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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池》2024年第12期|陈武:流动的情绪(节选)
来源:《滇池》2024年第12期 | 陈武  2024年12月24日09:29

1

这是一家音乐酒吧。水叶不是第一次到这家酒吧来了。她来过一次,在两周之前。

那次她是来做电灯泡的,被她照亮的是公司那个红头发女孩。

水叶的那次电灯泡非常成功,男同事肉桂从此就没有再请她吃饭,那个红头发女孩从此就有了饭票。水叶不记得红头发女孩姓什么叫什么。水叶喜欢看帅哥。公司那么多女孩她都懒得瞧上一眼,只有这个红头发女孩,吸引她的目光,因为对方的屁股很好看。女孩的屁股一旦完美了,就是腰和腿起了大作用。水叶羡慕红头发女孩的大长腿,讨厌红头发女孩和肉桂一起去下馆子。红头发女孩是六编室的编辑,喜欢穿修身牛仔裤,紧身露脐小T恤,入职三年多,不惊不动的,业绩也平平,没有招牌产品,不像她的屁股那样招摇。她主攻的产品线是名人传记。水叶肯定听说过或看到过红头发女孩的名字,从别人的嘴巴里,从肉桂的聊天中,从样书的版权页上。但水叶不记得她的名字了。本来水叶就不想去记。就像邻桌的肉桂,水叶有时候也突然想不起来他的名字。她只熟悉他的外号。没错,他们属于同一个部门,同一间办公室。他胖,圆,胳膊圆,头圆,脸圆,眼睛圆,鼻子也是圆的,跟桂圆一样,记不得名字也记得他形象。水叶也不记得这家酒吧的名字了。这家酒吧就像一条长廊,整个设备都铺排在长廊里。那就叫长廊酒吧吧。这又是一家音乐酒吧,以中外民谣为主打,似乎没有原创的曲目。没有原创也好,省心,唱别人的歌,让别人无歌可唱,还能把别人的粉丝收编过来,何乐而不为?

长廊酒吧是不是在长廊里也无须考证,内部空间就像是一条长廊,长长的,窄窄的,没有变化,就像门口的胡同。这是她第一次来时的印象。今天是第二次来。本来她没有打算到长廊酒吧。明天就是五一小长假了。今年的五一拉来两头的双休日,把一天的假期折成了五天。五天,不少同事们就打起了主意。各种主意,有的游走天下。有的要去吃一道向往多年的小海鲜,青岛、大连、连云港,都是他们的目的地。有的小情侣发誓要在家狂睡五天。也有工作疯子,要把编校的书稿收个尾。昨天,这些主意就在公司每一个角落蠢蠢欲动了。她感觉到那种欲动的软体动物,就像老槐树上的青虫,她受不了,恶心,想吐。五天,不算漫长,也不算短暂,总不能靠吐来打发吧?今天就有人找理由请假,提前出发了。比如肉桂和红头发,下午还没到下班的点,人就不见了。没有出发的,大约都相约聚餐喝酒去了。水叶也想去喝酒,可没人带她。没人带,就自己寻吃的去。她想。于是长廊酒吧就映现到她眼前。长廊酒吧没有什么好吃的,但长廊酒吧有各种酒,啤酒。那就定了,喝啤酒去。不过现在出门还有点早,干点什么呢?她随手拿过手边的一枚书签。那是她设计的书签,二指宽,一拃长,正面是一只酒杯,酒杯里不是葡萄酒,而是一双红色高跟鞋。这是一本关于红酒的书的自带书签。她忘了当初为什么要把书签设计成这样,红色高跟鞋和葡萄酒有什么联系吗?难道就是因为红?不同的红?她把书签翻过来。书签就成了一张窄窄的纸片,有一行小字:每一口都是世界的味道。世界的味道就是女式的高跟鞋味?不怕有脚丫子臭?真不知道设计时是怎么想的?那么世界是什么味道呢?她也不知道。她打开笔袋,抓出素描画笔,开始在书签背面上画,胡乱地画。她的笔都是专用铅笔,有四十八种颜色,两套,粗细各一套。半个小时后,一幅《酒吧夜歌图》就画出来了,公司的人也差不多走光了——在她埋头画画的时候,她感觉门口走廊上全是走动的声音,杂踏的脚步声。水叶便心安理得地走进了长廊酒吧。长廊的尽头是一面墙,墙根是表演区。墙的中间上方,是一朵紫红色的花,正在开放。花朵上方是变换种种色彩的放射型灯,花的正下方,是主唱歌手,这哥们长发遮眼,大驴脸,阔嘴巴,抱着吉他,正在倾情演唱,从脸上的肌肉看,他的声线音色应该是嘶哑的那种。在主唱歌手两侧,左边的青年正在打鼓,右边的也怀抱吉他,表情闲适,蜻蜓点水的样子,那是在伴唱。他穿皮肤色的衬衫。皮肤色,就是大漠黄,而他的肤色偏黑,在灯光下,是曜石黑和页岩灰的不停切换。这种黑比较洋气,是黑色中的高端黑。表演区延绵下来是消费区。消费区的桌子是三种,沿里面墙的一溜是长条形桌子,供四五个以上的团建队伍围坐(桌子可以根据需要拼长或隔短),中间是小圆桌,三人、两人、一人都可以坐,靠门那一面墙的是高腿桌,只能坐两人或一人,适合情侣或单身女(汉)。三列纵队三种造型各种破旧的桌子歪歪斜斜排下去,把三四十米长的长廊排得满满当当。酒吧里由于灯光错乱,每个人的状态都不一样,加上不同色彩的服饰和装饰、不同品牌或品种的饮品,以及各种荷尔蒙的积聚和释放,让酒吧呈现一种低调又奢华的状态。水叶搁下笔,欣赏自己的画。片刻之后,把一堆笔抓进笔袋,拿起这张《酒吧夜歌图》,让自己融入其中,让那个欣赏大漠黄表演的女消费者装扮成了自己,但是这女人幽兰紫的长袖衬衫她没有,她只有这件近似的熏衣紫。就这样了。不过,那个美人肩和天鹅一样高贵的长颈,是仿自己画的,或者说,仅从背影上看,那个女人就是她自己。水叶欣赏这幅小画,好不容易才从画里走出来,拉开腿边桌柜上的抽屉,把这张《酒吧夜歌图》丢了进去。她的抽屉里全是这样的小形图片画,都快装不下了。水叶是文化公司的美编,也是插画师,她平时无聊时画在书签的背面、卡片、小纸片甚至服装标签上的各色小彩画,她都没有扔,就像小孩子的储钱罐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来,就派上用场了——她多次在无从构思时,直接从中选出几张小画,当作图书的插图或封面的一种元素,效果不错。

