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4年第12期|于则于:陪着你的海
海里淹死人了。早晨起来,站阳台上,林舒晴看见远处的海边围一群人,旁边停着警车。进来跟躺在床上的范赟说,不知道出什么事了。范赟说有人打架吧。这地方,打架经常发生,不过都是夜市喝多酒,脑子不清楚,才打起来。还没见谁大早上打架的。下去吃早饭,电梯里遇见打扫卫生的阿姨,说起来,才知道是死了人。阿姨说,还穿着游泳裤,应该是昨天晚上游泳淹死的。晚上没有光,不让下海,但偏就有人不听劝,买一种带荧光的游泳帽,套在头上,钻进海里装水母。也是因为旅游景点,白天人太多,很难专心游泳。林舒晴觉得这些人不拿自己生命当回事,简直不可思议,但范赟说他能理解。就像跳伞蹦极,赛车跑酷,对喜欢的人来说,为了追求极致真敢玩命。
吃完饭,随意走着,到海边,拉起的警戒线已经撤去,完全看不出死过人。但林舒晴还是忍不住感慨,说生命太脆弱了。范赟没安慰她。又朝前走半天,才幽幽地说,也许活着并没那么重要。林舒晴撇一下嘴,问他说,那要是地震或者海啸,或者外星人来攻打地球,人一波一波地死,就你有机会活下去,你愿不愿意?范赟说,那肯定是跟大家一起死最好。为什么?因为死了的人不用面对被外星人打成废墟的地球,也不用拯救世界。范赟也许是无心的。但还是让林舒晴想起伤心事。
差不多两年多以前,林舒晴准备和范赟结婚。两个人一起买了房子,买了车,酒席也去预订过。跟长一张长脸的酒店经理讨价还价,硬是让他在酒席上多送一道松鼠鳜鱼。要不是突然发现林舒晴怀孕,耽搁一下,说不定婚礼已经举行完成。林舒晴不是细心的人,月经停两个月,还以为就是紊乱,没当回事。医生问她难道没有感觉吗?她真的没有感觉。酸胀也好,重坠也好,都没感觉到。林舒晴问医生,会不会看错了?但B超单印出来,清清楚楚。医生指着上面的那个点,告诉她不可能错,那就是她的孩子。林舒晴把B超单拿在手里,痴痴看着。她看不懂。范赟抢过去看,也看不懂。但范赟要比林舒晴惊喜得多。他刚在国外杂志上发了一篇重要的文章,升了副教授,工作压力顿减,孩子来得正是时候。也是范赟,趁这个机会,让林舒晴休学,先把婚礼办了,然后就好好养胎。
生活如旋转的陀螺,发现怀孕,无疑是给这个陀螺又抽上一鞭子,让它转得更快。林舒晴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按着范赟的想法,躺在了家里床上,等着范赟在厨房里熬好乌鸡汤。她不是没有犹疑,这样真的好吗?微信群里问关系好的几个姐妹,她们都说好呀,当然好。电话里问她妈,也是这样说。她妈甚至想得更长远,已经在计算她生产前多少天来照顾她最合适。
但她妈并不是因林舒晴生产才来照顾她。床上躺半个多月,甚至还没到下一次去医院检查的日子,林舒晴就开始流血。急诊室里,另外一个医生告诉他们,没有孩子。电脑调出来之前的检查结果,确实是有孩子的,但现在没有了。医生推测,孩子应是已经流掉,就夹在之前的流血中,被林舒晴冲下马桶。三个多月的孩子有多大?三到十厘米左右,但如果上次检查后就停止生长,可能还更小一点。难道没有感觉吗?医生再次问林舒晴。林舒晴没有任何反应。她被吓傻了。就像一只蚌,遇到危险,立马缩回到身体内部,合上蚌壳,对外界毫无反应。急诊室住一天,身体检查没有别的问题,范赟领她出院回家。坐车下车,到床上躺着,范赟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范赟跟她说话,她看着他,或者不看他,都没有任何回应。范赟只当她是伤心过度,没太在意。若是平常,范赟不会不在意的,但失去孩子,对他也是十分沉重的打击,他有自己的伤口要舔。
