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2024年第6期|鬼鱼:茶卡(中篇小说 节选)
我们本来约好,先去小西湖吃手抓,之后再步行到中山桥附近的茶摊子上喝三炮台。那时候,月亮应该还没有升起来,但想必沿岸的码头已经亮起各种款式的霓虹灯。如果晚风吹散黄河中的水雾,当船上的乐队唱起民谣时,就能近距离感受来自西部旱码头的那种热火朝天的浪漫。
这么说或许不太准确,但我实在找不到比这更丰饶的词语来形容六月的夜兰州。没错,按计划,我们早该置身热火朝天的浪漫场合,说不定还会被人群中那高涨的气氛裹挟,再声嘶力竭地吼上几嗓子,如今却只能丧气地坐在我家楼下的烧烤店,听着音响中震耳欲聋的秦腔,配蘸料啃一个干羊头。
秦艾对此提出抗议,认为我们既没有把她当成真正的姑娘,也没有把她当成真正的贵客,理由是我们招待她的方式过于潦草和剽悍。这当然不能怪我们,谁让她一下飞机还没来得及感受西北风情,就被高原反应打趴下了呢?即便到我家昏睡了整个下午,她走路时也还是感觉天旋地转,晚餐只能就近对付两口。羊头是白水煮的,与那些撒满孜然粉、辣椒面的烧烤相比,已经算是这家店最清淡的食物。
对于秦艾的抗议,田园并不当成一回事儿,甚至嘻嘻哈哈笑作一团。田园的逻辑清奇:搁在古代,秦艾恐怕连完成和亲任务的资格都没有,还没嫁过去,就倒在半路上。虽然田园和秦艾的家都在中原,但田园在这里上学、工作、安家,早把自己活成一个地道的兰州人。秦艾已经是第二次来兰州,然而这次的高反并没有比上次轻多少,即便如此,她还是嚷嚷着要用端午节的三天假期去一趟茶卡盐湖。
我和田园都认为秦艾不拿自己的命当命,要知道,茶卡的平均海拔为三千零五十九米,是兰州的两倍,但秦艾坚持己见,说不死一回,怎么能够有新的开始?至于向死而生的地方为什么非得是茶卡,秦艾没有说。那阵子,几乎全国各地的姑娘都热衷于往茶卡跑,穿一身绯红色的长裙,站在盐湖的猎猎寒风中拍照,统一的服装,统一的动作,甚至连表情都是统一的。有研究文章指出,这雷同的表征,指向当代年轻人面对纷繁复杂的生活时一种审美的趋同和退化——他们以为所有在快速且高压的都市生活中罹患的精神或情感疾病,都可以通过这种近乎朝圣的方式来疗愈。
我反驳,开始新的生活有很多种方式,没必要非选择去茶卡死而后生。秦艾说,那是因为你爱一个人,还没有爱到愿意为对方付出生命。本来田园和我已经达成共识,坚决反对秦艾“送死”,可听到这句话,她还是在犹豫不决中对我在爱情中的付出产生怀疑。这简直过于扯淡,我们从上大学那会儿就开始恋爱,经历毕业、工作、租房、买房和结婚,十年过去,发过的山盟海誓没有一火车皮也有半火车皮,岂是用“生死”二字就能够衡量的?但田园似乎就吃这一套,谁让她和秦艾是从初中住校时就睡在一个被窝的闺密呢,到上大学为止,她们形影不离在一起整整六年,而我和她结婚,才区区六个月。
于是在这个计划赶不上变化的夏夜,在这家烟火缭绕的烧烤店,仅仅因为闺密秦艾一句没头没脑的傻话,妻子田园就开始借着眼前的一杯啤酒,开始对我进行各种诘问和审判。
她说,许晖,你当初为什么没有给我一场盛大且浪漫的求婚仪式?你甚至都没有求婚,只是在一个稀松平常的周末的黄昏,骗我在兰山之巅看了一次日落,就匆匆敲定我们的婚期、邀请的亲朋好友,以及在哪家酒店举行结婚典礼。
对此,我无可辩驳,田园倒也没有撒谎,这些的确是我干的,但在当初,她并没有认为我在兰山之巅糊弄了她。那日,山峦寂静,黄河远去,草木在沉沉暮霭中发出低鸣,我们挽手立于兰州海拔最高处的三台阁。当我们面朝四百多万兰州人民以及千千万万间广厦时,心里想的是在这番广阔又庄严的场景前,经过十年情感跋涉,终于送走陈旧之日月,迎来崭新之光芒。在当时那种氛围中,与这些厚重且诗性的意象相比,求婚浮夸得简直就像一个玩笑。但如今,这些竟然全都成为田园质疑我不够爱她的把柄。
