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4年第5期 | 朱辉:蝌蚪(中篇小说 节选)
1
上面是晚霞,下面是波光粼粼的湖水。晚霞与湖水的交界处,是一条倾斜的长堤,或者说,是公路。晚霞彤红,从云彩的裂隙处,可以判断出夕阳的位置。夕阳下的水面是整个湖面最明亮的地方,稀疏的芦苇依稀可辨,再细心一点,能看到那一丛芦苇间,浮游着几只野鸭。
这是初夏的景致,是相机抓取的景色。拍人像老秦算个老手,但拍景色玩摄影,他还是个新手。就是说,老秦手上并没有更新过许多从入门级逐渐升高的相机,出门拍照片时,还不至于面对一大堆各种型号的镜头,左挑右选拿不定主意。相机他只换过一个,现在这台相机是佳能R7,一万出头买的,只配了两个镜头。业余爱好嘛,足够了。
相机很称手。还有很多功能,什么连拍啊,防抖啊,这些老秦并不在意。他虽然有点岁数了,但手一点不抖。倒是快门速度,说是达到了1/8000秒,柜台的营业员说,你拍跳高运动员过杆都没问题的,老秦说是的,拍人打架棍子都不带拖影的。营业员又说,3250万像素哩,手机绝对没法比。这3250万像素的景色此刻正托在老秦手上,他把今天拍到的照片一张张过,挑来挑去,就这一张还过得去。
构图、色彩、光线都没有大问题。以那条长堤为界,绮丽的晚霞反射在湖水上,形成了一种衬映,如果说还有瑕疵的话,那就是整个画面缺了一点活力,每一张照片都应该有生命——想到这里,老秦心中一动,从取景屏上移开了视线。墙上挂着一顶警帽,旧的,退休时没上交,留作纪念。他是退休警察,具体来说是一个退休法医。一年之前,他出警时也总是带着相机。拍现场,拍痕迹,如果是命案,他要从各个角度拍下受害者的尸体,死去的生命……老秦晃晃脑袋,愣了一会,换了一副老花镜。这张照片的亮点无疑是那一丛芦苇,可惜,芦苇间的野鸭太小了,几乎看不见,如果正好张开翅膀就好了。这也难怪,他当时从取景器中注意到了那里似乎有几只野鸭,可是,他更舍不得当时绚烂的彩霞和盈盈湖水。那一丛芦苇,位于整个画面的中间,也许它可以偏一点,偏到黄金位置。好在这景色、这水泊又不会走,他明天可以重拍几张。
一夜无事。天刚麻麻亮,他就起了床,挎上相机出了门。太阳还没露面,东面的柔光斜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水边的树木倒映在水面上,树干依稀可辨。昨天拍的是夕阳,今天他面对的是朝霞。这景致也不错,老秦拍了几张。水泊像一片巨大的树叶,围绕着水泊的任何一条路都是弧线。老秦沿着水泊往前走了一段,寻找着角度,忽然听见斜对岸的公路上,砰一声,是车子滑倒的声音,继而传来了争吵。那边离这里还有几百米,看不清是什么事,他也没什么兴趣。但那声音越吵越大,还伴着隐约的叫疼声。因为角度关系,能看见公路上并没有汽车来往,显然这不是车祸,而只是骑车的人之间的小刮擦,要么就是骑车的刹不住车碰到了行人。那个斜坡以桥为起点,有一公里多长,刹不住车是正常的。
那边吵得越来越凶。是两个模糊的人影在争吵。有人骑车经过,又有一辆汽车驶过,他们都没有停车。老秦举起了相机。
立即就拉近了,一切仿佛近在眼前。老秦立即就看见了两个当事人。一个小伙子,另一个年龄稍大,都龇牙咧嘴的,似乎还在争辩着什么。相对于镜头里的清晰图像,他们的声音依然模糊,风把声音截得断断续续。有两个人步行路过,围过去看看,劝几句也就走了。老秦看见那两个人先后弯腰,从地上扶起了车子,一辆是电动车,另一辆是自行车。他们两个似乎还在骂骂咧咧,各自骑上车,歪歪扭扭地往坡上爬。老秦咧嘴笑笑,放下了相机。
这事情没有任何意义。即使现在已经不用胶片,但连个新闻都算不上的小纠纷,并不值得摁一下快门。就在他放下相机的那一瞬间,天地亮了起来,太阳出来了。水泊变成了一面巨大的破碎的镜子,反射着奇诡的朝霞。老秦顿时来了兴趣,他不断按动快门,终于拍到了那条高高的公路上,朝阳跃出的景象。