“画”上的酒吧还是画,骗不了水叶。哪怕是自己画的,也骗不了。水叶骑一辆扫码单车,穿过一条街道,又穿过一条街道,从三里屯五街进入三里屯酒吧街区,不需要费神费脑就来到了“长廊酒吧”。

2

可能明天就是五一小长假了吧,酒吧街上的人明显比平时多很多。虽然刚过七点半,还不是酒吧营业的高峰期,但“长廊”门口就聚集了七八个人,有了“高峰”的迹象,而且都是二十来岁的小帅哥。一个女生都没有,这是要发生什么吗?或者已经发生了什么?再或者,准备要发生什么?隔着几乎是落地的大玻璃窗,看到酒吧里只有一桌中年客人和两三个独立的零客。表演区有人在弹唱,一个男歌手,有点像初来那天看到的酒吧歌手之一,就是穿大漠黄衬衫的歌手。一个歌手还不能称乐队,其表演,最多算是垫场。再看大漠黄的坐姿,有些懒散和意兴阑珊。是因为客人少吗?是门口那么多青年不愿进来烘托气氛、无法激发他的激情吗?当然,这个时间还早,不是上人的时间。这个时间就是等人的时间。水叶想,反正来都来了,来了就是泡着的,站在门口算什么?水叶就在帅哥群中躲闪着,擦碰了几个帅哥的衣角,进入了“长廊”。

酒吧里飘荡着酒香。各种酒香,混合在一起还是酒香。这种香型和饭桌上的酒香完全不一样。这种酒香让水叶不讨厌。水叶看看空荡荡的酒吧,选择着坐哪里。如果要听歌,就坐前排。如果要看人,就在侧后方。但是侧后方都是长方形桌子,他一个人坐了不合适。中间的小圆桌,第一排最好,得风得雨。她坐下了。坐下才发觉,她离唱歌的大漠黄太近了。如果大漠黄不是坐在高凳上怀抱吉他,如果他把座椅降低,跟她就是面对面喝酒的同伴了。她能平视大漠黄的膝盖。大漠黄穿一条短裤。现在才是四月底,穿短裤的不多。他整个膝盖都露了出来,膝盖以下的腿毛又密又长,在灯影的变幻下,有点让人起鸡皮疙瘩。她不讨厌这个膝盖,也不讨厌腿毛。如果欣赏他的歌,再仰视他,看他情绪变化,看他嘴型和白森森的牙齿,也是欣赏歌曲的一部分。一个晚上面对着歌手,有膝盖和腿毛插科打诨,不至于表情痉挛吧。