直到看见马桶,林舒晴才开始尖叫。白色的马桶,干净得发出白光,但看在林舒晴眼里,却是白色的旋涡。一个将要吞噬她和她整个生活的旋涡。担心林舒晴还会流血,医院回来后,范赟听从医生建议,给她包了尿布。换过几次,没有去过厕所。她妈来,见林舒晴虽然木讷,但完全有能力自己上厕所,才扶着她去。没想就此撕开伤口,腐烂的血肉和脓水喷涌而出。尖叫,不停地尖叫。林舒晴控制不住自己,而当她妈试图控制她时,她则表现出剧烈的反抗。范赟得知消息,丢下手头的实验,急赶回来,用力将她整个人抱住,才渐渐缓和下来。无疑,这是严重的精神创伤。精神科的医生跟范赟说,绝对不能让她再看见马桶,也不能听见马桶冲水的声音。这并不难做到,一只便盆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但林舒晴的创伤并不是倒便盆和冲洗就能解决。她妈跟范赟商量,打算把林舒晴带回老家,北方乡下的老家,没有马桶。问医生,医生也说换个环境可能会好一点儿。范赟才同意。老家房子已经塌倒一半,她爸妈带她住进去,一边重建房子一边重建生活。不过更多地,是重建她爸妈的生活,林舒晴裹在其中,吃饭穿衣,如婴儿般不自知。又或者,她只是睡着了。睁着眼睡着了。她爸妈有病乱投医,每天带她去传说有灵力的妇女家里,帮她叫魂。大半年后,林舒晴竟真醒了过来。
范赟差不多每个月都来,高铁转汽车,再换乘载人的三轮摩托,哒哒哒到达。住几天,再依次乘三轮车、汽车和高铁回去。林舒晴是在他的怀抱里突然醒过来的。林舒晴跟他说,我没事了,带我回去吧。她爸妈不放心,跟着回去,并让范赟另租了房子,将买的房子转租出去。
又过两周,林舒晴学校办理的休学时间结束,又重新回到学校,继续写她的博士论文。写不出,烦得不行,不停跟范赟抱怨。范赟开解着她,也跟她说,实在写不出就放弃吧,没关系的。但林舒晴像是钻进死胡同,越走不出,越要朝前走,撞得头破血流也要接着朝墙上撞。她以前不这样的。范赟留意观察,渐渐发现,林舒晴已经换了一个人。林舒晴自己也意识到,她变得更加敏感,更加固执,也更加多疑。故意跟范赟开玩笑说,一定是平行宇宙的另一个林舒晴占据了她的身体。又说范赟捡了大便宜,没分手,就获得两个女朋友。说完,林舒晴哈哈哈地笑。笑太夸张,一口痰呛喉咙里,吭吭吭咳。范赟吓着了,不停地帮她拍后背,问她没事吧。林舒晴自觉没什么事,范赟不放心,还是带她去看精神科医生。医生说只能观察看看,很多病都需要时间慢慢恢复。看完去喝咖啡,林舒晴跟范赟说,我知道你怎么想的,等我把博士论文写完,就跟你结婚,给你生一个孩子。范赟说你愿意生就生,你不愿意生就不生。他不愧是成绩优秀的高才生,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学会跟新的林舒晴相处。
范赟带林舒晴来这里的海边,已经是一年多以后。林舒晴还记得,那天下车以后,她听着波涛声连绵不绝,一声一声,如鼓点般,催着她朝海走去。但通往海的路,被一道铁栅门拦住了。她把手扶在上面,眼睛一眨不眨地向前看着。沙滩上,灰白的海浪争抢着扑上来,扑上来,又被海拽回去。海浪不甘心地吵嚷着,喧嚣着,愤怒着。但不管怎么样,海都岿然不动。海是那么平静,那么辽阔——没来由地,林舒晴突然想哭,大声地哭,能哭多大声就哭多大声。但半天过去,都没能哭出来。眼睛里也干干的,没有一丝泪水。
范赟停好车,从后面走过来,手搭在林舒晴肩膀上。林舒晴回头看他。范赟指指旁边,那里有通往海的另一条路,门开着。林舒晴笑一下,跟范赟说没事,不着急下去。范赟抬起手臂,伸一个懒腰。那先去酒店办住宿吧,他说。林舒晴答应着,转过身,回去车上拿东西。装作不经意地,用手揉揉眼睛。就算没哭出声,没有眼泪,林舒晴也知道,她已经狠狠地哭过一场。并且感受到了那种大哭之后的爽快。浑身爽快。
