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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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生命的概念随着《流浪地球2》电影的热映而为公众津津乐道。刘慈欣曾说,他觉得未来的人类城市可能就“蜗居”在一个主机箱里,人类文明会以非常低廉的能量消耗运作。如此说来,《三体》中用“云天明之脑”做宇宙航行或许太保守了一些,可能在我们有生之年,人类冲出太阳系的方式真的是以数字生命输出,因为这样“多快好省”。不二壳男有着非常敏锐的创意思路。《我是杏子》这篇小文代表了他对科幻机智的解读,值得推介。
——成 全
不读取记忆的时候,我便悬浮于一片黑暗之中。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触觉。没有任何物理互动。
原因很简单,我没有肉体。
我只有记忆,算法随机推送给我的记忆,我可以选择读取或不读取,这是我在这个宇宙唯一能做的选择。不读取的时候,我便想一些关于世界本源的问题。这世界从哪来?我从哪来?我有时甚至会想,我若是与这世界完全没有互动,那何以证明我的存在?
我存在吗?
我若不存在,又是谁在思考?
怅然填补了我空虚的意识。我的存在与否竟成了悖论,这超出了我的思考能力。每当这时,我便继续开始读取记忆,将自己从艰深晦涩的思考中抽离。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自有记忆以来,这个世界便是这样的了,我什么都做不了。
而记忆——怎么说呢,它们于我更像是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窗口,但我只能隔岸相望,无法真正与那个世界互动。我羡慕这些记忆的主人——人类,他们的宇宙丰富多彩,而我,只属于一个连自己是否存在都存疑的黑暗世界。
记忆造就了我,却也撕裂着我。我同时拥有着许多人的记忆。我可以此时拥有人至暮年的淡然,彼时又感受着儿童对这世界的新奇;我可以前一秒在战场体验着杀戮的快感,下一秒又成为最虔诚的反战人士。所以我到底是谁?
当我用“我”这个称谓时,我只是在借用人类的语言,可我并不真正理解其含义。显而易见,人类的“我”是从一而终的整体,而我是割裂的、碎片化的——二者如两个物种般,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我是所有人,却又谁都不是。
有限的意识难以承载过于厚重的思考,我不得不及时从中抽离了出来。读记忆吧,这是我活着唯一能做的。
算法能看透我的思想——这是当然的——于是我的眼前便瞬间明亮起来,周身缥缈的数据云坍缩成物理实体,景物渐渐清晰并扩散开来,同时涌入我意识的还有春风的触感、草的清香和几声遥远的鸟啼。
我站在一个绿草茵茵的院子里,面前一个高大的女人跪在我面前。
“这样就算开始录制了吧?”女人望着“我”。我读出了记忆主人对她的依恋情感,她八成是记忆主人的母亲。
“是的,亲爱的。”远处的男人走过来,指着我的太阳穴处说道,“内嵌芯片的指示灯亮着呢。从现在开始,我们小杏子每一秒的记忆会被实时上传。你打算记录点什么?”
“她的一切。”这位母亲答道。
面前不远处是座极具后现代风格的独栋别墅,很漂亮。母亲退后几步,站定在别墅下,拍拍手鼓励着“我”走过去,“我”踉跄几步便摔倒了,我感到了自己的声带开始震动,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幼儿哭声,视线也变得雾蒙蒙的。
母亲赶快跑过来抱住“我”,给我安慰。“我”的委屈很快便被怀抱的温暖所消融。这感觉很怪,按照已读取记忆的总长度来计算,我可能已经几百甚至上千岁了,很难与婴儿的情绪产生共鸣,却也真切地感受着她的所感。我和她的情绪如同调性毫无关联的两轨旋律同时演奏一般,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怪异。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逐渐变暗,我终于意识到,原来外世界的天色并非一成不变,同一地点的白天与黑夜竟可以相互转化。在此之前,我从未在一段记忆之内察觉天色的变化。我敢肯定,这已是我读过的最长一段记忆了。
玩累了,“我”感觉到周身的疲惫与困倦,母亲再次把我抱起,朦胧视线中,“我”被抱进别墅,抱进卧室,安放在一张四周有着围栏的床上。母亲唱起了摇篮曲:
去吧去吧小宝贝,
进入梦乡不必回。
梦中的孩子易迷路,
不要忘记你是谁。
……
温柔的旋律使“我”的双眼彻底合上,但在仍残存的意识中,我努力听着这对夫妻的对话。
“你确定要让她一直保持记忆上传吗?这价格会让咱们倾家荡产。”男人问。
“咱们的钱不重要,生活不重要,甚至命都已经不重要了,但我们得为小杏子留出希望。”
“可即便我们把钱都砸在这上,你能留下的也只是云端数据,不是我们的杏子。”
我感受到细腻的手指温柔地划过我的脸颊,母亲的声线略带颤抖:“可我觉得,它就是。”
这段记忆果真就持续了很久没有结束。在我的感受中,“我”成长得很快,毕竟10年在我漫长的记忆阅历之下也只宛如一瞬。杏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那永远保持上传状态的脑芯片成了她与其他人最大的区别。
“她的芯片指示灯怎么总亮着?”