无可辩驳不代表就理亏,但在这种状况下,就算我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家伙,也知道沉默寡言才能换来风平浪静。田园当然有借酒撒疯的姿态,我且不管她,尽管已经磨平身上的中原烙印,但她到底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兰州人,除了秦艾,十年间,她根本没有交到一个真心朋友。秦艾也是,从上大学就离开家乡,先是在武汉读本科,之后又到广州读研究生,如今是到厦门生活的第三年,不出意外,端午节过后她就可以拿到文学博士学位。从社会学意义上讲,她们已经算是失去家乡的人,如今在他乡相逢,生而为人,总要不可免俗地感慨一场,不要说揶揄、指摘,就算把我骂个狗血淋头,我也不会有任何意见。
在我的容忍之下,田园又向我发出第二次拷问。她说,没有求婚仪式也罢,你竟然连钻戒都没有给我买。这当然也是不容置喙的事实,可问题是,结婚那会儿,国际上的黄金价格创下历史最低纪录,在经过仔细研究后,我们一致同意把用来买钻戒的钱投入黄金买卖中去。如今半年过去,她的手镯、手链、项链、戒指、耳坠、耳钉等首饰的价格,差不多是当时的百分之一百五十倍,而这涨起来的钱,足足抵得上她半年的工资。但我知道,就算我有一万个理由,也不能在此时挑衅她,她也就是被带动了情绪而已,我要对付的目标是远道而来的秦艾。
几天前,得知秦艾因为受到“渣男”的巨大伤害正选择暂别厦门时,田园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发出劝秦艾来兰州散心的邀请,说逛一圈,体验体验西北风情,就会忘记那些糟心事。田园还承诺为她物色一个志同道合的男朋友。也说不清当时田园是出于一种敷衍的安慰,还是出于一种赤诚的保证,事实摆在眼前,反正在这个六月的夜晚,当目睹她已经差不多成功被秦艾“策反”后,我只好打电话约张宽这个毫不知情的“男朋友”过来,帮我平息这场风波。
张宽是我的大学舍友,本科时,我们都是学地理的。开学没几天,他就自己张罗着转专业,说地理是他在地质勘察院工作的父母强制他报的,他真正喜欢的是历史。学校规定,新生至少在一学期后才能申请转专业,并且要通过本专业各门功课的考试。本来他就不喜欢学地理,考试结果可想而知。但他没放弃,一直在自学历史,直到大学毕业,终于通过考研如愿成为一名研究西北地方史的硕士生,且和田园是同门。因为这层关系,我们更加熟络起来。他还写现代诗,至今已经公开出版过两本诗集,在国内小有名气。他本人虽略有种放荡不羁之感,但一直对生活充满热情,积极阳光,最重要的是,他拥有端正的学术态度和极强的学术能力,研究生还没毕业就被录取为博士生,后来不仅提前半年取得历史学博士学位,而且成功留校任教,目前是历史系最年轻的硕士生导师。在我和田园心中,他简直就是钻石王老五一般的存在,介绍给秦艾再合适不过。
一会儿,张宽就赶到了烤肉店门口。看上去他一脸疲惫。寒暄着点上一支烟,我才把真相告诉他。他倒是没拒绝给他介绍女朋友,但是对我没有提前告诉他这件事,感到不爽,骂骂咧咧地指责个不停。无所谓,自打在门口偷看一眼秦艾并知道那是我准备介绍给他的女朋友后,他就开始做出一系列夸张的动作表情,全程傻笑,像是捡了宝一样,并下意识地捯饬自己的衣服和头发,因此我判定,他的指责不过是虚张声势和装模作样。
