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文学版)2024年第12期|王忆:白驹在飞
一
天气预报说这一周都是阴天,并伴有小到中雨。然而这会儿十点多钟的天儿竟忍不住流露出一柱光芒,外边远比想象中要亮堂。
蒋美蓉得知席傅宣家里在办丧事时,她正在腊梅厅给客人敬酒,岁末将至也正是酒店生意进入旺季之时。跟客人对饮而尽瞬间,蒋美蓉想到,席傅宣确实有一阵没来了,少说也有十天半个月了吧。上一回两人闹别扭,席傅宣发脾气嚇着说,她再不来露面,我明年一天也不来馥春堂了。陶阿姐吓得赶紧举杯陪坐,寸步不敢离开文豪厅。她赔着笑脸替美蓉解释,不是不是,美蓉哪能不来见您呢。这不最近身体不舒服,女人家那点事,您还不了解吗?席傅宣黑着脸说,来事了?她一个月不就来一次吗?我这一个月来多少次了,现在叫她出个场喝个酒都要跟我讲排场了,不得了啊。你们这馥春堂越搞越大,我看我就要高攀不起了吧。她蒋美蓉现在真是不得了了哇!陶阿姐连连摆手道歉,席老师瞧您这话说的,叫我们往哪站了。美蓉这爱使小性子的劲您还不知道她吗,再说你俩都这么多年了……
席傅宣一拍桌子赶紧叫她打住,哎哎,你这话当着我一桌客人的面可不能乱说啊,我跟她哪有那么多年,你别信口开河瞎讲。反正她今天不来这桌给我的客人敬杯酒,我明年保准一天都不来馥春堂。
席傅宣最后一个字还没来得及掉进盘子里,“啪”一声,蒋美蓉就使了劲推门进来了。好哇,我听见了,你说的,明年一天也不来馥春堂。我全听见了,你说到可要做到呀!刚刚还在虎着脸火冒三丈的席傅宣,一见蒋美蓉比自己还盛气凌人的架势,顿时没了气性。却依旧故意沉着脸自斟自饮,往喉咙里灌下一杯酒。蒋美蓉亦是故作不把他当回事,同席傅宣一样自斟自饮,再落落大方敬上客人一杯。一饮而尽后,还不忘拿起席傅宣的筷子夹一口绿叶菜送进自己嘴里缓冲。陶阿姐总算松了口气,对着蒋美蓉挤眉弄眼偷笑说,你来了就好,席老师一来就等着你了,还不赶紧哄哄。蒋美蓉不屑一顾,对着他哼一声笑道,没事,他说明年一天不来,又没说明年天天不来。你紧张个啥。经蒋美蓉这么一辩证,全桌客人都恍然大悟,捧腹大笑。个个竖起大拇指夸赞她这转折的相当有水平。陶阿姐也忍不住大笑,称蒋美蓉不愧是席老师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到底是学到了一些文字功底。席傅宣坐在主位,上身直挺挺地不说话,面部表情显然远比刚才任性耍横时要缓和许多。事实上,从蒋美蓉进门拿话怼他的时候就已经没了气焰。蒋美蓉又一次给她和席傅宣斟上酒,一手举一杯,左手的递到了他面前,喝不喝?见席傅宣还端着不理人,她索性把一杯酒怼进他嘴里,自己也仰头干了下去。这一怼不仅把所有人都惹起了哄,席傅宣也耐不住性子乐起来。蒋美蓉问,还气不?接着喝!没等席傅宣反应过来,或者他压根没打算反应,任由蒋美蓉摆布,第二杯又同她喝了交杯。任何人都看出他脸上的喜色,油腻中竟透着青涩。
这是蒋美蓉在淮城的第八个年头,也是认识席傅宣的第八年。连蒋美蓉都得承认,如果这些年没有席傅宣的光顾,她在馥春堂是不可能从最底层的服务员做到如今副总经理,当然也就不可能留在淮城这么多年。虽然她早就忘记了第一次见席傅宣是从哪里开始,但是总记得,那年春天她在最里面包厢里翻书,席傅宣大概是酒过三巡跑出来上厕所,经过时黑脸发红地问她,你也看余华?还不等她站起,他便从她手里把书顺了过来。说好书,就是有点灰暗。小姑娘要读爱情书才幸福。当时的蒋美蓉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小姑娘了,这点她自己知道。因为,她应该算是从乡下逃出来的。还因为,她在这之前被人糟蹋过。所以,她来了与她口音不同的城市。