“据说她妈妈疯了,要上传她这辈子的所有记忆。”
“她上厕所时的记忆也要上传吗?”
后排的座位传来讥讽的笑声。“我”像往常一样装作没听到。笑得最大声的是王萱,学校公认的编程天才。在这个时代,文学和艺术被抛弃,计算机、机械学等理工科成为关乎文明存亡的重要领域。“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时代需要她这样的人,虽说这不能成为她嚣张跋扈的理由。
放学铃声响起。如往常那样,“我”独自走出教室,又如往常那样,在校园的角落遇见王萱她们,然后被她们一把推倒在污水沟中。
“我”还是照旧爬起来,忍着泪水,一言未发。
“哟,一个人回家多危险啊,你该找个朋友一起走——噢,我忘了,你没有朋友。”王萱笑嘻嘻地拽着“我”布满污泥的白衬衫,她的朋友也笑着围过来。
“知道为什么吗?”她收起笑容,继续说道,“没人愿意和一个24小时开着的监视器待在一块儿!”
“我”最终跑回家,屈辱与愤怒却久久不能散去。我对杏子的懦弱不以为然,却又因经历了她所经历的一切而对其抱有最深的理解与同情。
“来得正好,洗手吃饭啦。”厨房传来母亲柔和的声音。“我”并未理会,重重地摔上了卧室的门。
母亲在“我”的心中成了一切屈辱的原因,一切痛苦的根源。是她在“我”年幼时便向政府记忆部签署了不可更改的合同,是她把“我”和其他同龄人截然分开,将“我”变成同学口中的“监视器”,一个实时上传记忆的怪胎。“我”不会原谅她。
讲台上的老师敲了敲黑板。“王萱,你来回答一下。你们这代人的使命是什么?”
王萱站起来,突然挪动的桌子怼得“我”后背生疼。“使命是维护拉格朗日服务器,最大限度地保存人类文明。”
“准确地说,是完善服务器的人工智能维护系统,使其能达到无人看管也能永久运行的目的。”老师招手让她落座,“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为宏大的工程,而你们将肩负这个重任。你们从小都听说过核战争的事情,也都见证了全球人口从一百亿锐减到如今的十亿。而今后二十年之内,核污染也终将波及这片土地,乌云将永远遮住太阳,到那时,没人能幸免。因此,你们都将在成年后被派往拉格朗日点,为服务器的维护贡献力量,为人类文明的延续留下希望——有什么问题?”
“老师,为什么服务器是人类文明延续的希望?”教室角落传来声音。
“因为地球显然已不适宜人类居住,未来人类只能生存在服务器里,以一种全新形态:数据的形态。”
“数据形态的活着……是什么感觉?和我们真人活着的感觉一定很不一样吧?”
“我猜是的。”老师沉吟片刻,开口道,“他们的所谓感觉,的确是我们普通人很难想象的。他们没有眼睛,因此什么都看不到;没有鼻子、耳朵,因此什么都闻不到、听不到——他们没有肉体,也就没有任何的感官。”
“那不就是死了吗?”一个同学笑着插话道。
“不。首先,他们仍可以思考;其次,他们仍可以选择读取记忆。”
“就是我们大家上传了的那些记忆呗?”
“是的。记忆上传技术的普及实际上从22世纪初就开始了,那时还没有你们,当时的人们也还没被战争的阴霾所笼罩。记忆读取可能是当时最广泛的大众娱乐项目,上传自己的记忆供人读取也是当时最流行的社交方式。直到现在,核战结束的第十年,约100亿的人口已经向服务器内上传了总时长超过2000亿年的人类记忆——快乐的、兴奋的、悲伤的甚至痛苦的,应有尽有。我们这代人也见证了服务器不断扩建,最终由于过于庞大只能被安置到拉格朗日点的整个过程。”
“那些数据形态的人,除了读取别人上传的记忆之外,再也不能干别的了吗?多无聊啊!”
