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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24年第12期|于昊燕:与霍小玉分手(节选)
来源:《作家》2024年第12期 | 于昊燕  2024年12月26日09:26

楔子

霍小玉不姓霍。

这个流传千古的故事从开始就注定了歧路交织的错,像深埋在马王堆重重白膏泥下那件褐色菱纹罗地丝绵袍,粗细线条明暗光晕的格子之间浮动着朱红流云、深绿卷枝花草和黑色长尾小鸟,人们说,这种花纹叫信期绣,满篇都是信可以期远的约定。可是,藏于坟墓中的信约,是时间的沉船,被遗忘还是被发现,虚无还是永恒。

霍小玉生活在长安。

沙漠的路,海上的路,洒满白盐的路,飘着丝绸的路,条条大路通往长安,波斯人、色目人、吐蕃人、昆仑奴、新罗婢,行走在朱雀大街,十二道城门,吹来碎叶的风敦煌的沙,散播着天竺的佛塔堕罗钵底的白鹦鹉传说。

整个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人,全知道才华横溢的李益与绝世美颜的霍小玉分手了。可是,霍小玉不知道,因为李益没有告诉她。催眠一个失眠的人和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哪件事更困难。

所有人叫我霍小玉。

我出生于金碧辉煌的霍王府,落地即拥有世人追慕的地位、财富与美貌。霍王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我是最小的女儿,和母亲郑净持生活在后花园中,与其他人见面甚少,十岁时,兄已成年,姊已出嫁。霍王为我起名小玉,赐我雕梁画栋的绣楼与蜀锦缭绫罗纱的衣服,亲自教授琴棋书画,阳光照耀屋脊的琉璃瓦,羊脂玉酒杯盛满琥珀色葡萄酒,鼓声昂扬琵琶清脆,花园里开满胭脂红的豆蔻。霍王在年迈时成为慈父,送我一支秦岭深处九色玄冰紫玉发钗做金钗之年礼物,承诺等到十五岁及笄盛典,为我挑选世上最优秀的男子做夫婿。

未等及笄,父亲在打猎途中暴病身亡,亲手射杀的白狐犹有余温,他却像苔藓上的蟒蛇,蜕皮之后不知所踪。四位兄长一起来到后花园,说父亲从未改变郑净持身为歌姬的贱籍,所以郑净持是可以随意买卖的奴婢,奴婢的孩子也是奴婢,是人非人,类畜非畜。不过,四位兄长愿意给郑净持与我良籍,任由我们带走绣楼里所有值钱的财物,额外再给一套胜业坊的三进宅子与丰厚银钱,条件是我与郑净持离开霍王府,双方永无瓜葛。

长安城以朱雀大街、朱雀门横街为界,分为四个方块,形成“东贵西富、南虚北实”的格局。胜业坊在城东,南北长五百五十步,东西宽六百五十步,坊中是十字大街,四面有东西南北四个坊门出入,西南有胜业寺,西北有甘露尼寺,我们住十字大街西古寺巷里的花园深宅,门口挂上郑宅的牌子,我是足不出户的郑家小姐,教花架上青羽赤喙的鹦鹉吟诗作对,这般时光若是继续,我将嫁个殷实人家的少年,生儿育女,过完市井人生。小半年后,吐蕃二十万大军攻进长安,郭子仪率将士在十五天后赶走了吐蕃人,长安恢复了平静与繁荣,我们丢失了绝大部分财产,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宅子、拔光了毛的鹦鹉、头上的紫玉钗与身体里的命。

郑净持说,女人的美貌与才艺才是傍身的财富。为了维持郑宅的开支,我走上了她曾经的路,跌落为民间随波逐流的烟花。郑净持不断带各种各样的男人回来,身份尊贵或者身家豪阔,壮年或者衰老,英俊或者丑陋,他们与我下棋、听我弹琴,喝一杯清茶或者索求一幅字画,留下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男人们迷恋我的美貌与隐晦的身份,霍王之女的身份是个不可思议的加持,虽然我已经被逐出了霍王府,对于庶民而言,听我唱一曲,大约等于做了半个时辰的皇帝。一年之后,我们又过上了舒适的生活。我是生活在沼泽地里的白色介鸟,每走十步取一次食,每走百步喝一次水,青草之下暗藏污渠,一不留神就沦陷泥泞,我怀念被父亲娇惯的童年,爱给我身份与尊严。我对郑净持说:“我卖艺不卖身,我要等待一个真正的爱人,他必须出身高门,才华横溢,用情至真,轰轰烈烈深爱一场,当我死去,骨头上刻着爱情的刺青,才不辜负我如花似玉的生命。”