蒋美蓉从前没念过多久的书,那会儿好像还不到十七岁就被爹妈从教室里揪回了家,理由是需要她回家帮忙收稻子,或是看孩子。蒋美蓉对此并没有过分地抗拒,反而觉得教室那种成天都要守规矩的地方压根也不是她想待的。她讨厌五十多岁的老教师站在讲台上动不动对着她挥鞭敲打,厌倦没完没了摇头晃脑念经式的背诵,也厌恶好多男生隔三岔五恶作剧对她嘲笑或骚扰。所以无论是收稻子,或是看孩子,在那时的蒋美蓉看来都比整天关在教室那样“牢笼”里更自由,更自在。只不过在她父母的眼里,蒋美蓉从小也算不上是什么聪明能干的小孩,长相也不尽如人意,父母便在上学那年给她改名为美蓉。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上女孩子家外貌不够翘楚的缺憾。然而谁都没想到,成年以后,正因为“美蓉”这个花容月貌的名字迫害了她。二十出头的蒋美蓉长相虽说没有太大的改观,依然是大脸盘,单眼皮,肤色虽然够白净,但两片脸颊上斑斑点点总掩盖不住丑陋的正面,要是有人稍微跟她面对面一瞅,也会发现唯一看上去周正的鼻子,鼻梁还有些微塌。总之这张脸,在陶阿姐头一回面试她时就直言不讳地评价,真是朴实而粗糙。蒋美蓉似乎听出这是一句不太好听的话,却又觉得城市里的人讲话也算文雅。
二
蒋美蓉的名字,在乡下巴掌那么大的地方,时常被人和她的长相连在一起。收麦子时,老有人说,美蓉,你真的是美蓉吗?瞧你爹妈起的名字,还真能往自己脸上找补。在田地里是谈不上文化的,蒋美蓉自己也没什么文化。所以无论他人怎么说她,全当是忙里偷闲的玩笑话,没有人会当真。可是后来蒋美蓉长大了,五官仍然没有太大的变化,身体却越发催熟了。因此田地里人也将观摩她的目光,转移到脸盘以外的地方。甚至又有人说起笑,美蓉啊,你现在长得可真是“又美又绒”啊。然后事态的发展就在这样不经意的言论中,演变成一桩不可逆转的悲哀。大概是在她离开以后,田地里又传出:一天午夜,一个疯子窜进蒋家咬了美蓉胸口的传言。疯子并不是在意蒋美蓉的脸颊,而是惦记许久她的越发丰满的胸部和臀部。疯子好几年前长期埋伏在田地里,口干舌燥地巴望着。只要一有机会靠近,疯子就能嗅到比麦子更诱人的体香,一天实在经不住如此香甜诱引,一个猛子像猛禽跳到了蒋美蓉的面前,张牙舞爪告白,“你跟了我吧,我爹妈说谁跟我结了婚,家里的三间堂屋就归我了。”蒋美蓉自然不会搭理疯子一股脑胡言乱语,她心里始终有一个让她神魂颠倒的少年郎。那是跟她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只是这位少年郎自从去了城里念书,恐怕早就忘了她是什么模样。奈何老天总爱和人开荒诞的玩笑,就在她被疯子咬完的第二个月,少年郎奇迹般地出现了。可这时,疯子已在她身上种下了邪恶的种子。后来,又是一个神鬼出没的黑夜里,蒋美蓉逃出了这个让她不知该死该活的地方,到一个没有认识的城市,深深挖掉了这颗肮脏丑恶种子决心重新做人,脱胎换骨成另一个让过去都不敢相认的蒋美蓉。
