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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4年第11期|刘剑波:办公室
来源:《雨花》2024年第11期 | 刘剑波  2024年12月26日09:30

我叔叔李建是个长条条,人们都叫他李大个儿,连他老婆也这样喊,即便是当着外人的面。“大个儿,家里没粮了,去买袋米”;“大个儿,我想吃脆饼了,去给我买上两盒”;“大个儿,跟你一起做教师的,都当了主任、校长,你还在半死不活当教员,看你那点出息!”他老婆这话没错,我叔叔是上世纪80年代的师范生,那伙人十年后都混成了校领导,只有我叔叔还像老母鸡趴在窝里,起早贪黑“aoeiuü”教学生学拼音,蜷缩在用学桌拼成的写字台上改作业。

不过我爷爷倒沉得住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是他老的口头禅。很多年前,我叔叔跟村里光屁股的孩子在村头麦场上打老牛(玩陀螺),邻村的算命先生路过那儿,一看到我叔叔奇大的耳垂就惊呼,“不得了,李家要出人了!”就为这话,我爷爷咬着牙给了算命先生10块钱。接着,就开始了对算命先生预言兑现的漫长等待。我叔叔考上师范那年,我爷爷备了厚礼到算命先生家答谢。算命先生比我爷爷大几岁,我爷爷喊他老哥。我爷爷很激动,只说了句“老哥,借你吉言啊”就泣不成声了。算命先生却呵呵笑了起来,说:“我说的李家要出人,可不是考上个什么师范。”算命先生用手指在空气中划了个“9”字。我爷爷吓了一跳:“九品?”算命先生捋着山羊胡又笑了。

农村中学缺英语教师,我叔叔读师范时自学过英语,所以就被调到中学去了,那所中学叫长沙中学。此“长沙”非湖南省会“长沙”,乃是县里的一个小镇,同我叔叔原先任教的兆群小学同属苴镇区。那年我叔叔已经三十出头了。我爷爷是白头翁,因为基因遗传,我叔叔的头发也灰白了,但那些受惠于我叔叔的学生说,我叔叔的头发是粉笔灰染的。这一年,算命先生缠绵于病榻,临终前我爷爷去看他。算命先生拉着我爷爷的手说:“老弟啊,再等等。”我爷爷知道算命先生的意思,眼眶红红地说:“不急,不急。”

那年,我叔叔自创了一种“英语教学法”。传统的英语教学,音标要到初一下学期才教,而我叔叔上的头一课就开始教学生元音。跟我叔叔同轨班的英语教师周杏元去校长那儿打小报告,说我叔叔违反教学法,后果不堪设想。周杏元抓孩子抓得厉害,据说深更半夜还在油印室用滚筒印试题,第二天一早就命学生把成摞成山的英语试题挑到教室去做。每年县统考,周杏元所带的班必得第一,因此他也深得校长器重。校长经常在周杏元耳根吹风:“我这个位置早晚是你的。”对周杏元的反映,校长很重视,将我叔叔找去,勒令我叔叔回到原路上去。校长说,我一个好端端的班,不能砸在你一个新手手上。

我叔叔是个犟头,像我爷爷,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我叔叔对校长说,要是信不过我,就把我退回到兆群去。校长哪有这个权,就打电话给区教研员。后者倒很开明,回了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天塌下来我顶着。”区教研员都这么说了,校长只好干瞪眼。

先教音标的好处是,学生一接触英语就能掌握读音,而读音对于记忆起重要作用。我叔叔赢在了起跑线上,年末全县统考,我叔叔班上的英语成绩,不仅把有二十多年英语教学经验的周杏元远远甩在后面,而且分数还排在县中前头。教育局长被惊得一愣一愣的。我叔叔一夜间成了香饽饽,苴中校长和县中校长同时盯上了我叔叔,丰中和马中的校长也抛来了橄榄枝。教育局长私下发话,县中是重点的重点,你们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就这样,我叔叔被县中收入囊中。

运气这东西,一旦来了,你挡都挡不住。我叔叔来到县中这个更能施展拳脚的大舞台,一年蹬上一个台阶,从年级组长做起,一直做到副校长,用了不到十年时间。五十岁那年,我叔叔被县政府任命为教育局副局长,两年后又被扶正。这时,我爷爷已经在地下长眠了八年。他老人家应该含笑九泉了。