上天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年轻的书生李益骑着金笼辔的黑马踏踏而来,他出身陇西姑臧房李氏望族,排行第十,人称李十郎,诗名远扬,眉宇间是压抑不住的桀骜不驯。我款款走到李益身边,在他黑色的眼眸中,看到我漆黑的发丝与紫色的衣裙,我爱他的诗句已久,轻轻读出:“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李益说:“我困于高门命运之中,没有未来,黄土已经埋到了我的颈下。”我凝视他的悲伤,心中泛起柔软的心疼,我们是这个世界上身不由己的同类,拥抱着取暖,瞬间,周围一切人与物模糊远去,成为墙壁成为树林成为薄雾,世上万物已不存在。注定相爱的人,相识一秒胜却十年,相望一眼如同雷霆万钧,他眼中只有我,我眼中只有他,我们明亮,我们孤独,我们温柔,我们是彼此的一盏灯,在相互的光芒里变成透明的水晶。

我们难舍难分,手牵手走进书房,华丽的屏风,黑漆彩绘二十八足几,赤漆欟木胡床,数张禅椅,书桌上摆着诸葛笔、李廷圭墨、澄心堂纸、龙尾砚。我弹起七弦琴,歌声婉转清越,香炉里飘散着龙涎香的气味,李益抱住我的腰说:“宋玉遇到巫山神女,曹植遇到洛水女神,都比不过我与小玉的相遇。”我倚靠在李益的怀中,久久难语,不知为何,泪眼迷蒙,心中充满喜悦与悲伤。我说:“我出身低微,不能与君匹配,有一天年老色衰了,你会不会像抛弃秋天的扇子一样,离我而去。”李益听后,用力抱紧我,轻轻说:“我爱你,这句话来自真心。我发誓,绝不会离开你。口说无凭,我愿写下盟约。”我拿来三尺白色细绢,李益写下“许玉以偏爱,尽益之慷慨”十个字。死灰里的火狂热燃烧,橘红的焰舔舐着五脏六腑,在血管与筋络中节节传递,最后停留在棱角分明的嘴角,绽开怒放的花朵。自此,我闭门谢客,过着简单的生活,与李益相亲相爱,寸步难离,每日抚琴下棋,吟诗作画,仿佛两只不知人间愁苦艰辛的无忧无虑的云中翡翠鸟。

一年之后,李益染上伤寒,全身热得像个火炉。郑净持说此病是绝症,会传染到别人身上,鸡狗鸭鹅都逃不过,决定把李益抬出城外听天由命。我关上房门,驱走仆人与鹦鹉,只留我与李益在一起,饭菜药材等物品放在竹篮里,送至门口即可。我用烈酒清扫房间,祛除病毒,红泥小火炉煎桂枝、芍药、生姜、大枣、甘草熬成桂枝汤,喂李益一口口喝下,盖上丝绵被保温发汗。待李益有了食欲,杏仁饧粥、红糖蛋、藕汤、鸡丝粥,渐次补上。郑净持愤愤然抱怨李益花了太多钱,我不言不语,脱下手臂上的玉镯,摘下头上的银鎏金花叶纹对钗、金嵌宝耳环,递送出去,低声请郑净持买人参熬汤。月余,李益病愈,脸色仍苍白,握住我的手,说:“来世,我不要生于高门,你不要生于王府,我们做市井巷中一对最普通的小儿女。你看我骑竹马,我为你采青梅,生生世世结为夫妻,永生永世不相离弃。”

又一年之后,李益中进士,被授予郑县主簿的官职,四月上任,并乘便回东都洛阳探亲报喜,每年仅有二十人中进士,李益此后前程必然青云直上。长安的亲朋好友为李益设宴饯别,长亭外是大片蓝天与绿色田野,青山连青山,白云缭白云,春天还未消尽,夏天已经来到,柳条缠缠绵绵,蝉鸣远远近近,酒席结束宾客散去,我的内心萦绕着锋锐的伤悲,万箭穿心。我们相遇共同度过的每一天,浸透了爱恋的甜蜜,是世上最美好的时光。我早就知道李益终究会离我远去,门第是我们无法跨越的鸿沟,现实是布满刀剑的丛林,待到金榜题名时,就是我们分别的时刻了。