美蓉没有读书的天分,过去也没有人和理由强求她读书。碰到席傅宣的那回纯属是个意外,也不知是哪位客人把这本余华的书落了下来。她压根就没打算去读懂,只读到一个老头和一头牛的场景,至于前因后果根本就不关她的事。那天席傅宣扶着墙摸进厕所之后,她也认为席傅宣这个人同样不关他的事。然而人和人的交集从来都是不经意的,蒋美蓉初来乍到根本分不清谁是常客,谁是过客。等到第二回和席傅宣碰面,就不再是偶然了。陶阿姐在包间过道里,透过包厢门缝一间间寻着蒋美蓉,直到推开山竹厅才看到她正收拾上一桌客人的残汤剩饭。陶阿姐慌里慌张冲她直招手,嘴里好似打了结向她召唤:来来来,快放下来,赶紧跟我走,你有大事了。这几乎没有喘息的缝隙,她就被陶阿姐拽着往外走。有大事?有什么大事是摊上她了?蒋美蓉来不及问,却俨然被吓出一身冷汗。没几步功夫陶阿姐就拖着她进了席傅宣吃饭的包厢,陶阿姐的笑声要比脚步预先进了去。来啦来啦,席老师,您说的是美蓉吗?这是美蓉,我们家刚来不久的小妹。蒋美蓉愣在一旁不敢撒开陶阿姐的手,陶阿姐满脸笑意从进门一直就没止过。按规矩或者礼节来说,被客人记住的饭店服务员,进来都是应该先敬上一杯以表感谢的。可那时的蒋美蓉哪会敬酒这码事,她一门心思只想着打打杂,收拾收拾桌子,攒上部分积蓄再寻觅下一个好去处。陶阿姐却自得其乐,觉得能被席傅宣点到的,没准就能成一笔筹码。席傅宣坐在主位端着酒杯呷了一口,见蒋美蓉被拉进门,绅士地从位子上站起来。对的,是她。上一回看书的是你吧?他知道是她,又在等待确认是她。蒋美蓉微微点头。陶阿姐喜笑颜开赞扬道,席老师到底是好记性,那回您喝得也不少啊,还能记得住这丫头,看来您可真是美蓉的贵人哪。听陶阿姐说得热闹,一桌的客人也帮着起哄,特地腾出一个空位叫蒋美蓉坐下,意思怎么着也得喝两杯。蒋美蓉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她一个服务员哪能说坐就能坐下。陶阿姐倒是爽快,把她顺势推到席傅宣的身边让她踏实坐下。边推边说,没事,你坐会儿陪陪席老师和各位老师。席老师不是别人,都是咱们馥春堂的家里人,你得多熟悉熟悉。
于是,这两人就在这么一来二往中日渐熟络,关系越发稳定。陶阿姐说这是亲密,蒋美蓉却从来不接这茬,当然也不予否认。
馥春堂多年以来都是一些小本生意人的聚集地,他们隔三岔五就来这儿吃一桌饭,喝一顿酒。凡间俗事不过如此,饭吃饱了,酒喝足了,生意基本也谈成了。但是席傅宣就不一样了,从本质看上去他也是世俗中难以分辨的一个。只是到了馥春堂,他就成了烟熏火燎中的一股清流。这儿的人都称他为席老师,除了后来的蒋美蓉管他叫老席。席老师包厢的客人通常不会超过三五个,点菜也不会超过三五道,一瓶白酒,一桌人从日暮坐到打烊。席老师的包厢不会酒后喧闹,只会谈谈文学或理想。理想在一帮四五十岁的油腻男人身体里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没人说得清。只听谁说起过,席老师年轻时也是写过小说的,有一阵还在淮城文学圈里风靡一时。用如今时髦的话说,当时迷他的人不亚于如今的网红流量。席老师多年以职业作家自居,却难以得到官方认可。因此时常被请来的酒肉文友打趣,席老师中年得志,奈何怀才不遇。善哉,善哉。
善哉个鬼啊,写作本身就是为了拯救恶,哪晓得越写越恶,一点善的头绪都没有。席傅宣一灌而尽,从炯炯有神写到满目疮痍。他的太太从年轻时就反对他搞文学这样不切实际的把戏,她最看不上席傅宣没赚钱的本事,还一副清冷高傲的德行。你去找个正常的班上上,象征性地拿拿工资也行啊。成天等你那点有上顿没下顿的稿费喝大酒混日子,你怎么活得好意思?