我上大一时,有天早上照镜子,发现我的耳垂也不小。要是再有个算命先生看到它,说不定又会惊呼,李家又要出人了。事实上,大学毕业那年,风华正茂的我有幸作为选调生到岔河镇挂职,两年后当上了副镇长,很快又调进县政府,当上了办公室副主任,人们普遍认为我前程似锦。如果不出意外,按照正常的路径,我将会被安排到乡镇当一把手,历练几年后再回到县里,进县领导班子。

家族里的人都说,没有叔叔就没有今天的我。当年中考,我考砸了,这当然跟爸爸的死有关。爸爸死于肺纤维化,这是一种渐进的病变,会逐步吞噬好肺。从发现最初的症状开始,他苟延残喘了三年。刚开始,他上楼梯时有些费劲,不久,他得拄拐杖行走了。后来,连站立都不能了。再后来,有一台吸氧机随时备在他的床边。

爸爸葬礼那天恰好是中考首日,妈妈不让我去殡仪馆。妈妈哭着抱住我:“一定要考上县中啊,只有考上县中,你爸才能安心上路。”县中是省重点高中,只要考上县中,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门。我安慰妈妈,肯定能考上。一向学习拔尖的我,这点把握还是有的。可是我的试卷上总是闪现出火葬场的大烟囱,一缕缕黑烟飘向云层。我心里有个悲恸的声音老是在说,爸爸飘走了,爸爸飘走了,我再也没有爸爸了。从此,我生命的词典里,“爸爸”这个词被永远删除了。眼泪就这样汹涌而出,滴落在试卷上,所有的答题都变得模糊不清。

我考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差,我的分数不仅够不上县中,连普通高中的分数线都差一截,我只能读临港中学。我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跪在爸爸的墓前哭得昏天黑地。那时叔叔已经当上县教育局局长了。叔叔拨冗到我家来看我,一进门就说,你明天去县中报名,你爸不在了还有叔,叔不会不管你的。

当时,够不上县中分数线,可以花三万元买。为给爸爸看病,我家拉了一屁股饥荒,别说三万元,就是三千也拿不出。要是叔叔不帮我一把,我只好上很烂的临港中学,自此破罐子破摔,等着我的将是另一种人生,黯淡,破败,没落,奄奄一息,毫无希望。

叔叔在局长的位置上始终未动窝,直至退休。那年,我当上了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有一天,我听妻子说,叔叔生病住进了人民医院病房。她是在菜市场偶遇婶婶获悉这个消息的,当时婶婶正在选购给叔叔煲汤的食材。

这个消息太突然了,因为几天前我还在县政府小会议室里见到过即将退休的叔叔。县里专门为叔叔以及另外几个局的老局长举行荣退仪式。我看到叔叔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嗓音洪亮,看上去硬朗得很,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我给婶婶打电话,但打了几次婶婶都没接,想必婶婶在忙着照顾叔叔。又拨叔叔的电话,刚按了头几个数字,又放弃了。叔叔是病人,不便打扰,还是直接去人民医院吧。我在人民医院大门口水果店买了个水果篮,找到叔叔的病房,但叔叔却出院了。

就在我准备去叔叔家看他时,婶婶打来了电话,叽哩哇啦说了一大堆。大意是,叔叔退休回家后像变了个人,整天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不是深更半夜爬起来看电视,就是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喁喁独语。婶婶心急如焚,硬逼着叔叔去人民医院检查。叔叔在人民医院待了两天,从抽血、验尿开始,凡是人民医院拥有的现代化医疗设备,叔叔都过了一遍,除了血压血脂偏高外,什么毛病都没有。而对一个六旬老人来说,血压血脂偏高根本算不了病。

既然没病,老在医院待着也没意思,叔叔就出院回家了。不过,还是没精打采,悒悒不乐,晚上要吃安定才能睡着。婶婶觉得叔叔身体肯定出了问题,只是病灶隐藏得深,县人民医院毕竟是县级医院,难以查出。婶婶打算让我的两个堂弟带老爸去上海大医院看医生。叔叔起初不愿意,但抵不住婶婶唠叨,最后还是勉强同意了。

这时,局里打电话来催叔叔交钥匙,继任者等着搬进他的办公室里。叔叔本来准备在荣退仪式举行前,把办公室腾出来,但被一些琐事缠住了,更重要的原因是里面的东西太多了,生活用品倒在其次——顺便说一下,叔叔的办公室配有卫生间、淋浴房和卧室,工作忙碌的时候,叔叔就栖身在办公室,有时十天半月也不回家。

卧室的壁橱里挂有他一年四季的衣物,此外,电视、冰箱、电磁炉、餐具、茶具、毛巾、浴巾、拖鞋、牙刷牙膏、木梳、镜子一应俱全。更重要的是书籍,叔叔酷爱读书,尤其是文学书籍,闲暇之时总是手不释卷,当然,叔叔闲暇的时候并不多。