转头再望吧台。

吧台在她身后最远处,就是进户门的对面。她刚进来时,和正在喝饮料的吧台女孩有过对视。吧台女孩在她转头时也望过来,像是心有灵犀,也或是吧台女孩的职业敏感——知道要酒了。水叶跟她举一下手。吧台女孩拿着酒单过来了。水叶点了一款酒。吧台女孩没有立即去拿酒,而是把酒单转身给了沿墙高凳上的男青年。再迅速回到吧台把酒拿来,当着水叶的面,“噗”地一声,启了瓶盖。才转头问男青年,要什么?男青年说了句什么,没听清。吧台女孩就把酒单拿走了。水叶觉得他在说等会儿。等会儿,可能是还有同伴来,等同伴来了再点单——正常情况都这样。毕竟像她这样一个人来音乐酒吧的不多。再说了,女生可以一个人来,男生不可以,除非他是鱼饵,想钓谁。想到这里,水叶悚然一惊,觉得自己是一条鱼,下意识地看一眼男孩。男孩面前的小圆桌上只有一部手机,什么饮品都没有。这确实不像一个青年泡吧者的做派,也不像是钓谁。钓人高手不像他这个样子,至少面前会有几款高档酒水。水叶看其装束和面相,倒是像个腼腆的大学生。水叶看他长一张火刀脸,挺夸张又朴素的火刀脸,很入画。水叶突然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把刚开的那瓶啤酒递到他的桌子上,面无表情地说,点错了,今天不喝酒,想要一杯咖啡,不不不,要另一款啤酒。火刀脸显然也被吓住了,这突如其来的一瓶啤酒,让他不知所措。但他的不知所措无处安放了,只能这么不知所措着,因为水叶又朝吧台那儿举手了。

大漠黄正在唱刀郞的歌,也在学刀郞的腔调,他学得惟妙惟肖,还加了自己的特色,使歌声听起来更有韵味。他在唱歌的时候,水叶和火刀脸的互动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在火刀脸和水叶之间游离了两三个来回。在他目光游离的过程中,因为灯光闪烁的作用,在一刹那间呈现出红绿相间的光芒,像灵魂里窜出的一把利刃。很明显,大漠黄把刀郞的歌唱走了调。水叶便知道了,她那点小心思叫这家伙看了去,瞬间觉得,他的腿毛很恶心。

音乐酒吧里,陆续有人进来了。

3

晚上十点,高峰期如期而至,酒吧里外都是人,坐着的站着的。在水叶身后的一张小圆桌边,原本只有三个椅子,因为来了六个人,又加了两个小圆凳,就显得很挤了。当然,水叶身边的两张闲椅子,早被人拿走了。水叶是跟吧台示意要第四瓶酒时(其实只喝到第三瓶),看到身后的拥挤状的。不过他们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拥挤,其中一个男孩,几乎是坐在女孩的腿上,两个人坐一张椅子,只能这么粘着了。水叶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浪费了资源,一个人独包一张桌子,真是资源浪费。而靠窗的火刀脸也没有走。有趣的是,火刀脸并没喝她送给他的啤酒。对于她送来的啤酒,火刀脸除了开始的不知所措,也没有进一步的尴尬,更没有向她致谢或拒绝,就让那瓶啤酒伫立着,像独立的一棵树,如果有适当的营养,说不定都能生根发芽。水叶也就无法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劝酒或碰杯什么的。那瓶啤酒,就一直旁若无人地孤零零地立在桌子上。有两三次,水叶喝酒时,都想跟他干一杯,碰个瓶,喝不喝无所谓,重在形式嘛。但她没有这样做。她看他越发的像那瓶啤酒了,坚硬,冷冰。