我好意思,我一不抢二不偷,凭本事吃饭喝酒,我有什么不好意思。
你这话说得没毛病。人嘛,只要不偷不抢,不干违法乱纪的事儿,整天闲着晃悠晃悠这能有什么大不了的。蒋美蓉总在席傅宣送走客人之后,就着吃剩下的菜陪他接着小酌两杯。
席傅宣也笑,你当然觉得没问题了,至少我在馥春堂吃饭从不赊账。而且……你来了之后,我每个月都得多来几趟。
哈,那我得谢谢席老师看得起了。毕竟也因为我,你也没成当代的孔乙己。
哟喂,你可以啊,孔乙己你都晓得。
还不是你教得好,陶阿姐老说让你收我为徒。收蒋美蓉为徒是假,让她陪席傅宣喝酒是真。席傅宣忘了蒋美蓉是多久以前开始把白酒当成白水来冲刷疲惫的。之前别说是喝酒了,就算是要她拿茶水敬人都显得别扭又古怪。
我是来打工的,不是来陪酒的。
那我今天来的时候,你在隔壁包厢干嘛了?
啧。蒋美蓉想笑又忍不住不笑。我不是说了吗,我是来挣钱打工的,熟人来了礼节性敬杯酒而已。她抿住酒杯,忍不住憋笑瞅了瞅这个“吃了醋”的老男人。
三
这个在外面“吃了醋”的老男人,带一身自家太太俗称的“马尿味”倒在了床上。太太难免又要赏他一顿臭骂,喝喝喝,迟早喝死你。到时候就让那大盘脸的女人给你收尸。他太太是知道蒋美蓉的,因为微信这玩意,记录删得越干净就越能说明问题。不过看着席傅宣这副大气不成的德行,他太太也就懒得搭理这些个破事,反正这老东西喝死了也晓得回到自家床上。
有一回,席傅宣两口子去市场买菜,蒋美蓉也跑出去瞎转悠。这看似没有本质联系的仨人,终于在市场混沌中面面相觑。席傅宣看着相隔几米的蒋美蓉,老脸不禁泛了泛笑意,欲想掏出口袋里的手打声招呼,奈何涌上一阵惊恐情绪又缩了回去。他太太一边拾到刚买的菜,一边眼都不抬对他说,碰见老熟人啦!想打招呼就上前去呀,又没人拦着。蒋美蓉望着席傅宣神色渐渐黯淡下去,整个人像机械式背过身去,她停在原地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老席啊也不过是个大俗人。更好笑的是,等他俩离开了购买的摊位,她居然从一片嘈杂中挤了过去。她伸手挑了挑几把剩下的空心菜,然后极为粗糙地装进塑料袋里。别称了,就说多少钱吧!席傅宣认为既然认下蒋美蓉这个徒弟,就得教她些什么。然后他竟然送了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给她。那么厚的一本,还是外国小说。蒋美蓉说您可太看得起我了,这要我读到猴年马月。而席傅宣自然是那句曾经说过的话,小姑娘家就要读读爱情书才幸福。于是这不就出现,她买下几把空心菜就像弗洛伦蒂买下餐厅镜子这般荒谬。
这天晚上,席傅宣没有带人一起来馥春堂,就他一个人去了。陶阿姐刚巧在大堂碰见他,好似见到了自家人似的招呼。席老师来了,怎么就一个人啊?一个人就不能来啊!没等陶阿姐领着,他便往右穿过走廊进了“文豪厅”。“文豪厅”原来不叫“文豪”,按顺序排它叫“杜鹃厅”。后来也是因为蒋美蓉和席傅宣这层在外人看来不一样的关系,加之某次席傅宣喝高兴了,一时冲动往馥春堂消费卡里一次性冲了一万块钱。这对馥春堂这种土菜馆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陶阿姐当即决定将席傅宣常来吃饭的包厢改成“文豪”厅。陶阿姐也不傻,索性把这份功劳算到了蒋美蓉头上。我就说吧,席老师是美蓉的贵人,瞧瞧咱们这都是沾了美蓉的光。