酒店就在海边上,停车场能直接走进去。酒店房间已预订过,身份证交出去,连房卡一起拿回来,就办好了手续。林舒晴和范赟,两个人上到十五楼,打开他们的房间。房间阳台直对着海。正是预订酒店房间时,网页上介绍的,一百八十度海景房。还有两百七十度海景房,网页上没看太懂,阳台上站着,左右看过,就明白了。是大楼拐角的那一间房,有夹成直角的两面阳台。范赟说,早知道就订那种了。又问林舒晴,要不要下去换一下?林舒晴没心思想这些,只回过头,把范赟紧紧抱住。她太兴奋,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张开着,被海风灌进去,变成没有骨头的海洋生物,紧紧攀附在范赟身上。范赟被她的情绪感染,嗷一声,抱起她,走进房间。两个人一起摔在床上。开一路车,范赟明显累了,很快在床上睡过去。林舒晴小心地从他胳膊底下钻出来,到卫生间去洗漱。打开水龙头,还没等花洒里的水淋在身上,林舒晴就已经做好决定。等范赟醒过来,收拾好,一起下楼的电梯上,林舒晴跟他说,她想留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范赟愣一下,然后说,那我再请几天假,陪你多住几天。随着时间过去,范赟也慢慢发生变化,变得不再刻板严谨,不再一丝不苟,也不再把实验室的工作看得那么重,有事没事,常请假陪林舒晴出去玩。甚至林舒晴不想出去,他也会拉着她,大山名湖,海滩温泉,到处跑。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追寻生命的意义,不去追不去寻,怎么能找到意义。弄得林舒晴反过来被他影响,不再天天泡图书馆写她的博士论文。
林舒晴跟他解释,不是多住几天,是住一段时间。她喜欢这里,不想再回学校。林舒晴知道,范赟一定会同意的,他越来越喜欢在迁就她的过程里寻求精神上的满足。之前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同意她。但这次,他似乎没太当回事,只跟林舒晴说,这种地方,住几天你就不想住了。
范赟说的其实有道理,出去外面转一圈,林舒晴就看出这里的破败。说是著名旅游景点,不过是高速公路边的小镇,借着湾流平缓,海滩宽阔,才得以成名。不是旅游旺季,镇上许多店铺都没开门,或正趁机重建,钢筋黄沙水泥堆满马路边,像是拼成一半的乐高玩具。去吃东西,也都油腻腻的,不合胃口。范赟看戏一般,看着林舒晴拿热水一遍遍冲洗饭店的碗筷。林舒晴准备好,等他张嘴问她还想不想留在这里,然后和他吵,拉下脸来,闹不愉快。但范赟什么都没问。菜端上来,花蛤,螃蟹,都是范赟喜欢吃的,一口一口,筷子夹个不停。林舒晴故意搁下筷子,一口不吃,他只装看不见。
林舒晴自然是一时冲动,不等在饭店坐下来,就已经念头松动。但被范赟如此这般捏准心思,林舒晴也不甘心。范赟越是装作不在意,她越是坚持。拉扯开来,竟不能休止。吃完饭再去海滩,两个人一前一后,相隔十几米,各自想着心思。到海边,海风吹着,由不得他们不心神荡漾,又有人放烟花,渲染着气氛。两个人才渐渐忘记矛盾,再次靠在一起,手拉着手,追着海浪走到海水边上,又被海浪追赶着退回来。两个人像是第一次来海边,玩得那么开心。累了,干脆一起躺在沙子上。又突然坐起来,紧紧抱在一起。林舒晴叫一声范赟,说我们不吵了好不好。范赟说好。
睡一觉,到第二天,范赟准备走时,林舒晴屁股坐定在椅子上,却一动不动。范赟说,走呀。林舒晴说,昨天就跟你说了,我要在这里住段时间。范赟似是没想到她来真的,愣在那里,没说话。半天,才说一句,行吧。按照习惯,范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林舒晴。果然,很快就跟她争执起来。范赟一遍遍地跟她说他的想法,他的理由。林舒晴也一遍遍地跟他说着她的理由,她的想法。但真有那么多理由吗?没多久,两个人就都累了,声音渐渐小下去,直到彼此都放下手中的绳子,不再比赛拔河。