折腾了半天,天已大亮。回头看看水泊里的那丛芦苇,略有遗憾。这个角度是逆光,很难兼顾朝霞、水面和芦苇。只能算了。
他回到家,打开相机。今天可算是收获满满。朝霞下的水泊令人满意,抓得最好的是太阳露头的那一张,朝阳像一只切开的红鸭蛋,挑在筷子上,筷子就是那条公路,他这时已忘掉了那场刮擦事件。朝阳夕照,他的相机里,存储了水泊的一日。他翻到昨晚的照片,一张张看过来,比较着取景、角度、光圈和快门速度。
又看到了那丛芦苇,他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剪裁一下。
芦苇间,除了几只野鸭,或许还有其他不知名的小水鸟,芦苇的后面,隐约漂浮着其他什么东西,看不清。老秦心里突然涌起了隐隐的不安,不知道这是不是职业病。他苦笑一下,把照片传到了电脑上。他从头看起,一张张浏览,似乎在故意回避那一张照片。终于,那张照片又出现了,确实拍得不错。他把画面放大,再放大,眼睛突然定住了:隐约有一个人形黑影,浮在芦苇丛中!再放大一些,他看见了一张人脸。即使画面上已经出现了噪点,那个人的五官也不容置疑。
家里很安静。还没退休时,他最怕的就是半夜三更的手机突然响起来,诈尸一样,那就是有情况了。可现在,周围一派安详,他却被惊到了。
这真是!这张照片作为风景照无疑是糟蹋了,它现在成了一个现场远景。他记得刚才似乎还举着镜头朝芦苇边比画了一下的,可能是因为角度关系,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忍不住他又朝屏幕观察了片刻,那确实是个人,一个女人,长头发笼罩在她头颅边。与芦苇的粗细和野鸭的大小对比,他能断定这具女尸还没有呈现巨人观,就是说,死亡的时间并不长。老秦嘟哝了一句什么,叹口气摇了摇头,还是摸出了手机。
电话很快接通了。刑侦大队的齐队长热情得不行。老秦嗯嗯哈哈地应付几句,几句话就说明了自己打电话的原因。挂掉手机前他有点幸灾乐祸地说:“你们这下子又要忙起来啰。”
他把那张照片发到了齐队长的微信上。
2
退休是死规定,六十岁,到龄即办。退休后捡一个业余爱好,这倒不是死规定,而是生活的规律。有的人退休后常常要发挥一点“余热”,在这个县城里,当过局长科长的人不少,他们退休后还喜欢管闲事,指指点点的,却发现人家并不买账——这是何苦呢?有点专业技能的譬如教师,跑到私立学校去上班,要么就到培训班补课,忙得颠颠的,老秦也看不上。何苦呢?吃了一辈子粉笔灰还没吃够?一定要吃出个尘肺病来才消停?倒是医生退而不休可以理解,挂号限号,不累,坐着说说,开开单子比他们上班时的收入要高得多。只可惜,老秦不是医生,虽也学过医,却是个法医。
不知怎么的,他就玩上了摄影。他拍伤情,拍死人,锐器伤、钝器伤,索沟、破碎的甲状软骨……拍了一辈子,实在是怕了,退下来后,一不留神却又拿起了照相机。不过照相机和照相机可不一样,他现在拍的是活生生的天地人间,街市小巷,是热腾腾的油锅和油条,糖葫芦,是梦里水乡,朝阳夕照下的河流和田野,是人间美景。
玩摄影也才半年多。原先他什么都拍,并不只拍风景。他拍了大半辈子面目呆滞、表情狰狞的面容,几乎所有的尸体都躺着或者趴在地上,即使是自缢死亡的人,最后也要把它们放到解剖台上,它们总是与地平面呈现一个固定的关系。活生生的人就不一样了,不管他们是在走动或者是站立,哪怕是坐着,他们都垂直于地面。这是活泼的人生,多姿多彩的表情。从这种巨大的差别中,老秦明确地感觉到以往的日子已一去不返了,一张张生动的照片为他的退休生活注满了活力。只可惜,他才拍了几个月的人物,老伴儿就死了。她坐在小凳子上择菜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光线明亮,而且角度合适,他乐呵呵地端起相机,拍到第二张时老伴儿发现了,她抬起脸笑着扬起了手,他及时摁下了快门。她扬起手是想阻止他,脸上还有些羞涩,晚饭后看到照片时她还是满意的,照片确实抓拍得好。她笑呵呵地还在老秦的肩膀上捶了一拳。万没想到,当天夜里,她突然心脏病发作,送到医院也没有救回来。