陶阿姐跟着席傅宣进了文豪厅,他问美蓉人呢?我发微信给她说晚上来的。那她回您微信了吗?陶阿姐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席傅宣憋着的闷气正巧往她头上撒去。你这话问的,真是智商和情商一头都不占,这么多年饭店不知道怎么开的。去把她给我找来。不过这天席傅宣没见着蒋美蓉。请假了?陶阿姐这种低级的借口你忽悠别人能管用,我能信吗?蒋美蓉自从来了馥春堂她什么时候请过假,她请假能往哪儿去?多大点事儿就躲着不见人,搞得像小把戏一样耍性子。席傅宣说着说着就低声自言自语。奈何陶阿姐听了个清,问怎么啦?你俩要好的闹别扭了?席傅宣不耐烦地起身就要走,去去去……谁没事跟她闹别扭,闲得慌。眼看席傅宣带着风往外走,陶阿姐追着后面叫道,她过两天就回来了,老家有人来找她。
陶阿姐的确不是忽悠席傅宣,没过两天他俩就碰面了。蒋美蓉见着席傅宣进门不说话,假装捧着书在读。席傅宣也知道她哪里是读得进书的人哪,只不过每次给她书,她都看似心满意足地收下。等再问起书里讲了什么?她竟然也可以复述出一二。怕是上网搜的吧,至少能讲出个三四五六。这总好过家里那位压根没工夫搭理他。
这书看得怎么样?席傅宣坐到她旁边。
不怎么样,那男的是个傻蛋。
傻人也有傻福啊。席傅宣一手拍着膝盖有节奏地说。
我说他是个“蛋”,又没说他是个人。
哈哈哈……这些天干什么去了?席傅宣笑声也是有节奏的,从强渐弱。
没干什么,办点事。蒋美蓉把书一使劲丢到远处,转瞬研究起大红色美甲。
你要是有什么难处需要帮忙,可以跟我说。
呵,你是我什么人啊?哪能麻烦你呢!蒋美蓉起身跨过他挡住出路的腿,扬长而去。没过几秒钟她又折了回来,想了想倚在门框边,说今天包厢还给你留吗?
四
包厢肯定是留下了,今晚也总算只有他们两个人。陶阿姐趴在门外偷听了好一阵,终于被蒋美蓉一脚门框踢走了。席傅宣问她后面怎么打算?她光喝酒却不知从何说起。
还能怎么打算,爹妈年纪大了,现在躺在床上等我回去。我弟结了婚又离,拖着一个成天在学校打架惹事的儿子,自己也没个稳定工作。这日子过的,不用说我都晓得一团糟。他上这儿来找我,我除了塞些口袋里的钱给他还能怎么办?他们都以为我在这个大城市混得挺好,都以为我已经是腰缠万贯的副总经理……其实他哪能晓得这就是个土菜馆,我这个名声在外的“副总经理”,说到底还不就是个负责跑堂拉客的。
你想过……成个家吗?席傅宣借着两三分酒意,问出了不该问的话。
蒋美蓉扭过头冲着他的脸,与他四目对视望了又望。忽然一阵莫名冲动涌出来,挽住他的手臂说:想过。和你吗?说着她情不自禁闭起眼,扬起熟透的脸颊,等着席傅宣能落下一个确定答案。
席傅宣却仿佛是受到突袭一般,抖了一激灵瞬间清醒过来。他垂下眼帘没法接话,蒋美蓉松开他的手臂,耍起小脾气说着“逗你玩呢。你个老东西装什么正经人,又不是没亲过。”