夜深人静,月光散去,我郑重对李益说:“十郎啊,世人仰慕您的才华和声名,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和您结亲。您堂上有严厉的双亲,室内没有正妻,这次回家,必然要与名门闺秀缔结美满的姻缘。您当初为我写下的盟约,我知道那是小儿女的空谈,您不必为此负责。我们就此别过了,只希望您心中留出一个位置,不要忘记我们曾经度过的时光。”

李益抓住我的肩膀,惊讶地说:“小玉,我是否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让你有所误会,说出这样伤心的话。你是不是担心我会忘记你,我早就立下了盟约,我爱你,绝不会离开你。”

爱情巨浪滔天,真想溺死其中,但我不敢过于贪心,说:“我现在年方十八,十郎二十二岁。到您三十而立之时,还有八年。我不奢望白头偕老,只希望用八年时间享受一生深爱。然后,您去挑选名门望族,结成秦晋之好,成家立业。而我抛弃俗世繁华,剪断长发穿上黑衣,遁入空门,了此残生。这是我毕生的愿望,您是我唯一的爱人,只要八年时光,已心满意足。”

李益深情看着我,眼睛是无边湖水,说:“我对天发誓,无论生死都会信守承诺,和小玉白头到老,小玉是我唯一的爱人,我会爱小玉到八十岁,等我走不动路了,小玉不要嫌弃我老朽。务必求你不要疑虑,只管安心在家等待我。到了八月份,我会回到郑县赴任,然后派人前来接你,相见的日子不会遥远。”

更鼓敲响,星斗漫天,沙漏里时光细碎绵长,李益东去之后,既无书信也无口信。八月已过,秋风渐凉,我给李益写去书信,全无回音,托人打听消息,俱石沉大海。我忐忑不安,忧思难眠,郑净持说陪我去郑县和洛阳找他,我坚决拒绝。我从未怀疑过李益对我说的每一句话,他说过无论生死都会信守承诺,他说过来接我,我只需等待,若去当面验证,信任何存。所有人都说李益已经抛弃了我,我充耳不闻,若不告而别即是告别,刻骨铭心的誓言就成了可笑的谎言,一起度过的幸福时光也就成为不复存在的虚无,人性的神庙只剩下坍塌的逃亡。

我去寺庙烧香,拜佛祖、太上老君、观音、关公、月老与可以找出来的一切神仙,祈求他们给一点启示。我跪在神像前的尘埃里,滚烫的额头紧贴着冰冷的青砖,呼吸着布满脚印的苔藓的潮气,来自地下的寒冷稍稍安抚内心不安的天火,万能的神啊,千手千眼的菩萨啊,任凭取走我的眼睛、手脚、秀发、心肝、美貌、财富、健康以及寿命,只要换回十郎的一封书信或者一个口信,无论他决定来接我,还是要离开我,我都心甘情愿接受。

有人告诉我在终南山中有巫师名权,赤面黄发,广知天下事,地下藏着的秘密,山里埋着的宝藏,人的生死期限,妖魔鬼怪的藏身之所,没有他不知道的。我送去一万钱,身披红色毛毡的权巫师点上高香,甩发狂舞,大声呼请神灵,扬手撒下六枚铜钱,突然闭着眼睛屏气颤抖,然后凄厉吟唱着:“水风井,坎上巽下,改邑不改井,无丧无得,往来井井。汔至,亦未僪井,羸其瓶,凶。”唱完,权巫师沾着香炉里浅白的灰,写下一个“凶”字,不断摇头,发出毒蛇般嘶嘶的叹息。我奉上两千钱,他还是疯狂摇头,我又奉上仅剩的三千钱,他用食指指点着我的额头高喊:“村邑变时井不迁,时光流逝井依然,汲瓶取水瓶先破,劳却无功恶运连。”然后,拂袖而去。权巫师的蓝衣弟子,塞给我一张符纸,嘱月圆之夜烧成灰喝下自然心想事成。

如此一年有余,李益音讯全无,我的思念却延绵不绝。爱情是一束巨大的烟花,在夜幕中绽放,夏天的风,秋天的花,冬天的雪,春天的月,在大地上轮回交织,东方的青龙,西方的白虎,南方的朱雀,北方的玄武,在白云间穿行邂逅。烟花是慈恩寺里的壁画,重重描绘层层剥落,草木发芽又凋零,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摩崖石刻日渐模糊,珠玉的光蒙上灰黄尘埃。

我不姓霍,那么,霍小玉是谁?

