老头回老家探亲时突然死了,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她被人痛打一顿后扫地出门。如果不是大肚子,对方手下留情,说不定她还会有生命危险。李巧哥是不是想以生孩子要挟富商老头老洪不清楚,但穿着睡衣的她仓皇逃回家之后,肚子里的孩子就成了最棘手的问题,一个未婚姑娘怎么在娘家生孩子?以后还做不做人了?

得知洪福的老婆是妇科大夫时,李巧哥的父母跪地求老洪帮忙。而其时正是洪福夫妇四处打听,准备抱养一个孩子的时候。洪福连夜赶回去,把这事一讲,叶琼当即同意了,两家人就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有了交集。所以李巧哥生孩子时,是洪福和叶琼跑前跑后照顾的。老洪说:“过程就这么个过程,若有半句假话,我老洪就是女子娃生养的。可谁知后来,我阴差阳错就成了孩子的生父,你说我冤不冤?”

老洪轻轻地掸掉烟灰,叹了口气又说:“这纯粹是叶琼一手遮天编造的故事,其实无非就是自己有了孩子,不想要这个抱养的孩子了。她逼我把孩子退回去,你说我怎么退?退给谁?”

林问:“李巧哥人呢?后来再有没有见过她?”老洪笑了,笑得十分难看。

在上海一条他早已忘了名字的街上,洪福和李巧哥如约见面了。那次距上次见面有十几个年头了,李巧哥的儿子已经长成了一个半大小子,而站在上海街头的李巧哥还是那么鲜亮,时光仿佛打她那绕道而行了。洪福是在被叶琼欺得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是在洪盼一次次哭闹着逼问自己身世的情况下,趁出差之机,一时冲动跑到上海找李巧哥的。洪福事隔十几年去上海找李巧哥,没有别的意思,他无意打扰别人的生活,只想让她证明自己的清白,给洪盼一个关于来处的交代,仅此而已。

洪福见到李巧哥时,如同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他的内心激动万分,毕竟这个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甚至厚颜无耻地想,如果洪盼是他俩生的该有多好啊。那天,站在上海某街头的洪福心潮澎湃,他有一肚子话要向李巧哥倾诉,他要告诉她为了孩子,这些年来自己遭受的种种委屈。他渴望得到肯定与安慰。可是李巧哥不容洪福把话讲完,她冷若冰霜又极不耐烦。李巧哥说,你找错人了,我们并不认识。我不过是和你要找的人重名重姓,而你恰巧又打通了我的电话而已;至于你说的那些,我一点都听不懂,希望以后不要来打扰我。

林说:“难道没想过别的法子?一个亲子鉴定不就洗白了。”

老洪说:“一点必要都没有,因为从上海还没回来我就后悔了。都说养育大于生身,咱自小抓养大的娃,跟亲生的有什么两样?我为什么要跑到上海去找李巧哥证明,你说我蠢不蠢?更让我后悔的是,后来不该在洪盼结婚时说那些话,干吗要说清楚?世上有些事根本不需要说清楚。为何要洗白自己?干吗非要证实洪盼有一个不体面的出身?这对娃有什么好处?我不能只为自己而不管不顾娃的感受。娃丝毫不怀疑我是他的亲生父亲,这要比让洪盼知道他是一个被双亲抛弃的私生子强很多。我怎么能残忍地断了娃的念想,让他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如此一想,我老洪活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这天夜里,林和老洪谈心到凌晨三点多。告辞时,林问老洪怎么打算,老洪不好意思地说:“明早回去。每次也就是气不过,跑出来躲一躲,不回去又能去哪呢?”林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他握住老洪的手说:“你太不容易了!”

老洪比之前显得开朗多了:“没啥!细想我这一辈子也不亏,该干的事我心中有数,凭他们怎么反对,从中阻挠,我还不都照自己的意思干了,谁能把我怎么样?”

林看着老洪说:“你实在是太难了!”

老洪说:“确实是很难,但我自认为没有亏人,能求个心安理得也是好的。”

林笑了:“能这样想最好。明早我送你回家,我要跟他们谈谈。”

老洪摆摆短壮的手臂说:“别浪费言语了,谈什么都没用。”

送到电梯口,林开玩笑说:“洪福同志辛苦了!我们要坚守阵地。”不想老洪更幽默,突然将厚重的身板费力地挺直,举手敬礼说:“请首长放心,人与阵地共存亡。”

林第二天早上睡过了头,他一醒来就给老洪打电话。老洪说:“不用麻烦,我已经回家了,这会儿正在菜市场买菜呢。”电话刚挂掉老洪又打进来,林想象得出他说话时难为情的样子。老洪说:“刚才忘了叮咛你,我这事,兄弟千万要保密,传出去丢人现眼不说,对家里人也没什么好处,特别是叶琼,还在领导岗位上。”说完他又再三叮嘱,“昨晚咱俩说的那些掏心窝子话,兄弟你就烂到肚子里去吧。”

林听见一片喧嚣的市声里老洪不住地跟人打招呼,他也许戴着墨镜,似乎走到某处停下来了。

“今天的鲈鱼看起来真新鲜,斤二两左右的来两条。”那声音听起来就是一个生活十分惬意的老男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