叔叔有购书癖,一旦喜欢上哪本书,总要千方百计购得。比如早年间叔叔听说《尤利西斯》很伟大,遍访本地书店不得后,托了人从南京购得。叔叔办公室的四面墙都是文学名著,叔叔不可能一一读完,但叔叔喜欢被大师们注视的感觉。叔叔还神秘兮兮地说,寂静之时他能听到那些大师的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每个大师的声音都不同。比如,托尔斯泰像年老渔夫的声音,海明威是个火爆性子,说话像机关枪似的,而卡夫夫的说话声像梦呓。

这么多书要搬走当然很麻烦。加之那几天阴雨绵绵,而书籍是最怕雨淋的,所以腾办公室就拖下来了。其实,局里一直在等,确切地说,是叔叔的继任者在等。足足等了一个星期,叔叔还没有搬走的意思,继任者就让局办公室丁主任打电话催了。

叔叔原打算从上海诊病回来再处理腾办公室的事,事实上,他已经联系好了一家有厢式货车的搬家公司。叔叔珍爱他的书,如果不用厢式货车搬运,存在途中掉落书籍的风险。丁主任虽然语气较为委婉,但意思却一听就懂:若再不搬出办公室,继任者不能进去办公,将无法进入工作状态,会严重影响全县的教育工作。

叔叔已经卸任了,但还没有腾出办公室,继任者心里难免会不舒服,这也是人之常情。洞悉世事的叔叔当然明白,所以他改变了主意:先把办公室腾出来再去上海看医生。叔叔向丁主任表示,一俟天色放晴就把东西从办公室搬出来。

第二天早上雨止了,但起了大雾,不过一阵强劲的风吹过后,雾便渐趋消退,天空露出了蓝色。丁主任赶紧坐着局里的小车去接叔叔。他看到气色晦暗、虚弱不堪的叔叔吃了一惊,连忙问叔叔哪儿不舒服。叔叔说,去人民医院住了两天也没查出什么毛病。

等你身体好了再搬办公室吧。这话都到丁主任的嘴边了,可他还是压下去了,变成:不用劳动您一根手指头,搬家公司会全权负责,您全交给我就行了。另外,搬运的所有费用均由局里支付。

这时,两个人起了一点小争执。叔叔说他已经联系好了有厢式货车的搬家公司,搬运办公室里的私人物品,费用理应由他个人负担。丁主任说,您在任期间为全县教育事业发展殚精竭虑,您的功劳不言而喻,您要是不给局里最后一次表示感谢的机会,那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吗?

丁主任这么说了,那就客随主便吧——叔叔想,从他卸任的那天起,他就是局里的客人了。

叔叔跟丁主任去局里的路上,打电话给搬家公司,让他们火速赶往教育局。搬家公司雷厉风行,叔叔他们还没到,搬家公司的厢式货车就已经守候在楼下了。叔叔让搬家公司的人先在楼下待命,等他把东西归拢好了再上楼。丁主任问叔叔要不要请局里的零工帮忙一起收拾,叔叔谢绝了。搬家公司的厢式货车体积有集装箱那么大,叔叔办公室的所有物品完全能一次性运走。

丁主任迫不及待打电话告诉继任者:您下午就可以搬进来了。继任者让他在群里发个通知:晚上局中层以上的干部到他刚搬进去的办公室(局长办公室)开会,这将是他上任后的第一次局务会。

叔叔已经几天没来办公室了,他走进去后有种游子归来的感觉,还有种失落惆怅的感觉。他一屁股坐在欧式真皮沙发上,喃喃自语,别了,我的办公室。人生有很多次告别,且随着年岁的衰老,告别会变得屈指可数,直到最后向人世告别。在叔叔看来,搬离他的办公室是他对人世告别的预演。一想到这点,伤感瞬间如潮水般淹没了他。

看着屋里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叔叔不知道怎么归拢。他想让丁主任弄些大纸箱来,可以把东西装进去,然后再让搬运工搬到厢式货车上去。丁主任就在隔壁的办公室,叔叔打算过去跟丁主任说说这件事。叔叔起身时,突然觉得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一反这几天的全身乏力、虚弱不堪,变得神清气爽,有身轻如燕之感,仿佛又回到他在位时精神抖擞的状态。叔叔又去卫生间照了照镜子。他吃了一惊:晦暗不堪的脸色也变得红润有光泽了,简直匪夷所思。