不能说是他拍死了老伴儿。但她从坐着择菜到平躺到病床上,直到咽气,这个90度的角度变化,确实从他的镜头对准她开始。老伴儿至死都没有责怪他,但他自己不想抵赖。这个镜头不吉利,是晦气的死亡之眼。老秦把那只35毫米的广角定焦镜头扔到了墙角的木箱里,从此不再碰它。现在他外出拍照,只带着那只100~400毫米的变焦镜头,他只拍远景,原野、飞鸟、荷花之类。
没有想到,你想躲的依然躲不开,远距离的镜头里,还是出现了一具尸体。但他已退休,现在是个独居老头,把照片发给以前的同事,已经尽到一个普通公民的义务了。
照片发出后,他就把芦苇的照片删除了。
3
他现在住在老家的宅子里。一个县级市的城郊。他把照片删掉不久,就听到了隐约的警笛声。出村一看,水泊对面,有三辆车亮着警灯开过去了。他们这会儿应该才刚上班,这动作算是很快了。太阳已冲出朝霞,明晃晃地,水泊上闪烁着细碎的波光。他知道他们马上就要忙碌起来,还会拉起警戒线。老秦忽然心中一紧,生怕他们会拐到这边来找他,了解案情。这是通常的程序,第一个报案的人,免不了被东问西问。老秦把手机关掉,回了自家的宅院,把院门关上了。
有什么好问的?他只是拍了一张照片。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对破案绝不会有什么帮助。他与案子唯一的关系,就是那道射出镜头的光,镜头盖一盖上,他就是个局外人了。从退休那一天,他就已经是个局外人。领导也曾挽留过他,说他经验丰富,眼光厉害,可他谢绝了。
真要躲开那是不可能的,他们肯定会找到他,盘问加请教。不过那是后面的事,总之他现在不想被烦。照规矩,他们第一步肯定是勘查现场,打捞尸体,说不定还要解剖。然后就是寻找尸源,就是说,要尽快明确死者身份。这个搞不清,其他的都无从做起。他们一定要开会,说不定还会成立专案组,分头寻访群众。运气好的话,三下五除二就能把案子破了,可也说不定从此成为悬案,一直挂着。总而言之,这些跟他一个退休老头都没有什么关系。
退休后的生活十分清闲。清闲其实就是无聊。以前靠摄影打发时间,可今天,他连拍照片都打不起劲头。好多退了休的迷上了打牌,说是小赌怡情,他坐不住,腰吃不消。还有人钓鱼,弄辆摩托车或者电瓶车,早出晚归,晒得比农民还黑,钓的鱼还不如他们扔掉的烟头多,真不知他们蹲在水边耗个啥。不过老秦今天倒蛮想钓鱼,周边河湾港汊纵横,到处都有水面,只可惜他没有鱼竿。他在水泊边转了一会儿,貌似在观察鱼情,实际上,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朝对面眺望。他晃了晃脑袋,承认自己积习难改,还是有点关心案情。
这不对!除非你是吃饱了撑的!他回家,背上摄影包,出门去了。门锁上后却又掏出钥匙开了门,找出了以前常用的那个35毫米的镜头带上了。他今天不拍风景了,就拍街景,拍马路。县城离家十几公里,骑摩托车正好。
县城里有个东关,主要就是个“八字桥”,是老城区,拍照片还有点意思。他以前跟着一个号称“老年摄影家”的小集体在城里郊外乱跑,老秦那时候最愿意去的就是八字桥。他年轻时在八字桥派出所干过两年,这里的格局变化不大,但街景显得簇新,看得出才刷过油漆。八字桥南面是四牌楼,四牌楼东边就是派出所。大门显然翻新了,仿古的,好与周围的景观相配。老秦装好35毫米的镜头,沿着小街踱着步子,打算拍几张照片。竹器店门前摆着一个石盆,里面游着一条金鱼,还有一群小蝌蚪,他觉得有趣,端起相机拍了几张。一个小女孩跑出来问,爷爷,它们什么时候能变成青蛙呀?老秦说,天热了,它们就成青蛙啦。小女孩说,我给它们喂鱼虫,它们不吃,都被金鱼吃掉了,这怎么办啊?老秦一愣,说,蝌蚪不要吃东西的,你还可以把它们和金鱼分开养。小女孩拍手叫好,朝店里喊,爸爸,我要一个水盆子,你快给我找!