吵归吵,把林舒晴一个人丢这里,范赟总归不放心。先是手机上找半天,又下楼去,跟酒店服务员咨询。最后听服务员建议,到旁边大楼去租一间公寓,给林舒晴住。据说是每到冬季,北方的人都会飞来过冬,候鸟一样,附近海边小镇都建有不少公寓当鸟巢。配备基本生活用具,可以长租,也可以短租,按月付房钱,不交押金。范赟帮林舒晴租的就是这种公寓。上楼去看,果然设备齐全,有床有沙发,有躺椅。甚至有厨房,厨房里有油盐酱醋。阳台上,也能看见海,只是能看见的范围小,海的一个侧面。
躺椅放在阳台上,范赟坐下,感慨说真舒服,我也不想走了。林舒晴心里感激范赟所作的一切,但嘴上还是坚持,说总算比精神病院住着舒服。范赟默然不语,林舒晴才意识到话说得过了头,弯下身子,把嘴凑到范赟耳朵上,跟他说,谢谢你。范赟把她抱住,按着她的头到怀里,用力亲。
范赟带她去超市,买米买面,买蔬菜水果。范赟买得多,林舒晴又放回去,说吃不了这么多。范赟说,说不定你想再多住一段时间呢。林舒晴愣一下,然后说,有可能。
没想真被范赟说中,林舒晴住下来,就不想走了。周末,范赟开车,把林舒晴的东西带来,包括电脑和一堆资料,林舒晴甚至重新开始写她的博士论文。她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把计划中的几万字写完,就能拿到博士学位,将她的人生扳回到正轨。范赟鼓励她,夜市上,咽下嘴里的一大口啤酒后,他说,谁能想这里竟是我们的福地。林舒晴撇撇嘴,没说什么。林舒晴确实喜欢这个地方,每天写作结束,都会沿着海边走很远的路,四处看看。走累了,就坐下来,听海的声音。海的声音其实没那么单调。听久了,就会发现沉重中带着调皮,也带着欢快。甚至时不时地,还会夹着一两声尖叫。林舒晴在海的声音里感受到一种巨大的生命力。再看海边的人,那些赤着脚踩在水里的妇女,那些孩子,以往只会让她觉得烦,而现在,她觉得他们活得那么认真。生活是一台戏,但演得认真的演员,还是值得尊敬。
不过住久了,林舒晴就发现,海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平静。白天不算什么,到晚上,海上起雾,阳台看出去,只能看见巨大的黑影。碰上雾大,黑影像是实体的,山一样不可名状,不禁让人害怕。山下面,海浪轰隆隆响,不知有多少冤屈要诉。林舒晴越看越心惊,脚下发软,赶紧撤步回去房间,紧紧关上阳台门。
过两天,楼道里遇见打扫卫生的阿姨,因为阳台墙上擦不掉的水渍聊起来。阿姨说,那是夏天刮台风留下来的,前面住的人也没能打扫干净,才让林舒晴看见。夏天刮台风,风挟雨势,雨借风威,瀑布一样灌进阳台,那才真是吓人。林舒晴听着这些话,脑子里想象着那种画面,浑身战栗。林舒晴感叹一句,还好冬天不会有台风。阿姨却说,那不一定的。吓得林舒晴天天查天气预报,还好近期都天气晴好,太阳高挂,天空湛蓝,没一丝云。关心多了,林舒晴也明白过来,海子诗里说得不够准确,面朝大海,除了关心粮食和蔬菜,还得关心天气。
粮食和蔬菜也得关心,自己做饭,林舒晴差不多隔两天就去一次超市,买蔬菜水果。去早了,能看见超市门口许多老头老太摆摊,卖零星几种蔬菜。买过两次,林舒晴就知道,蔬菜都是他们自己种的,吃不完,拿出来卖。林舒晴置身其中,看周围人跟他们讨价还价,一毛两毛,争执半天。林舒晴豁然明白,这就是生活。讨价还价,为省钱,也因为这是一种仪式。来买菜的人都不自觉地参与其中。来超市买菜也是一种仪式,买菜回去做饭也是一种仪式,若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完全可以像她以前那样,天天躺家里叫外卖。现代生活的便捷,其实更多是来自于对仪式的消解,只求目的,不问过程。但生活的时间长度没有改变,生活的目的没有改变,消解仪式以后节省出的大量时间,对于普通人来说,只能干坐着。或者是刷手机视频。