叔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暂且不去理会,先到隔壁找丁主任,搬家公司的车还在楼下等着呢。可是当他一走出办公室,人又变得困乏无力,萎靡不振,病态毕现。明察秋毫的叔叔已经看出点门道来了。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他又返回办公室。

真是太神奇了,叔叔的病态迅速消弭,健康的体魄又回来了。接着,叔叔又试了几次,情况仍然如此。门槛仿佛成了分水岭,只要跨出门槛,立马成了病人,而留在门槛内,啥毛病也没有了。

就在叔叔屡试不爽时,搬家公司却急坏了。搬家公司当天的订单都排满了,厢式货车必须马不停蹄地赶场子,才能干完当天搬家的活儿。可是左等右等也没有叔叔的消息,厢式货车上的人就打电话给叔叔。听到叔叔说“今天不搬了”,厢式货车上的人肺都要气炸了,又不能发作,只好自认晦气,把厢式货车开走了。

比搬家公司还急的是丁主任。丁主任已经在群里发了晚上开会的通知,随后他一直支棱起耳朵听隔壁叔叔办公室里的动静。按理,搬运工应该进叔叔的办公室忙活起来了,打包的打包,搬运的搬运,一派人欢马叫的繁忙景象。可是叔叔的办公室却静谧得可怕,丁主任惴惴不安地来到叔叔办公室门口,看到叔叔正悠闲自得地坐在沙发上,嘴里还叼着一根香烟。

丁主任叫了声“李局”,没等他往下说,叔叔就以掌为刀,猛地往下一劈。这是叔叔在任时惯有的动作,当他痛下决心做某件事时就会做出这个动作,而一旦做出这个动作,就表示再也不可能更改了。丁主任觉得这一掌砍在自己的脑袋上,天旋地转起来。过了好一阵才嗫嚅着问,不搬了?叔叔斩钉截铁地说,不搬了!丁主任呻吟般道,不是说好搬的吗,再说搬家公司的厢式货车还在楼下等着呢。叔叔回了一句,噎得丁主任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事物总是在不断变化的,我们作为唯物主义者应该时刻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至于厢式货车,我已经让他们打道回府了。

这时,继任者把电话打到丁主任手机上,丁主任赶紧出来接电话。继任者急吼吼地问,李大个儿搬得怎么样了?继任者还待在他原来的办公室办公,那是位于走廊尽头一间狭小的屋子。当他听丁主任说,李大个儿又不搬了,继任者朝丁主任发了一通火。继任者的愤怒是有道理的,他一直盼星星盼月亮般盼着叔叔搬出去,好不容易得知叔叔准备搬了,现在又突然听说不搬了,这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吗?

丁主任平素受夹棍气受惯了,所以他像掸灰尘一样把继任者的满腔怒火掸掉了。我再去探明情况,他说了这句,就想挂电话。继任者最后又甩出一句:要是你连这件事都处理不好,你这个办公室主任就别当了。

丁主任又来到叔叔的办公室,他发现叔叔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前,戴着老花镜,用一支红铅笔在什么文件上勾勾画画,一副忙于办公的样子。叔叔抬头看了丁主任一眼,很严肃地问,有事吗?叔叔身上有种不威自怒的气质,虽然已经卸任了,但余威还在。丁主任侍立于叔叔身旁,小心翼翼地问,李局怎么又不搬了呢?

叔叔扔下铅笔,哈哈笑了起来,我估计局里所有人都会这么问,你先仔细打量打量我。于是丁主任打量了叔叔一眼。这一打量不要紧,丁主任愣住了,他面前的叔叔跟他早上去接的叔叔完全判若两人。早上的叔叔灰暗、萎靡,仿佛患了重疾,而眼前的叔叔却是神采飞扬,那气色,看上去要多健康有多健康。

丁主任满脸的惊愕。看到了吧,叔叔说,我这个办公室有魔法,神奇得很呢。我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我的魂魄已经丢在这儿了,要是我离开了它,我就成了一个没有魂魄的人了,我这条老命非断送不可,所以我不能搬走。

我想请你帮个忙,婶婶在电话里跟我说。我说我能帮您什么忙啊。婶是认真的,这个忙你一定要帮。要是能帮上,我肯定帮。以你的身份地位,帮这个忙一点问题都没有。到底是什么事啊?婶想请你跟小姚打个招呼,保留你叔的办公室。