我是个媒婆,娘家姓鲍,排行十一,所以,人们称我鲍十一娘。

我是长安城里最风光的媒婆,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见到我都喜笑颜开,我总是穿着大红襦裙,像个风中摇摆的大红灯笼,带来喜闻乐见的消息。

三十多年前,为了给哥哥娶媳妇,父母把八岁的我卖到富人家做婢女换钱。托父母的福,买主薛驸马家宅心仁厚,保我吃得饱穿得暖,安史之乱中父母哥嫂都没了命,我活了一条命。我天生是个喜庆人,面若胡饼,身似碌碡,前后左右三百六十度圆溜溜,既不精通针线女红也不擅长歌舞器乐还不搬弄是非,自幼勤手快脚察言观色,脸颊上一左一右两个深深的酒窝,你快乐时我开怀大笑,你气愤时我真诚微笑,你悲伤时我含泪浅笑,你是解语花我是开心果。我十五岁成为驸马府的女管家,是唐昌公主最信任的婢女,她从不担心相貌平平的我会趁其不备勾引了驸马。创造世界的神总是那么公平,盛世美颜是女人的通行证,平平无奇是女人的金钟罩。

我在薛驸马府待了十年,见识了世间繁华与苍凉,洞察了人性的多变与薄凉,河东汾阴薛氏是关西六大望族之一,盛产驸马,号称一门四主驸马房,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薛驸马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皇家亲戚那些事儿。

话说当年,太宗皇帝与长孙皇后的女儿城阳公主嫁给莱国公杜如晦的二儿子杜荷,不曾想杜荷驸马参与谋反案被杀了头,害得城阳公主年纪轻轻守了寡。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城阳公主又嫁给了卫尉卿薛怀昱的儿子薛瓘。薛家的男人历来仪表堂堂温文儒雅,城阳公主甚是满意这门亲事,和薛瓘驸马两相恩爱,生了三个儿子,薛瓘驸马一路高升,封了河东公。可惜城阳公主太任性,仗着亲爹太宗皇帝宠她亲哥高宗皇帝惯她,无法无天地搞起了巫蛊之术,连累薛瓘驸马被贬为房州刺史。城阳公主随着薛瓘驸马到了房州,待了八年,城阳公主害病去世,薛瓘驸马也随即一病不起去世,算得上成也公主败也公主,一生不离不弃。

高宗皇帝虽然贬了驸马,但是始终心疼城阳公主这个妹子,对薛家向来照顾有加,亲上加亲,把最宠爱的女儿太平公主嫁给了薛瓘驸马的小儿子薛绍,薛绍英俊潇洒,性格沉稳,谦虚低调。太平公主是天之骄女,这可是亲爹亲妈都是皇帝的女孩儿,简直是洪水滔天的福气,世上还有谁能比得上她尊贵!太平公主与薛绍驸马的婚礼是长安城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婚礼,黄昏时分,玫瑰花一样的太平公主,乘坐挂满珍珠和碧玉的镀金婚车,从长安城大明宫西南角的兴安门出发,到万年县馆举行婚礼。所到之处,燃起一人高的松明火把,火苗剧烈燃烧,把黑夜照亮如白昼,把路两旁的槐树燎去树叶烤成焦炭。婚车如此宽大,不得不拆除了万年县馆的百年围墙才得以通过。太平公主与薛绍驸马两情相悦,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高宗皇帝授薛绍驸马为游击将军、右卫亲府中郎将,封爵平阳县开国子。好时光从来不会长久,七年后,薛顗参与唐宗室李冲的谋反被杀头,牵连到根本不知情的弟弟薛绍驸马。武后下令将薛绍驸马杖责一百,关在洛阳的神龙监狱中,活活饿死。太平公主经这件事之后,性情大变,从此霸道强势,离开了薛家,嫁给了武攸暨。