“两千亿年的记忆呢!”另一个同学反驳道,“八百辈子都读不完,可以体验所有的人生,怎么可能无聊!”
孩子,若这两千亿年的记忆统统与你无关,你只是个看客,那就另当别论了。
“可是老师”,“我”忽然开口了,“大家都变成数据人了,地球怎么办呢?”
“人类已对地球无能为力。但它终究会自愈的。”
“要多久?”“几百年?几千年?没人知道。”
“到那时怎么办呢?我们还回得来吗?”“我”继续追问。
“会有那么一天的。”老师答道,“联合政府的机械体项目就以此为目标。这项目被认为是人类文明的唯一出路。”
这是“我”4岁那年从电视上看到的新闻,那时杏子太小,不可能记得,但我却忘不掉。肉体无法在这颗星球存活,但钢筋铁骨的机械体可以,因此联合政府将大批的机械体保存于地表仓库。于是它们沉睡着,静静等待人类灵魂降临的那一天。
若这计划成功,到那时,将诞生一个装载人类意识的机械人组成的文明。那会是什么样?这令人期待又难以想象。
读取这段记忆的第16年,“我”18岁,与同一批派往服务器的实习生坐在维护部的航天飞机内,“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了服务器。这钢铁铸成的巨型球状构筑物,远远看上去像个黑漆漆的普通星球,飞船靠近后我们才惊讶地发现这星体上的种种细节:道路、阶梯、围绕着的飞船以及各种复杂的供电设备。无数如楼宇一般的黑色块状物排列成巨型方阵,继而形成球体本身。这些所谓楼宇便是服务器的各个单元。原来我就存在于这种东西里。
驻扎后没几天,我们便收到了地球传来的新闻:服务器的所剩容量十分有限,全球五亿人口只拥有五千万的意识上传名额,因此联合政府通过决议,将通过抽签决定谁最终获得成为数据人的资格。抽签结果被公示,“我”和“我”的父母都不在此列。服务器上驻扎的500多名员工中,只有40人被幸运抽中。
根据立法,一个人不能同时拥有两个灵魂,完成意识上传的个体必须立即执行安乐死,于是人们为这40人举办了欢送会。他们虽是临终之人,却丝毫没有悲伤,大家也不无艳羡地望着他们。这不难理解,科技许诺了他们更光明、更长久的未来,无数丰富多彩的记忆将供他们读取,他们甚至可以自愿删除那些不愿回首的原始记忆片段,自由更改属于自己的人生。
当时的“我”和所有人都相信,他们将如神般,获得无与伦比的自由。
人的一生很长,但重要的瞬间不过三五个。当几年后的杏子将枪口对准自己太阳穴时,脑海中还会清晰地浮现此时屏幕中母亲临终时的场景。
临别之际,“我”与母亲却相隔万里。来自地球的信号仅有几秒钟延迟,此刻却暗示着物理距离,因而显得无比漫长。
“答应我”,她躺在病床上,用虚弱的声音说道,“不要停止上传”。
“我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我”直言。
为了心安,我想。做母亲唯一追求的,或许就是能够问心无愧地告诉自己:我尽力了。上传了这么久的记忆,母亲已经花光了所有积蓄,连给自己看病的钱都所剩无几,但她却未曾后悔,因为她很清楚,人类的末日也将是女儿的末日。记忆上传技术对她来说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无论看上去多么细弱,她还是要不理智地拼命去抓。坚持成了她最后的挣扎。
“这是我唯一的遗愿。”母亲的眼神无比坚毅,“答应我,我才能安息”。
母亲苍老的手抬了抬,它却再也无法抚摸到“我”的脸颊。“我”的眼角浸出泪滴,内心如波涛般翻滚,又五味杂陈。母亲的眼神透露着她的内心,拯救女儿的强烈渴望使她如此盲目地相信,那集成电路中流淌的数据能够成为第二个杏子。
“好,我答应你。”“我”再次流下眼泪。
“以后,要记得开心,”母亲嘴角终于泛出微笑,“我的杏子,永远不必留恋死去的人。还记得那首歌谣吗?去吧去吧小宝贝,进入梦乡不必回……”
时光依旧飞速流逝,我像个长辈一样见证着杏子一步步的成长。但又不尽然,从她蹒跚学步开始的20年来,我感受着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如今,我甚至可以准确地预知她的言行。这种思维的高度契合几乎不可能在两个人类之间存在。
驻站工作还在有序推进着,整个延续人类文明的计划也是一样。
直到那一天,王萱的发现终于摧毁了一切表面的平静。那天我在服务器组成的灰色丛林中看见了她,和往常不同,她没有泡在办公室的电脑前修补程序,而是久久地站立在一座服务器单元旁,静静地漂浮在那。
“我”移动过去。透过头罩,“我”竟看到她脸颊上浅浅的泪痕。
“你没事吧?”