婶婶说的小姚,就是那位继任者。我在南京读大三那年暑假,去教育局找叔叔,想让他给我安排个实习学校。我看到有个衣着整洁,头顶却有个地中海的年轻人坐在沙发上,叔叔正耳提面命地跟他说着什么,年轻人唯唯诺诺地将叔叔说的话记在一本很厚的笔记本上。

叔叔向我介绍,这是办公室姚金林姚主任。姚主任马上站起来跟我握手,一脸谦卑。后来我知道,姚主任老家是邻县的,师范毕业后分到本县的实验小学任教。叔叔的孩子——叔叔结婚晚,生养也晚——恰巧在他班上,那时叔叔刚当上教育局领导。

姚老师对叔叔的孩子特别关照,比如,中午必定带孩子回家吃饭,放晚学必定用自行车驮着送回叔叔家。倘逢下雨,道路泥泞自行车难行,姚老师索性将孩子背回叔叔家。人们看到他一只手打伞,一只手环到背后托着孩子,在风雨中艰难踯躅。

星期天,姚老师会去叔叔家做家务,他能烧一手人人称赞的淮扬好菜,深得婶婶欢心。叔叔把姚老师调到教育局办公室当副主任,后来又提拔为正主任。再后来,叔叔向县组织部门推荐,姚主任又被安排到乡镇锻炼了几年,回来当上了副局长。

那年暑假结束回校不久,我和姚主任又见面了,他是到南京出差顺便来看我的。他手上拎着一只崭新的电脑包,那上面印着被啃了一口的苹果。就是这只不完美的苹果,迷倒了无数年轻人。

姚主任将电脑包往我手上一塞,转身就要走,说是要赶车。我追上去把电脑包还他,他死活不要,说是特地为我买的,还说我正需要。这倒是被他说着了,当时我用的是一台杂牌笔记本电脑,做梦都想拥有一台苹果笔记本电脑。

最后我还是半推半就收下了,我知道他是在变相贿赂叔叔。我打电话告诉了叔叔,我煞有其事地对叔叔说,以后要勤工俭学赚钱,还姚主任这个人情。叔叔笑着说,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你只要把学业弄好就行了。

随后一段时间,我和姚主任经常微信聊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微信聊天就慢慢中断了。我们那友谊的小船渐渐随时间下沉,直到某天早晨我意识到,它已经完完全全被海水吞没了。世界向前推进,曾经鲜活的东西倏忽间就被打翻,成了过去式。谁料到,相隔多年后,我又要和姚主任发生交集了,也许这就是生活的诡谲之处?

大三那年暑假我头一次去叔叔的办公室,我被挂在墙上的一幅油画吸引了:画着北方的白桦树,粗粝的树皮触手可及。一只笼子里的鸟和笼子外的鸟一往情深地对视着,不受在一旁扑腾的蝴蝶的干扰。笼子里的鸟是暗橘红色的,笼子外的鸟则是棕色的——鸟、蝴蝶和树,还有天上的云彩,都被围在一个金色的画框里,像框的形状酷似鸟笼。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索这幅画的象征意义。

震撼我的是一个庞大的沙盘,它就摆在叔叔的写字台与沙发之间。军事上常用沙盘来进行一些战争区域的地形模拟,而叔叔的沙盘模拟的是全县的地形地貌——道路、河流、小丘、树林、市镇的街道,而各中小学就坐落其间,那是用微型彩色塑料块搭建的小房子。

每月的局务会议就在叔叔的办公室举行,业务部门的头头脑脑围沙盘躬身而立,皱眉蹙额,神态肃穆。此时,那些小房均亮起灯光,颜色为红绿两种。亮绿灯的学校,显然在全县月考中败北;亮红灯的学校则表明成绩喜人。有趣的是,亮红灯的小房子还会发出一种欢快的音乐,意味着凯歌高奏。

叔叔手持小木棍,居于众人之中。叔叔讲话从来都是提纲挈领,简洁有力,直指要害。当他将小木棒戳向那些亮着绿灯的小屋时,会伴随着这样的问句:请给我个合理的说法。说法可以轻易给出,但“合理”却是块巨石,压在众人头上。局长办公室(会场)鸦雀无声,气氛紧张得快要爆炸。

小塑料屋里的红绿灯光昼夜亮着,叔叔的局长生涯一直被它们照亮。叔叔的情绪也完全被它们控制。绿灯渐趋减少,叔叔会喜笑颜开,手舞足蹈。反之则抑郁愁闷,心急如焚。人们每回从叔叔办公室门口走过,都会看到叔叔站在沙盘前,用那根木棒点点戳戳。每年高考期间,叔叔吃睡都在办公室。灯火通明的办公室俨然成了他的营帐,人员进进出出,电话声不绝于耳,而叔叔的暗色玻璃烟灰缸里,烟头一点点堆砌。