薛瓘驸马的堂兄弟绛州刺史薛瑊的儿子薛儆娶了睿宗皇帝的鄎国公主,夫妻亦是恩爱,生了三个儿子。薛儆驸马被封为汾阴公,食邑二千五百户,奈何福薄,三十几岁就病逝了,鄎国公主成了寡妇,改嫁到荥阳郑家。薛儆驸马的儿子薛锈成年后,娶了玄宗皇帝的女儿唐昌公主,婚礼于开元十二年五月初六在光顺门外举行。那一夜,千树银花,繁星满天,宝马香车,人声鼎沸,是薛家最后的繁华。我做了唐昌公主的贴身丫鬟,专门为公主捧胭脂盒与燕窝羹。唐昌公主容貌秀丽,性格安宁,与薛锈驸马郎才女貌,相亲相爱,我从未见过比他们更合适的璧人。可惜,九年后,太子李瑛被武惠妃诬陷谋反,李瑛与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一起被废为庶人,不久赐死于城东驿,薛锈驸马因为堂妹是太子李瑛正妃,惨遭牵连,逐出京城,流放瀼州,走到蓝田驿时,又被赐死。

唐昌公主也成了寡妇,但是没有再嫁,她说心已随驸马死去,遂出家入道,居住在长安城安邺坊唐昌观。我愿追随公主一起修行,公主却说缘分已尽,赐我一纸良籍与若干银钱,自此恢复自由身。有钱有自由的生活多么美好!我不忘旧恩,每年春天去看望唐昌公主,道观里种满公主最爱的玉蕊花,花色白如琼玉,昼开夜合,绽放时香飘十里不绝,公主在树下读书画画。就这么过了十余年,安禄山带兵杀进了长安,玄宗皇帝出逃时带着杨贵妃没有带唐昌公主,自此,唐昌公主失去了音讯,直到收复长安,才在崇化里找到唐昌公主的尸身,惨不忍睹,以礼下葬。人命就是腔子里的一口气儿,无论贵贱,说断就断。

人人都以为皇家富贵,定然过着天宫里的神仙日子,其实最是无情帝王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眼见起高楼,眼看楼塌了,尊为公主,亡于战乱,贵为驸马,死于诬陷,楼台亭阁,繁花似锦,最终只是荒草残垣,寥落旧花。我早就看透了红尘迷雾,俗话说得好,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我成为长安城里的一只花俏蝴蝶,凭着在豪门里历练来的见识与口舌,穿梭于大富之家,编织出联系着官宦豪富人家后院的隐秘的华丽的人情丝网,陪夫人们解闷,为小姐们说媒,帮老爷们寻花问柳,无论是皇室宗亲还是风流才子,都带着饥渴的欲望,让我帮忙寻找答案。

陇西姑臧房的贵公子李益,刚满二十岁,诗名远扬,在长安准备参加科考,寻找发达的机会。李益傲气十足,平素几乎不与闲人应酬,对众多女子的仰慕之意不屑一顾。他曾送我厚礼,说期待一场旷世奇恋,唯有绝色佳人才能相配,然后走进婚姻的坟墓。我看着李益的单薄身材、平淡五官与不算饱满的钱袋,心想,真是天下男人没有不好色的,不知道哪个绝色佳人会瞎了眼看上他。

我在薛驸马府中时,常随公主出入霍王府,认识了歌姬郑净持。郑净持是个舞姿曼妙容貌上佳的女人,漂亮的人通常很天真,因为美丽的外表轻易带来大量好处,让她们在年轻时接触不到现实的曲折坎坷。郑净持为霍王生了女儿,居然不知道要求霍王纳她为妾,如果我有她的美貌,早就一娇二媚三妖地要求名分了,不仅为个人半生有靠,还要为女儿嫁个清白人家做长远打算,无论如何都不至于霍王去世之后,母女二人被赶出王府,生活用度成了问题。郑净持除了唱歌跳舞,别无他长,带着女儿做起了歌姬老本行。女儿小玉,出落得比郑净持美上十倍,羊脂玉的肌肤,山泉的眼眸,花朵的嘴唇,黑发及腰,身上散发着梅、兰、莲、芍药的香味,并继承了霍王家族特有的多才多艺,从小学习琴棋书画,熏陶出清高优雅的气质,简直就是天上仅有地上无双的倾国倾城的佳人。长安的富豪阔少既倾慕霍小玉的容颜,又对她是霍王私生女的身份感到新鲜好奇,为了跟她喝杯茶下盘棋一掷千金之者不在少数,甚至有些人愿以豪礼来聘她做妾或求得一夜风流。可是,这个女子居然不为钱财心动,一直坚持卖艺不卖身。我介绍李益与小玉认识,毕竟李益给了我见面礼,而且李益分明是要入仕的人,俗话说,十个梅子九个酸,十个官儿九个贪,没准以后是我的大客户。