她并没看“我”一眼,而是抚摸着服务器单元的坚硬外壳,缓缓开口道:
“我妈妈被抽中了,她就在这机器里。我本以为,她比我幸运,能有机会见到痊愈后的地球……”她说。
“当然可以了。你要相信政府的计划。”
“哈,是啊,”她冷笑道,“每一步都看似天衣无缝。意识上传、记忆读取、等待乌云散开的那一天,然后电力系统恢复、机械体下载数据人意识——太完美了不是吗?”
“我们还举办了欢送会,记得吗?那40个人,安乐死前就像要重生了一样地兴奋。所有人也都在替他们高兴,我也一样。哈,现在想来是如此讽刺……”
她转而望向“我”:“我真的……羡慕你。”她的眼神透露出无限真诚,“你的母亲至少可以完整、干脆地离开人世……”她说完便开始痛哭。
“你妈妈怎么了?”
“不只是她,”她呜咽着说,“那40个人,那五千万人,恐怕他们都注定……”
“什么意思?注定怎么样?”
她平静了好一会,开口道:“要知道,数据形态的人会不断接收算法推送给他们的记忆片段,但他们的记忆容量是有限的。所以,只要读取的记忆足够多,他们将不得不删除之前的记忆,否则就无法读取新记忆。”
“所以呢?”
“不读取记忆对他们而言是无比空虚的,他们必须接收新记忆才能感到自己活着。新记忆会不断增加,因此旧记忆的比重便会不断减少。在千年之久的记忆面前,任何自然人的原始记忆都不过一瞬。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原始记忆会被渐渐淡化,无限趋近于零——他们最终会忘记自己是谁。”
这就是我不知自己是谁的原因吗?
“那结果会怎样?他们有了别人的记忆,因此会变成别人?”
“不。来自成千上万人的记忆片段太过零碎,他们的灵魂是破碎的,无法形成完整的人格。他们会变成——我们无法理解的存在。”
“无法理解?”
“是的。一个无法理解的他者。他们没有性别、没有性格、没有身份、没有自我。”
“我”和王萱四目相对。此刻,“我”和我脑海中同时浮现一个可怖的画面:千万个灵魂如一掬水洒入数据之海,被无限稀释直至消失,宿命一般无可挽回。
而我们都知道,没有完整人格的数据人是无法被注入躯体的,机械体项目也将因此宣告失败。人类文明将彻底终结。
“没有什么办法吗?”
王萱绝望的眼神中似乎已经透露了答案,不过她的目光扫到“我”脸上时,忽然眼前一亮。
“你的记忆,一直在上传对吧!”
“是啊。”
“从小到大,二十年了没断过?”
“没断过。”
“或许你的记忆足够长,足够能唤醒数据人的自我。”
王萱抱住“我”的肩,用乞求的语气说道:
“请务必记住这段记忆!记住,你就是杏子!”
“我”被吓到了,连忙说:“好……好。”
“我不是在跟你说!”