沙盘里有座用红木雕刻的小楼,它永远亮着红灯,那是我就读的县中。叔叔经常对县中微服私访,尤其是在晚上,教学楼的楼梯上常会响起叔叔咔咔的脚步声,这声音让校领导们心惊肉跳。叔叔对县中的要求一年比一年高。社会上很多人称县中为“绞肉机”。叔叔说,高材生就是绞肉机绞出来的。

我对婶婶道,保留局长办公室,叔叔可以自己跟姚局说啊,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我觉得,这是人家教育局内部的事,我作为外人干涉是不合适的。婶婶说,事情有点麻烦,才找你这个大主任的嘛。后来我才明白婶婶说的有点麻烦是什么意思。

叔叔打消了搬出办公室的念头后,就像没退休那样,天天拎着公文包上班下班。不同的是,以前都是局里的小车接送,现在只能骑捷安特了。不过骑车有两个好处,一是锻炼身体,二是可以沿途观赏县城的发展变化,这也是一种获得感吧。

婶婶发现,叔叔不仅健康如初,精神大好,而且看上去还比以前年轻了。婶婶不禁想到一位作家说过的话:工作着是美丽的。可是丁主任却难受了,姚局一天打几个电话给他,要他想办法将叔叔从办公室弄走,口气一次比一次严厉,但他却无计可施。有一次,他被逼急了,咚咚咚跑到叔叔的办公室,称奉姚局之命,来问问叔叔什么时候搬走。叔叔笑着说,我不信姚局会这么说。

在叔叔看来,小姚能当上局长完全是自己栽培、提携的结果,他认定是丁主任在胡扯。于是叔叔打电话给姚局,把情况如此这般说了。果然姚局很生气:这个老丁太不像话了,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我三番五次跟他说,老局长德高望重,退休了还天天起早贪黑到局里来,说明他对局里有感情嘛,对局里有感情就是对全县教育有感情,我们应该感动,应该欢迎。再说了,局里这么多办公室,就差老局长那间办公室?我马上跟老丁说,让他不要再管这事了,老局长爱在办公室待多久就待多久,您待在局里我正好可以早晚请教呢。

放下电话,叔叔心里道,我就说嘛,小姚决不是过河拆桥之人,老丁也太可笑了,居然玩起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来了。

但第二天丁主任还是来问叔叔什么时候搬。叔叔问,姚局没跟你说吗?丁主任反问,姚局跟我说什么?叔叔说,跟你说不要管我搬办公室的事呀?丁主任道,您觉得姚局会跟我说吗?叔叔瞅了丁主任一眼。以前叔叔在位时,丁主任跟叔叔说话脸上都有怯相,而现在非但没有了怯相,而且隐约有了凶光。

叔叔又打姚局手机,但打了几次都是忙音。叔叔意识到姚局把他拉黑了。

这就是婶婶说的麻烦:姚局要叔叔搬,但叔叔又不能搬。两个人都拧着,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以前,叔叔是大腿,姚局是胳膊。现在,姚局成了大腿,叔叔成了胳膊。所以,婶婶只好央我帮忙。婶婶觉得只要我这个县府办主任出面找姚局,没有摆不平的事。

但这个忙我真帮不了,别说我帮不了,就是县长大人也帮不了。可是我又不能拒绝婶婶,我只能说尽力而为。婶婶显然对我的回答不满意,说要是这点事你都办不好,你这个县政府办主任也别当了。

妈妈也打来电话,显然是婶婶让她打的。她知道我对妈妈言听计从。妈妈后来改嫁了,继父是个公务员,人很老实,脾性随和,经济条件也好,妈妈嫁过去后人养得白白胖胖,比跟我爸过得好。不过,我很少跟他们来往,只是逢年过节礼节性地走动一下。

妈妈说,当年你叔帮了你,做人要知恩图报啊。我硬着头皮给姚局打了个电话。姚局完全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语气没有了以前的谦和,而是透着凌厉和霸气,有种字字戳骨的味道。我说,姚局最近有空吗,想请您吃个饭,您以前送我笔记本,一直没机会感谢您呢。之所以拿笔记本说事,是想有意点他一下,让他知道自己的来路。

姚局当然明白我打电话的用意,对他来说,笔记本是件忌讳的事,所以他不会扯到笔记本上去的,只是不亢不卑地说,最近事情特别多,等稍闲些我请您,我在开会呢,刘主任还有事吗?没事我就挂了。我想来拜访您一下,这话还没挤出来,姚局就把电话挂了。