林舒晴把这些说给范赟听,范赟赞同,却又不让她想太多。再想下去,你要变成哲学家了,他说。林舒晴笑笑。不过也上了心,让范赟把她之前买的几本福柯带给她,打算认真看。这些年,学术界盛行福柯,不仅哲学、心理学领域,连文学、历史,甚至医学领域都在大行其道。写博士论文前,导师曾建议林舒晴好好读一下福柯,看能不能用得上。林舒晴买了书,看过几页,但不知道是不是翻译原因,觉得太过艰涩,看不下去。等范赟帮她把书带来,她看几页,仍然还是看不下去,又丢开。范赟也帮她带来其他一些书,简·奥斯汀的小说全集,以前大多读过,略翻翻,竟完全陌生。她选其中最薄的《诺桑觉寺》,捧着重新读,读完又换其他几本,不觉沉迷其中。她自己也身处度假胜地,每日无聊,一如奥斯汀小说中的女人们。只是可惜,她不像那些伊丽莎白、露西、爱玛和凯瑟琳们那般渴望嫁人,围着男人周旋。她有范赟,也在这种分开的生活中越来越察觉范赟的好。她该对他更好点。
但生活无聊,与别人说话或结交的渴望,在林舒晴心中渐渐泛起。沙滩上,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玩,她忍不住朝她们看许久。隔天,又看见,仍忍不住看。女人先跟她搭话,问能不能帮她看一会儿孩子。女人想上厕所,离得远,来回一趟得十几分钟。带孩子去,很不方便。林舒晴受宠若惊,连忙答应下来。孩子大概只有一岁多,女人走后,林舒晴伸手捏捏他胳膊,又捏捏腿,心里洋溢着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女人回来,跟林舒晴道谢,林舒晴趁机跟她聊几句。女人是跟丈夫一起来的,不过丈夫是出差,有工作要做,她只能自己带孩子来沙滩玩。女人抱怨一个人带孩子累,哪里也去不了,就算来到海边也不能下去游泳。林舒晴听出她言外之意,说她可以帮忙。女人推辞,不过还是禁不住海的诱惑,把孩子丢给林舒晴,脱掉鞋,卷上裤腿,惊叫着下到海里去。孩子见母亲下海,闹着也要去,林舒晴便牵着他走到海水边。
刚触到海浪,听见第一声时,林舒晴心里的恐慌就泛上来。一个恐怖的意识立即占据她的脑海,再散不去——孩子会被海浪冲走。她仿佛看见海浪卷着孩子向海里退去,孩子在浪花的泡沫里浮浮沉沉,如一块朽木。她想救孩子,想把他从海浪里捞出来,逃到沙滩上去。但她吓得全身都僵在那里,手动不了,脚也动不了。幸好孩子不是朽木,能跑能跳,看见海浪上来,知道向后逃走。海浪退去,再追上来,并在这种一逃一追的游戏里玩得不亦乐乎。反倒是林舒晴,海浪上来时没能动起来,半条裤子都被打湿,紧紧贴在身上。等孩子母亲上来,借口回去换裤子,慌忙逃走。
后面几天,林舒晴没敢再去海滩。周末,范赟来,拖着她散步,才跟着一起去。范赟穿拖鞋走进海水里,让她也下去,她远远躲着,没有去。范赟笑她胆小。可她自己明白,这种恐惧不仅仅是胆小那么简单。
坐在岸上,看范赟在海水里向前走不远,又走回来。她也害怕海浪会把范赟卷走。但理智告诉她,不会的。眼前的海浪太小,太平稳,只要范赟不向海里走得更远,走出景点圈定的范围,就不会被海浪卷走。她要面对的不是危险,而是海浪和海浪带给她的恐惧。
理智也让她渐渐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初会做那样的决定,会想在这个地方住下来。毕竟范赟带她去过那么多地方,深山里,听着不知名的夜鸟如婴儿般啼哭,她也曾毛骨悚然,紧紧抱住范赟不松开。但那种刺激太强烈,不是她一下子就能承受的。而海浪声,这种太像一遍遍冲刷马桶,且永不停歇的声音。没那么强烈,也没那么温和的刺激,很容易就渗入她的潜意识,让她产生自救的心理,留住了她。