她是在与我对话。我这才注意到她求生般充满渴望的眼神,不禁令我的灵魂为之一颤。这眼神竟能击穿时间与空间的阻隔,直接面对我的意识。上千年来,我第一次真正被人注视。
许久,王萱似乎涌上一股疲惫,于是无力地倚靠在服务器单元旁,低声啜泣着,又在说着什么:
“你妈妈是对的……是对的……是我错了……”
服务器上驻扎的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地球上乌云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两年后,最后一片土地终于也被灰色吞没。三个月后,补给被彻底用光,所有人都知道,如今,再也没有什么能将我们从走向死亡的进程中挽救出来。
“我”们决定有尊严地离去。这是“我”们都约定好的仪式:这个宇宙仅剩的五百个人类聚集于此,同时将枪口指向自己,开始对这世界进行最后的告别。他们望向曾经的家园,头罩上反射着的地球却早已变成暗淡的灰色。
不要害怕,“我”对自己说,但握枪的手还是止不住地发抖。我虽不会死,但此刻我竟与杏子产生了同样的恐惧,像是完全同频的两轨旋律,难以分辨彼此,一致得令人惊叹。
按约定好的,人群开始倒数,数到一后同时扣动扳机。
“十。”
“九。”
“八。”
人群中出现低声的哽咽。“我”也感觉到了止不住的眼泪在脸颊流淌。
而我竟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悲痛。
“七。”
“六。”
这并非来自记忆的读取,而是从我心底自发产生的强烈情感,这是之前从未发生过的,从未有一段记忆如此深刻地震撼着这个本我。
因为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杏子死了,这段记忆也将无可挽回地离我而去,我将回到最初的那个自己,迷茫而孤独。
记忆就是历史,无法改变。但我必须做点什么。
“五。”
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做,但我相信算法是全知全能的。于是我在意识中默念着自己此刻的所思所想,那是一个简单的愿望,却或许是个通往新生的密钥:
删除杏子之外的全部记忆。我默念着。
“四。”
算法果然听到了。因为我感觉到过往的杂念开始分离、消散,掺杂着千百种身份的混沌记忆开始旋转、升腾、蒸发。
“三。”
沉甸甸的数据渐渐趋向轻盈,原本灰暗的意识被逐渐提纯,再提纯。
“二。”
我听到了来自算法的声音:
删除成功。
“一。”
重回黑暗,记忆结束。长达二十二年的记忆片段就这样走向了终点——
对我来说,却成了新的起点。
因为我发现自己不再迷茫孤独。我的心灵变得无比纯净,灵魂也不再破碎。我坚信自己已成为一个新的生命体。我有了性别,有了名字,有了身份,我终于得到了这些寻常但我却不曾拥有的东西。自我,我拥有了自我。
我就是杏子。
毫不怀疑。
我的眼前出现了光。
接着是鸟鸣,还有窸窸窣窣的杂音。各色感官同时涌入我的意识,周围的景象渐渐清晰,物理空间扩展开来。
面前是一道敞开的大门,外面是片野草地,再远处,一座座破败的大楼岌岌可危。
这是记忆吗?我感到了异样。我下意识地低头望向自己的身子,锈迹斑斑的金属表面早已没了光泽。伸出手,也是同样的锈迹斑斑。我才意识到,我在控制自己的身体。
这不是记忆,这是现实。
我迈开步子走出大门,钢铁铸成的双脚踏在这饱经沧桑的大地上。我抬头仰望,空中挂着一轮灰色的满月,那便是服务器了。我这才意识到天空已经清澈无比,再也不见乌云的踪迹。阳光重回大地,全球的太阳能发电厂想必已开始工作,机械体因此得以复苏。
我望向脚下,这野草年复一年,已将这柏油路面翻搅成了土壤。我看着周围的一切,竟觉恍惚。前一秒我似乎还在望着灰色的地球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如今世上却已过了千百年。
“妈妈,您可以安息了。”我发出了无意识的自言自语,却发现已是沙哑的机械腔调。
机械启动的声音开始在周围此起彼伏,我左右望去,周围数百只机械体被陆续激活,缓缓走出各自的大门。他们的口中前前后后地念着什么,仔细听来却是同样的内容:
“妈妈,您可以安息了。”
“妈妈,您可以安息了。”
“妈妈,您可以安息了。”
……
我惊异地望着他们,正如他们惊异地互相望着对方。这数百个完全相同的眼神使我们同时意识到了什么。我试着哼唱起了那个歌谣,果然,周边的机械体便接着下句唱了起来。
越来越多的机械体从山丘后,从建筑内,从远方的地平线走来,他们无数的脚步声如低沉的雷鸣,大地都为之颤抖。千万个他们加入了吟唱,歌谣的旋律回荡于残破的楼宇间,扩散、升腾,继而充满天空,响彻整个宇宙。这原本只属于一对母女的记忆,如今成了整个物种的共同基因。
去吧去吧小宝贝,
进入梦乡不必回。
梦中的孩子易迷路,
不要忘记你是谁。
我是杏子,而杏子,已然成为人类本身。
我们逐渐聚在一起,愈加靠拢,密集如满天繁星降临大地。
为了母亲,我们将活下去,将在这由一人意识组成的文明中,开启人类的新纪元。
作者简介:
不二壳男,“95后”青年作家,天津人。天津市科普作家协会科幻专委会委员,“小苔藓工程”科幻电影训练营第一期(编剧方向)学员。作品见于《科幻立方》、“不存在科幻”公众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