我万万没想到,那个瞎了眼的绝色佳人就是小玉。更令我震惊的是,小玉居然闭门谢客,脱离欢场,素衣淡妆,粗茶淡饭,一心一意与李益做起了未曾明媒正娶的夫妻。郑净持说小玉动了真心,可是,真心值几个钱。世间的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所谓爱情都是经营出来的,若想得到男人永远的爱恋,就永远不要对他好,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枣比蜜甜,天天泡在蜜罐里,久而久之,上好的蜂蜜也食之无味。小玉这个犟丫头居然说用尽心机得到的爱情令人不齿,我听完心中一惊,越是干净美好的事物越不容于世,美丽与单纯加在一起,无异于一把自戕的利刃,对于不知柴米油盐的小玉而言,沉湎爱河绝对是个噩兆。

几年后,我在西市的侯景先寄售店里与皇家老玉工喝茶,请他鉴定侯府夫人押给我的几件玉器古玩,遇到了小玉的婢女浣纱,神色慌张地拿着一只紫玉钗来换钱。侯景先说此玉少见,让老玉工帮掌眼,老玉工惊异地说:“这只钗是我制作的啊。当年霍王要为小女儿举行金钗之礼,令我制作了这只钗,酬金一万文钱。钗的原料是一块难得的稀世紫玉,质地通透,颜色妖娆,我思考再三,用了最精细的透雕手艺,刀刀细如发丝,花费四个月才完成这支缠枝莲花鸳鸯玉钗。从那之后,眼睛花了,再也没有做过如此精美的玉器了,因此,我一直不曾忘记这支紫玉钗。你是什么人?从哪里得到了这件宝物?”

我一把抓住浣纱,喝问:“贼丫头,一向看你老实忠厚,这件玉钗如何落在你手里?”

浣纱急得哭起来,说:“我家的小娘子,就是霍王的女儿。家道衰败,沦落嫁了人。夫婿前些时到东都去,再也没有了消息了。她抑郁成病,现在快有两年了,四方求人打听夫婿的消息,送钱财给亲戚朋友,让他们告诉消息。家中早已没有余钱,箱子里的衣服和珍宝也已经所剩无几,这支紫玉钗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了,让我来卖了它,继续用钱打听夫婿的音信。”

老玉工凄然流泪说:“贵如霍王之女,竟然落魄到了这般地步。我残年将尽,看到这种盛衰变化,也忍不住伤感万分。”

我早就预料到了小玉的结局,但是没有想到悲剧来得如此之快,也没有想到悲惨至此。在富贵场中沉浮几十年,我深知女子的艰难,贵为公主,也不能事事如意,更不必说民间女子,都是风中的蓬草,归宿全凭机缘。听说延光公主与霍王府平素来往亲密,也许会考虑旧情,帮上小玉几分。我与老玉工带着浣纱到了延光公主的府上,详细说了这件事。延光公主是肃宗皇帝的女儿,最初嫁给杨贵妃的姐姐虢国夫人之子裴徽,生有儿子裴液。在马嵬坡之变时,随行将士将宰相杨国忠处死,强迫杨玉环自尽,顺带斩杀了延光公主的丈夫裴徽。延光公主成为寡妇,后来改嫁给新昌公主和萧衡的儿子太仆卿萧升。延光公主性格直率阔朗,交际甚广,听了小玉的事情,也想起自己曾身不由己的命运,悲叹不已,送了浣纱十二万文钱,补贴小玉与郑净持的家用。

不知何时,不知何故,长安城中逐渐传开了这件事,人们议论纷纷,尤其风流才子与豪杰侠客,无不感叹小玉的多情,愤恨李益的薄幸,希望小玉看清李益的无情,不要再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我本应去探望小玉,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劝她与其被男子抛弃,不如先下手为强,看淡感情,珍重自我,向我学习,阔宅美食,锦衣马车,招纳几个健壮俊美少年郎在家中服侍自己,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尽还复来。可是,我最近忙于说媒结亲,毫无余暇,脚不沾地地行走在街巷门户,帮人家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黄昏时分,招呼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出发,新郎穿着大红喜服,骑着骏马,怀抱白鹅,到了新娘家,经过下婿、催妆、障车,迎娶到穿着青绿色嫁衣的新娘,踏着厚厚的毛毡,走进青庐,相互对拜,从此开始烟火人生。

我是个媒婆,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

(节选,刊于《作家》2024年1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