席太太突然离世,他们的儿子对席傅宣愤恨不已,他认为这事多多少少都是席傅宣多年累积作下来的。何况他和蒋美容那点风流事在周边也是人尽皆知的“佳话”。自从上回在市场三人面面相觑,席太太是肯定不能轻饶了他的。以前不见着这人也就罢了,一旦看了个清楚,那就不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了。警告你席傅宣,以后晚上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要喝在家喝,哪怕喝死我也好给你收尸。就是不准许你再去那破土菜馆,正经生意不做,成天靠狐媚男人揽生意,她是个什么脏玩意,你也是真的饿了……席傅宣不说话,只是拿饿狼吃不成食的眼神瞪她。这话没过多些日子,席太太心脏旧疾复发一直卧床修养,这下席傅宣晚上更出不去了。一到晚上八九点,他就歪在沙发上捻花生米自斟自饮,杂牌酒不喝出个五迷三道是不能罢休的。喝就喝了吧,醉了呼呼大睡也没问题。可你醉的神魂颠倒嘴里念念不忘蒋美蓉,手还情不自禁漫无目的划拉寻她,这可不就出大事了吗!他儿子从厨房抄起家伙就要斩了他老子,席傅宣你一把年纪作这种怪要脸吗?你对得起我妈对得起我们家吗?你他妈就是一老混蛋。
陶阿姐时常蹿腾她,是时候应该问席傅宣要个名分了。蒋美蓉不屑一顾,反问她,我拿什么跟人家要名分?人家凭什么给我名分?再说了,要个名分又能有多大用处?难道,要我跟你一样。你家男人给了你名分,然后就人间蒸发。把这么个只能炒番茄鸡蛋,辣椒韭菜,丝瓜清汤的土菜馆丢给你不管了。我懒得麻烦,一旦真有了欲念,得不得到都难说,没准把原本干净的身子还弄得一股恶臭。
蒋美容怎么会不想要“席太太”的名分。席傅宣是她一早就盯上的“归宿”,他也在五迷三道醉意深重时与她尝尽人间欢愉,许她山盟海誓。不问等到何年何时,她终归会是他的人。
“你说要是我有了孩子,你会把我从富春堂赎回家吗?”
“肯定会啊!没有孩子我迟早也要把你带回家的。”
她一把在扯开他系好的扣子,凶恶地冲他嘴唇咬了一口道:“看着吧,这辈子你要是不对我明媒正娶,我做鬼也放不了你。”
陶阿姐“呸”一声,说她光要脸面好看,里子还不是跟陪酒的一样不干净。但无论怎样,蒋美蓉跟席傅宣,或是跟任何男人交往,她都保住了贞洁。可这回,席傅宣的太太走了。陶阿姐说轮也该轮到她吧?这种话被陶阿姐一说,搞得好像她又成了那天在市场排队买菜的人。席傅宣太太走的第二天,陶阿姐自作主张以蒋美蓉的名义为席太太送去花圈。起初席傅宣迎来送往,顾不上在意谁送来的悼念,这个新送来放在灵堂门口的花圈却被席傅宣的儿子注意到,尤其注意到“香椿土菜馆蒋美蓉”的落款。他儿子瞅一眼就脸色大变,黑脸把席傅宣拉倒门口,咬牙切齿问土菜馆送来干什么?这个蒋美蓉这时候来凑热闹是什么用心?席傅宣垂头丧气,一时间也解释不明白土菜馆或蒋美蓉这时候插一脚是怎么个意思,或许人家也只是出于礼节罢了。只不过他儿子这会儿见着尤为敏感,席傅宣见屋内吊唁宾客络绎不绝,也没有过多精力跟儿子解释那么多,只是说道,看不惯就处理了吧,反正我对你妈问心无愧。
果然三天后,席傅宣绑着黑套袖到了馥春堂。但这一回不是来见蒋美蓉的,他是来为太太办白酒的。不巧,两人在走廊间打了个正面。很巧,两人都默契地低头擦肩。
蒋美蓉自从多年前被一个疯子咬了一口后,便觉得世上男人都是疯子,她不打算找个疯子虐她一辈子。只不过,这些年席傅宣让她看见了“男性牲畜”的另一种样子。想谈私情偏说古语,明明有意偏谈异国多情。想对你好,只做情感以外的事。席傅宣啊席傅宣,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呢?