我打算亲自去教育局找姚局,为叔叔的办公室斡旋斡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我尽力了,婶婶那头也没话说了。还没等到我成行,婶婶又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去找小姚。实在太忙了,我明天去……没等我说完,就遭婶婶一顿抢白:当年你叔比你更忙,可还是屁颠屁颠亲自去为你找县中校长,人心隔肚皮,大侄儿,我算是认识你了。

我没诓婶婶,确实忙得鸡飞狗跳。会议一个接一个,还要陪县长下乡,接待省市来人。我买了贵重的烟和酒,想什么时候晚上去姚局府上,听说他刚换了房,领秀城的别墅,应该能打听到。

县长把我叫去,劈头盖脸骂了姚金林一顿,最后一句是:妈的,敢要挟我!李大个儿也不像话,你老占着茅坑干啥嘛,人家还怎么开展工作!

我很快就弄清了事情原委:因为叔叔霸着办公室不搬,姚金林负气出走了,给县长留言道,此举(出走)实属无奈。县长知道我是李大个儿的侄子,要我去劝说李大个儿搬出办公室。

孰料事情又节外生枝:丁主任趁叔叔下班回家,竟让人把叔叔办公室的门锁换了。叔叔第二天早上到局开不了办公室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也猜到是谁所为。叔叔不恼反笑,打了个电话给本县一位大名鼎鼎的律师,该律师的孩子在升学问题上得到过叔叔的帮助。

律师即刻赶到局里,直接找丁主任,严正指出偷换他人门锁触犯了非法侵占他人财产罪。非法侵占他人财产罪的立案标准,司法解释为1万元,单李局长的那些书籍就不止1万元。刑法规定,非法侵占他人财产罪将处2年以下或2年以上5年以下有期徒刑。

丁主任吓出一身冷汗,当即委托律师将新换门锁的钥匙交给叔叔。问题虽说迎刃而解,但还是给叔叔的心理投下了阴影。叔叔自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叫门都不开。晚上也不回家,睡在办公室里。也不去食堂吃饭,每顿都叫外卖。总之,叔叔须臾不离开他的办公室。

我去找叔叔,他办公室的门紧闭如铁桶。我说,叔叔请开门。叔叔在门板那头道,我哪敢开门啊,你身后跟着一大帮人,只要把门开一条缝,他们就会蜂拥而入把我架出去,有话你就隔着门说吧。我说,叔叔,我身后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今天我是作为晚辈特来看望您的,您就忍心让侄儿站在门外吗?

叔叔说,你早不来看我,晚不来看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来看我,其用意路人皆知啊。我只好说,叔叔为何不回家享受美好的退休生活,而要蛰居于办公室呢?是一时无法与昔日时光了断吗?叔叔说,侄儿有所不知,办公室早就成了我生命的存在方式,也可以反过来说,我的生命成了办公室的存在方式。两者是鱼和水的关系,鱼离了水就没法活,水没了鱼就毫无意义。最好的办法是把办公室连同我一起搬回家。我知道劝不了叔叔,只好无功而返。

教育局倒是想了个办法,尽管很弱智:严禁外卖骑手入内。前面说过,叔叔吃饭都叫外卖,现在骑手进不来,叔叔断了食自然就搬出来了。不过,第二天,拎着食盒的婶婶就出现在教育局大门口了。门卫不让骑手进,也不让婶婶进。婶婶自报了家门,门卫还是不让进。婶婶拿出一把亮晃晃的菜刀架在脖子上,门卫这才吓得拉开大门。

我一直怀疑姚金林并未出走,就隐身在局里的哪个旮旯里,并且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了然于胸。但不管怎么说,教育局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日常工作瘫痪,很多人不上班。有人把教育局如此恶劣的局面捅到网上去了,有消息说,省市将组织联合调查组,不日莅临本县。县领导层急成了一锅粥。姚金林虽然“出走”了,但手机没关。县长跟他通话,他还是坚持“李大个儿不腾出办公室,绝不回来”。县长发火了,骂了句“龟儿子”,我不信离了你姓姚的,地球就不转了。

县长建议县人大重新任命教育局局长。然而实际操作很难。教育局是全县第一大局,当家人必须熟悉教育,必须是行家里手,必须有领导才干,必须在教育界有极高威望。可是捋了一遍几位人选(主要是副局长),发现没有谁堪当大任。看来,除了劝说叔叔搬离办公室请回姚金林别无他途。