老秦笑笑离开了。他这是多嘴了。呵呵。他继续往前,找角度拍了几张市井生活照片,就返回了。他坐在四牌楼的石基上,看看自己拍的照片,觉得没什么新意。派出所就在四牌楼北面,他这样子有点滑稽,太像个舍不得单位的退休老头儿了,顿时觉得没意思。他把镜头卸下来,正要走,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一看,是老李,大概还当着八字桥派出所的所长。老李很亲热,乐呵呵地请老秦进去坐坐。老秦不肯。老李笑道,这里有啥可拍的?我这里平安得很啊。老秦觉得他话里有话,抬眼看看他。老李笑着说,你可别在我这里再拍出个什么凶杀案来。
看来,那张水泊的照片他也知道了。这也对,要查尸源,各个派出所必须配合。老秦气哼哼地不说话,把刚才拍的几张街景又调出来,放大了看。老李是个话痨,他凑在边上,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夸奖,说老法医的眼力就是不一样,毒辣。老秦忽然促狭了,他指着相机里的照片说,还真有死尸,你看!老李吓了一跳,伸头一看,除了砖墙,啥也没有。老秦嗤笑道,你眼力不行——这不,这两张照片里它动都没动,体位不变,不是睡着了就是已经死亡了。这下老李看清了,是一只壁虎。他捅老秦一下道:你还真吓着我了。刚才局里来电话,从我这里抽走了两个人,去专案组了。妈的,还是退休好。我下个月就二线啦!
老秦哈哈一笑,摆摆手,背上摄影包走了。
这个镜头不吉利。老秦定定神,想城里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可以把这个镜头转出去。刚玩摄影时,“老年摄影家”里就有认识他的,知道他是个老法医,表面上客客气气,但有点躲他。开始时有人指指点点,老秦还不怎么在意,后来就明白了,人家是忌讳他,躲他的镜头,生怕被他拍进去。老秦心里笑话他们少见多怪没见识,当年多少都还有点身份的,居然也这么迷信!他佯装不知,继续跟着队伍拍东拍西。没想到后来有个张老头儿,自认“老年摄影家”副家长的,有一天不来参加活动了,用传出的话来说,他不跟专拍死人的人为伍。这话很有杀伤力,老秦混不下去了,他单独行动,继续拍街景,拍人物、花鸟。他一向认为自己是护法之神,降妖伏魔还差不多,怎么会沾晦气?直到老伴被自己拍死了,才对自己也起了疑心。
他想起了城西那个旧物交换市场,去把35毫米的镜头寄售了。
出来有点怏怏的,心里不得劲。当然不是舍不得那只镜头,问题是,镜头可以寄售,他这个人,想把自己寄售都找不到去处。他就是个退休法医,这身份,改不掉了。当年做法医,他上班穿的是普通警服,下了班就是便衣,没有多少人知道他是个法医。只可惜县城太小了,即使他出现场时墨镜口罩帽子地把自己严严实实裹起来,围观的群众偶尔还是有人会认出,还生怕人不知道他跟警察熟,大声与老秦打招呼。老秦谈不上热爱自己的职业,认为这只是一个工作,在他眼里,尸体就是一堆肉和骨骼、血管,就是蛋白质。无奈别人不这么认为,他年轻时找对象都遇到了困难,不得不有所隐瞒。老伴——那时还是个小媳妇——对他的洁癖还特别满意,认为他从来不穿警服回家,一回家就先洗澡,是一种很高级的讲卫生。直到她在电视上看到丈夫因为参与一桩大案立了功,这才知道他原来干的是法医。
她也偷偷哭过几回,但反悔已经不可能了,因为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肚子都大了。生产的时候难产,老秦的身份却发挥了作用,他的一个医学院同学就在县医院,十分尽心。老婆肚子上的刀口几乎看不出,这本来是件好事,不想她却开始反攻倒算,说都是学医的,你就不能改行吗?老秦好说歹说也没用,只好拿出绝招,就是把她推到床上,手往她裤腰带里伸。老婆拗不过他,躺着不动了,却像个死尸。老秦长叹一口气,瞬时没了兴致。