五
他拱手作揖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又缓缓转身回到文豪厅。满屋子醉意,才足以纵容他放下多日疲倦静一静。他围绕桌子把没喝完的酒瓶拾了一圈,返回主位坐下,然后顺理成章开始肆意展现自己的原本面目。酒是喝不完的,痛苦却只能短暂麻痹。已经凌晨一点了,馥春堂依然灯火辉煌。席老师一个人已经在里边待这么久了,你还不去看看?陶阿姐鼓捣着蒋美蓉。她不作声。又过了一个点,她们也无法安然休息。陶阿姐急了,蒋美蓉你真的假的?他这不声不响的都多长时间了,别喝出什么事来!你还不赶紧去啊。蒋美蓉确实待不住了,一把推开文豪厅的门,席傅宣正趴在一摊酒杯碗筷里发出粗犷的呼吸声。什么话都来不及说,更不知该从何说起,她只能陪着坐到席傅宣身边。席傅宣惊觉身边有人,半醉半醒,抬起醉得绯红的面容望见了身边是蒋美蓉。睁不开的眼笑了笑,不走心地冒出一句,你来了!酒精不知是麻痹了他的神经还是麻痹了他的意志,总之在和蒋美蓉面庞相对那一瞬,他整个人仿佛失了重力一下倒进了她的怀里。她拥着他,他也必然将疲倦和眼泪全部塞进她的身体。她愿意像心疼孩子一样包容他呵护他,她哄拍着他说,哭吧。我愿意一直陪着你。
这一夜在馥春堂弥漫的不止席傅宣散不出去的酒气和哭泣,还有陶阿姐突如其来的号啕与爆发——半夜接到公安局通知,她男人在外赌博多年,近日被抓,馥春堂即将被查封抵押。
大好时光的日子,蒋美蓉像个少女一般坐在馥春堂门口的石阶上发呆看天空。蓝天、白云、日光普照,空气里恬静安详。她托着下巴抬头仰望,云朵密集,形状不定无形拼接。席傅宣酒意浓时,总会感叹“尘世白驹过隙,人情苍狗浮云。”她问他,白驹是指什么?他说,就是漂浮的云像一匹快马在缝隙间迅速跨过一样流逝。她又仰起头看看天上厚重的云朵,心底嘲笑席傅宣文绉绉的比喻,这哪里有白马,分明就是一团乱糟糟的白云。散了聚,聚了还是散。
席傅宣从日光中走来。这一次换他走到蒋美蓉身边坐下。不是谁的客人,不为形式作陪,他只是她认识了许多年的席傅宣。而他也不会再顺理成章走进文豪厅。蒋美蓉望望遥远浮云,又望望坐在身边的席傅宣,跟着念出那句“尘世白驹过隙,人情苍狗浮云。”
她说,你看并没有一朵云真的是马的形状,有的只是清楚的聚散。它们是那么自然,那么不由自主。
他亦是认同,说所以聚散本由天定,那你会去哪儿呢?
她说,去哪儿都行。顺其自然是最不叫人遗憾的。
他起身预备离开,两人并没有正式道别。
席傅宣迈出两步,蒋美蓉满腔酸楚起身忍不住奔向他,却听见他说,我该回去给我太太供饭了,你多保重!
【作者简介:王忆,现居南京。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当代》《花城》《钟山》《长城》《中国作家》《小说选刊》等。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歌集。曾获诗歌奖、小说奖。作品入选多部选集,中高考模拟试卷“现代文阅读与理解”和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