唱歌的三人组早在一个多小时前就齐了,已经唱了好多首歌了,都是熟歌,老歌,还有外国歌。还是长发大驴脸一进来时,气氛就不一样——门口的那波青年有三五个进来了,不过也没有坐下,只是移到了门里边,和门外边的人形成一种呼应。水叶才猛然醒悟,他们都是长发大驴脸的粉丝。他们此时已经从吧台里买了饮料,有的还是啤酒。他们把饮品拿在手里,都在投入地听歌。一曲结束时,都在鼓掌。特别是大驴脸在唱一首伍佰的歌时,那帮青年还齐声和唱,特别有现场感,也引爆了全场热烈的掌声。水叶也鼓掌了。水叶也被带进情绪里,觉得一个人泡吧也挺好。当然,如果有肉桂会更好——她下意识地想到肉桂。但是肉桂已经有人了,他和红发女孩应该到了目的地吧?他们是去了哪里?好像商量过哪里会人多,哪里会人少。他们说过海边,说过东太湖,还说过花果山。不管他们了。现在不是在海里戏水了,就是在东太湖畔玩那些古镇了,或者在花果山上逗猴子了。水叶本不想去想这对狗男女,可她还是想了。不久前,三人还在这里听歌的。她至少还能起个电灯泡的作用。现在,只剩下她形单影只一个人了。水叶在要第五瓶啤酒时,目光扫过男孩,心想,如果他继续不喝那瓶啤酒,她就要收回来了。一瓶啤酒四十块钱(是超市里的三点五倍多),不是她消费不起,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如拿回来自己享用了,既不浪费,又等于给对方一个警示。但是,最终,她没有收回啤酒,她看到不断变幻的灯光,在某一瞬间,让那瓶啤酒和他脸上光彩陆离了起来,衬上窗外的景色,像极了一幅抽象油画。水叶的思想也突然抽象起来,如果在某个私密场合,就他们两人也未必不好。水叶就特别希望这个火刀脸能邀她出去,到哪里都行。耍个流氓,私奔,一夜情,干什么都可以。吉他声突然爆发,吓了她一跳,像是要扼杀她的胡思乱想。

又进来一个歌手,是女歌手,把大漠黄换下来了。女歌手一来就唱了一首歌,长发大驴脸用心地给她伴奏,另一个打鼓歌手也更投入地打鼓。应该说,女歌手嗓音真好,干净,好听。但是水叶却不喜欢她的唱歌。不是不喜欢她的歌,是不喜欢她在唱。她的唱,把大漠黄挤下来了。大漠黄在离开舞台前,把自己弹奏的吉他挂到墙上。大漠黄在从水叶身边经过时,水叶抬头看他。恰巧看到大漠黄也在看她。等大漠黄经过后,水叶还回头追踪大漠黄,看到大漠黄正在和门里门外的那帮青年人打招呼。原来他们都认识。水叶再看,大漠黄还走进了吧台,自己取了瓶饮料喝起来。水叶觉得那瓶饮料眼熟,想起来了,她刚进门时,吧台女孩也在喝那瓶饮料。他们俩能喝同一瓶饮料,肯定不是一般的关系。水叶看大漠的举止,便八九不离十地猜他是酒吧老板,怪不得一开始的垫场歌就是他。老板嘛,干什么都行。恰在这时候,水叶身后的那帮拥挤成一堆的青年走了,后边一下就空了。大漠黄就引导在吧台边靠在吧台上的一对男女过来坐了。水叶再次觉得自己过分了。如果她对大漠黄熟识,她也可以让出座位来,自己站着听歌、喝酒。她后边的一张小圆桌曾坐了六个人,现在又来两人。在她占用的相同时间里,同样的座位,接待两拨共八个人,而她,只是一个人坐这么久,消费也不多。想到这里她又看一眼离她半米外的火刀脸。觉得这个火刀脸不消费,还占座位,更过分。水叶动了动(主要是心里),想离开。水叶还没有离开,火刀脸突然离开了。毫无预兆的,他突然起身,离开了。这突然的举动,对水叶是个刺激,像被针刺一下,尖锐,甚至还有点疼痛。她想都没想,也离开了。水叶看到他从门里门外的人缝里钻出去。水叶不能像他那样抬腿就走,她消费了,还要结账。正巧吧台女孩去送酒了,是大漠黄拿过酒单,对她说:“五瓶啤酒,共二百元。”水叶说:“不是五瓶,六瓶。”大漠黄似乎知道她所说的六瓶也包括送给火刀脸的那一瓶。但,大漠黄笑了笑,略加点语气又强调道:“五瓶。酒单上是五瓶。”水叶很固执,她不想讨便宜,一瓶啤酒而已,又是她主动送的,也强调道:“六瓶。我要了六瓶。”大漠黄望一眼正在忙碌的吧台女孩。吧台女孩顾不得这边了,正从玻璃窗望向外面,可能是对那个没有消费起身就走的火刀脸表示好奇吧。大漠黄便没有再坚持。水叶就扫了码,支付了240元。水叶在离开的时候,看到大漠黄一笑,有点意味深长,好像他知道水叶要干什么似的,好像他知道水叶要去追赶火刀脸似的。水叶讨厌他那一笑。那一笑,似乎发现她心底的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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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滇池》文学杂志2024年第12期

【陈武,江苏东海人,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作家》《钟山》《花城》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曾获《小说选刊》奖、紫金山文学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