很久以后才解决了这个问题。老婆毕竟是个贤惠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法医总不能躺在丈夫边上还扮个死尸不是?不过老秦的憋屈并没有就此消失,人生在世,总免不了亲朋交往,他的同事们还好,递烟喝酒都没什么膈应,但遇到外面人,老秦就不敢率先伸手去握手,怕人家嫌脏;偶尔外出吃饭,也怕有不知就里的人来赴了席,晓得了他的身份又中途溜掉。所以他没有什么朋友,亲戚间来往也少。他退休后不打牌,哪里是不喜欢啊,是怕找不到牌搭子。
退休时他长舒了一口气。老伴没了,他大哭了一场。哪能想到,拍照片还会发现个死尸呢?这摄影,简直也玩不得了。
4
县城与小村之间隔着一条河,有一座大桥。过了桥是一个很长的下坡,连着朝北的公路。老秦在桥上就看见一辆警车还在那儿,有不少人围成个弧线在围观,老秦知道是警戒线挡着他们。他毫不犹豫,车头一拐就朝西去了。向西的路不是柏油路,是水泥路面,略有些颠簸,通往他住的小村。可是,他眼一晃又看到一辆警车停在村口。不用问,这是警察们来寻访了。
警车里没人。老秦刚进家门不久,两个警察就上门来了。一个是老相识,姓马;另一个还是个青皮小伙子,老秦不认识,他朝老马咧嘴笑了一下。
老马说,能找到的差不多都问了,就差你啦。
老秦请他们坐,一边说:我有什么好问的?我只拍到一张照片,发给你们了,其他的我一无所知。他见小伙子掏出个笔记本在记,笑道:这算不算做笔录?
他就是随便记记,老马笑笑说,那你是帮不上我们了——不想帮?
老秦说,不是不想帮,是不关我事。他不再说话,半晌,忍不住开口道,反正我看那照片,死亡时间不长,没泡多久,也就一两天。老马在椅子上动动屁股,坐得更舒服一点,说,死者是个女的,二十多岁,头上有两处钝器伤,棍子打的……老秦摇手笑,别说了,你可别忘了规矩,搞刑侦的可不是什么都能对法医说,会误导他的。
老马扑哧笑了,你现在又不干法医了。老秦的阻止反而让他的话多了,虽然案发才一天,但一个县城出了杀人案,显然不是小事。据他说那个女的是溺水死的,挨了两棍子并没有立即死亡,又被人踹到了水里。身上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也没有找到能表明死者身份的东西。老秦知道,这就是手机身份证之类的都没有,但是他不插话。
局里让我做专案组副组长,压力大啊,老马说,我们这不就出动了吗?周边的几个村镇,还有县城,都去了人查访,群众路线。他苦笑一下,意思就是现在还没有结果。
这思路也是套路,并无不妥,一直就是这么干的。老秦干的是法医,刑侦、痕迹那一块他一般不插手,但有时人手不够,他也经历得多了。忍不住问,这姑娘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那小伙子接口道,有啊,至少有一根项链,被人扯掉了,断了一小节,金子的。
基本确定为抢劫,老马说,如果是偶尔见财起意,随机下手,这案子怕是不好破了。那地方又正好是个监控死角,什么也看不见。
老秦的手摊在桌子上,轻轻弹着桌面,这是他的习惯。这案子看起来没有多大意思,大概率就是个抢劫案,死了人。那地方他当然是熟悉的,公路下面就是水泊,那个案犯抢劫得手后,把人搞到水里,再正常不过了。警察肯定还会到各处金银店排查布控,手机的线索他们也不会放过。他老秦并不比他们高明。忽然他心念一闪,问:现场的血迹你们提取了吧?