林舒晴要自救。她毕竟不是普通妇女,细想一遍,便明白一切行为都不是孤立的。有因就有果,有果定有因。而她,深陷在这因果律中,想要走出去,只能靠她自己。范赟能帮她,也就只是把她送到这里来,能否从这里走出去,是她自己要做的。
她开始更多地去海边,携一本奥斯汀的小说,坐海边看。或是带一条毯子,铺沙滩上,身上涂一层防晒油躺下去,晒太阳。不管是看着书,还是闭着眼睛晒太阳,耳朵里都灌满海浪声,一声一声,冲刷着林舒晴内心的恐惧。林舒晴以为会发生点什么,但许久过去,海浪声还是海浪声,她还是她。再躺下去,竟睡着了。梦都没做一个。林舒晴想,应该是悲痛发生得太久,伤口早已结上厚厚的一层痂,没那么容易再被掀开。便继续坚持下去。
冬日的太阳不烈,不会把人晒伤。但晒久了,如在设置成低温的烤箱里烤面包,面包没熟,先把颜色烤得焦黄。林舒晴没晒几天,脸上颜色就黑了几个度。视频电话,有灯光照着,看不出。等周末,范赟来时看见她,差点惊掉下巴。连着问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她不解释,只问范赟好不好看。范赟嘴上说还行,但心里还是惊喜的,在床上,特别卖力。范赟抚摸着她的脸,眼神深切地看着她。她则用两条腿紧紧地缠住他。两个人都感受到跟往日不一样的快乐。原来真如歌里唱的,一点点改变,也有很大差别。隔天,范赟也脱掉上衣,跟林舒晴一起躺沙滩上晒。
林舒晴没想到,有范赟陪着,竟会完全不一样。躺半天,她几乎没注意到海浪声。听肯定是听见了,但就像没听见一样。并不是说,她的眼里心里只有范赟,而是不知被什么耽误着,忘记其他。范赟走后,她认真想,真有那么多的伤痛吗?又或者说,伤痛早已痊愈,一切不过是被她当作借口,好逃避现实生活。那她所谓的自救,岂不只是一场笑话?
夜已经很深,林舒晴心里堵着,睡不着,干脆翻身起来,披件衣服走到阳台上。海风大,吹在她脸上,比她想象中的要冷。看远方,也黑黢黢的,藏着不知多少危险。林舒晴想到早上被淹死的那个人,仿佛在海里又看见他,戴着发出荧光的游泳帽,逐着海浪一上一下。忍不住打一个寒战。但脑子里不想,似乎又没那么可怕。海离得远,被雾遮着,也根本看不清海上的波浪。只听得见海浪声响。不向海面上看,似乎也没有那么冷。再站一会儿,林舒晴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中藏着的暖流,像是萌发在冬日里的一丝春意,一下下舔着她的脸,她的脖子。她伸出手去,凭空抓一把。还没等手放下来,就被范赟抱住。
怎么出来了?范赟问林舒晴。林舒晴没回答。范赟似乎困得不行,头压在她肩膀上,很快就传来细碎的呼噜声。林舒晴抬一下肩膀,让他别管她,先回去床上睡。范赟说,挺舒服的,再让我抱一会儿。林舒晴便转回身,也抱住范赟。
我们回去吧,林舒晴说。范赟说好。林舒晴说,我是说我们回家吧。范赟说好,突然又向后退开,看着林舒晴说,是因为海里淹死人,害怕了吗?林舒晴说,也不是,就是呆够了,想回去了。范赟哦一声,又靠上来抱住她。
他们望向远处,雾似乎散了。
【于则于,原名于业礼,中医学博士,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写作小说、诗歌等,作品散见于《清明》《芙蓉》《草原》《上海文学》《山东文学》《青年作家》《香港文学》等期刊。有小说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海外文摘》等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