于是,县长决定亲自出马处理此事,但对能否成功劝说叔叔搬离并无把握。叔叔比县长资历深,又是退了休的人,万一叔叔不买账,其奈公何?有人出了个主意:请严老局长出马说合,可确保无虞。严老局长是叔叔的前任。如果说叔叔是千里马,严老局长就是伯乐,当年是他将叔叔调进教育局,给了叔叔放展身手的机会。后又力排众议,竭力向组织部门推荐,让叔叔接替自己。可以这么说,严老局长之于叔叔,堪比叔叔之于姚金林。

叔叔一直对严老局长感恩不尽,逢年过节都要携重礼登门看望。我曾见过严老局长一面。此人身材魁梧,长方脸形,戴玳瑁眼镜,目光深邃,谈吐不俗,颇有三十年代知识分子的气质。多年前从省城下放到本县,也如叔叔一般,从教师一直做到教育局长。退休后历任老年大学校长、关工委主任、老促会会长,目下赋闲在家,颐养天年。

县长让我去请严老局长,又担心我请不动严老局长,便亲自给他打了电话。实际上,严老局长也听说了教育局乱糟糟的情况,电话一打通,严老局长就嘶哑着嗓子道,这个小李咋这样啊,简直是乱弹琴嘛!

我先去接了严老局长,再接县长,然后赶往教育局。严老局长确实生气了,攥起老拳对着叔叔办公室的门就是一顿乱捶。叔叔不知究里,在屋内很绅士地说,请问哪位啊?严老局长几乎吼起来,快开门,我是严长清。

叔叔赶紧开了门。我进去时看到叔叔的写字台上摊着一本很厚的书,满屋咖啡的香气,嵌在天花板的音箱播放着轻柔的民乐。叔叔让座,泡茶。严老局长摆摆手,罢了,罢了。当着我们的面,严老局长没叫叔叔“小李”,而是称“李局长”。严老局长直奔主题:李局长啊,你退休了怎么还赖在办公室里?严老局长没有用“占”,也没有用“霸”,而用“赖”,足见严老局长的辛辣和尖锐。

我注意到,叔叔有点尴尬,甚至脸也红了。叔叔想申辩,但严老局长又摆了摆手,意思是让自己把话说完。严老局长说,因为你赖在办公室里不走,也不怪人家撂挑子,我是能理解的,要是这事搁在我身上,我也会这样。

叔叔看了看县长,看了看我,最后又看了看严老局长。严老局长继续说,你在教育战线驰骋了一辈子,当明白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教育在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是文明传承、文化传播、知识传递、人才培养的根本途径,而教育局这个实施百年大计的地方现在却瘫痪了,成了一片废墟,这一切都跟你有关系,你将会成为历史的罪人啊!

叔叔终于说话了。叔叔面色凝重地说,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真不知道因为我没搬办公室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其实,办公室对我很重要,它的重要性是致命的,这么说吧,我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严老局长跺着脚打断了叔叔的话:教育局也是一个生命啊,它是一个关系到千家万户的辽阔生命,在这个辽阔的生命面前,个人的生命再重要,也是微不足道的。李局长,要以大局为重啊。

正是这句“以大局为重”打动了叔叔。叔叔站起来,朝严老局长作了个揖,十分痛心地说:老局长啊,我错了,我辜负了您。严老局长做了个“犯错误不要紧,改了就好”的手势,让叔叔坐下来。叔叔跟县长寒暄了几句,又来到我跟前摩挲摩挲我脑袋。多年前他来我家问我想不想上县中,也摩挲过我脑袋。我很喜欢这个亲昵的动作。

叔叔当天就联系了搬家公司。

叔叔的办公室一腾出来,姚金林就搬进去了——我的判断没错,姚金林并未出走——一个接一个的会议在里面召开。教育局的工作很快走上了正轨。我打电话问候叔叔,可是叔叔总是关机。我又打给婶婶,但一接通就被婶婶掐掉了。我算是跟婶婶结下梁子了。

不过,后来事情还是有了圆满的结局:苏北某处办了所规模很大的民营高中,慕名邀请叔叔去当顾问,待遇丰厚。叔叔欣然同意。对方很客气地问叔叔有什么要求,叔叔只提了一个要求:配给他一个带套间的大办公室。对方说,我可以给您配一个比教室还大的办公室。这个消息让我很欣慰,叔叔终于得偿所愿了。

【刘剑波,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花城》《钟山》等刊物发表作品。数次获紫金山文学奖及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现居江苏如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