老马说,那当然。还在分析。很快就能出结果了。
小伙子说,至少查被害人的身份又多了个线索,我们可以去失踪人口库里去比对。
老秦本来已经打算不再多话,可这小伙子太年轻了,老秦忍不住堵了他一句:恐怕不用等你们去比对失踪人口库,她家里人很快会来报案,这女的可能只是该回家还没有回家。
小伙子翻着眼睛似乎反应不过来。老马说,有道理,我也估计就是这周边的人。
被害人有没有被强奸,这是个问题,但老秦不想问。现在的那个小法医再笨,也会想到这个问题。老秦说,我有个建议,听不听随你们——现场血迹肯定是四散分布的,因为受害人必定要反抗一下,你们可别放过任何一个血迹,血泊状、喷溅状、甩溅状、滴落状,全都不能放过。
老马说,哦。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情况。怕是要再来一遍。
小伙子说,说不定凶手也受了伤?
老秦抬眼看看他说,这话靠谱了。
老马他们急匆匆地走了。老秦躺在堂屋的躺椅上,发了一会呆,看窗外的夕阳慢慢暗淡了下去,他起了身,还是去村外的水泊边张望了一回。警车还在。正要转身回家,几个村民围过来了,他们朝远处指指点点,还问老秦,那边死了个人知不知道。老秦说,那人是咱们村的吗?那人说好像不是。老秦说,那不就得了?远着哩。这时走过一个老太,往水边去,她挎着个塑料篮子,里面是衣裳。村里不少老年人省水省电,习惯去水边洗衣,说洗得干净,洗衣机才一缸水,水泊里全是水。有人叫道,这水泊死了人啦,你还来洗衣裳!老太刚把一件衣裳浸到水里,抬头说,我心脏不好,你别吓我。那人说,真的,就在对面。你洗了衣裳还敢穿吗?众人哄笑起来。老太着急忙捞起衣裳,一路滴着水走了。
因为祖宅就在村里,老秦不算外人,不少人认识他,也知道他是个警察。老秦回家,还有几个人跟着他,有一句没一句地打听案子的事。老秦懒得搭理,难不成退休了就得跟村民一起研究破案的事儿?不至于嘛。晚饭后他习惯性地围着村子慢跑一圈,锻炼身体。路过水泊边的时候,他看见对面的现场那里的树上亮着一盏灯,临时拉起来的。老秦瞅了一眼,就回去了。他跑步的速度都没有慢几步,完全是个冷眼旁观局外人。
没想到的是,夜里,村里出事了。那个去水边洗衣的老太,突然心脏病发作,她老头儿半夜过来打门。老秦跟她家其实还隔了一家,不过却有辆摩托车。老头儿急乎乎地喊老秦去帮忙。那老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嘴角还有白沫子。这个样子老秦见得多了,习惯性地伸手在她鼻子上试一下,又伸出两指摸摸她耳边的动脉,知道人还活着。老秦当然也懂一点急救,却不想多事,问老头怎么办。老头儿说,送医院!老秦这才明白,还是摩托车给他多的事。不过老头儿不会开车,三个人,违章了,而且不安全,但救人要紧,也只剩下这一条路。幸亏老两口都不胖,老头子还利索,最后是老头抱着老太坐在后面,老秦打起精神把他们送去了医院。
路不好,好在不算太远,一路上很顺利。不过,第二天早晨,老太还是死了。老秦好不容易才打了个盹,一大早,那边就哭起丧来了。老秦躺在床上不想起来,不一会儿,却听到那边的哭声里夹了争吵,一个是老头儿,另一个是年轻人,八成是老头儿老太的儿子。这本不关老秦什么事,可他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凝神一听,原来是儿子在责骂他老子,说老头儿不该喊老秦帮忙。你老糊涂啦!他是个法医呀,专门搞死人的你不知道吗?你这是迎晦气上门,我妈被你克死啦!你自己作死把我妈作死啦!
老秦腾地坐了起来,一肚子火直往外冒。想想,还是忍住了。村里的风俗,喜事是不请不到,白事不请自到,他本来应该要去看看,帮帮忙的,这下去不得了。他挂上相机,悄悄出了门,往村外去了。走出不远,才想起没骑摩托车,只能走到哪儿算哪儿了。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4年第5期)
【朱辉,毕业于河海大学(原华东水利学院)。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发表长篇小说《我的表情》《白驹》《牛角梳》《天知道》《万川归》,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看蛇展去》《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交叉的彩虹》《午时三刻》《夜晚的盛装舞步》及散文集《纸边闲话》等十余部和《朱辉文集》(十卷)。曾获得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