张宽说,你把心放宽,如今撞到我手里,我就是摁也要把秦艾摁在兰州。茶卡我去过,那地方六月还在下鹅毛大雪,别到时候秦艾还没来得及高反,就先给冻死了。这话听得我又好气又好笑。张宽嘻嘻哈哈地说,坚决不辜负你和田园的信任,一定把秦艾发展成女朋友,把她留在兰州,一辈子不分离。
羊头被搁置在一旁,秦艾和田园聊得正欢,秦艾在詈骂“渣男”,田园在吐槽我。拉着张宽坐下,我开玩笑说,“渣男”骗炮,但我和田园是自愿的,所以我不是“渣男”。秦艾看一眼张宽,可能是发现面前多出一个陌生人,一瞬间有点儿怔,但没有任何表示。说了一会儿话,她直接问张宽,你们男的是不是都这样?张宽也不客气,笑言,“渣男”的特点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前两点符合不符合不知道,但我至少挺主动的。他幽默的方式并不高明,但我们四个都哈哈大笑起来。
暧昧的气息在飘荡,就在我坚定地认为张宽没有白来一趟,且把所有能留住秦艾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时,没想到田园已经彻底沦为“叛徒”,一整个晚上都在谈论茶卡的她当即宣布,我已经通过手机软件向西宁的一个私人导游购买了青海两日半旅行服务。我们明天一早就从兰州坐车去西宁。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秦艾当然举双手赞同,可是当我望向张宽时,这家伙竟然大言不惭地表示,我愿意倾尽全力为这趟美好的旅行做好后勤保障工作。
有田园和秦艾在,我也不好公开反对,但等到场子散掉,她们俩去超市买旅途中的必需品时,我一把揪住张宽,让他给我一个信服的理由。张宽一脸委屈,反问我,你是不是涉嫌教唆我跟秦艾唱反调?我说,我就不该把你叫来。
等了很久,田园和秦艾才从超市出来,我和张宽忙提着几大包东西回我家。喝了点水,又闲聊几句,已经是十点半。张宽走后,田园和秦艾还没有要睡觉的意思。我趁机问秦艾,你觉得张宽怎么样?秦艾说,还行。我说,具体点儿。还没等秦艾回答,田园就气冲冲怼我说,这又不是买菜,总得多了解一下。她的语气中充满火药味,看样子还没有从吐槽我的氛围中脱身。
压制了一晚上的情绪,在此刻达到顶峰,像是不由控制地,我终于也朝田园发了火,本来把张宽介绍给秦艾就是你的主意,如今秦艾还没有表明态度,你却先扮演起反面角色来。田园也发火了,质问我,你是不是早就忍受不了我啦?如果是,就正大光明地说出来,反正我们结婚才半年,也没有孩子,一拍两散还来得及。这叫什么混账话,我简直要被她的任性气疯,于是毫不客气地对她说,散就散。田园歇斯底里地冲我喊,谁不散谁是王八蛋!我才不惯她这臭毛病,说,明天一早就去民政局,散个干干净净。
只有秦艾在哈哈大笑,说,恐怕你们俩还得再忍耐些,端午节期间继续做夫妻,至少把我和张宽撮合成再离。
于是在秦艾的见证下,我与田园暂时达成一致意见:从这个夜晚开始,我们分房睡,端午假期,是法律意义上做夫妻的最后三天时间,从茶卡回来,我们就去办理离婚手续。
田园和秦艾睡主卧,我一个人睡次卧。半夜,窗外毫无征兆地刮起风来,不久,一声霹雳,硕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上,万马奔腾般声势浩荡,似要踏窗而入,但我的内心毫无波澜,睁着眼,在黑暗中卧听风雨雷电。
与田园在一起的十年,我们基本上保持着甜蜜恩爱、相敬如宾的状态,即使偶有矛盾,也从未闹过分手,彼此更没有说过侮辱人格的狠话,如今结婚才半年,竟闹到离婚的地步;而秦艾和张宽的见面,不过是一次仓促中的意外,他们甚至都没有单独相处过,但双方脸上那种“郎有情妾有意”的气息就已昭然若揭。如今,截然不同的两种情感局面摆在我们四个人的眼前,这趟看似潦草的茶卡之行,因此生出庄重的意味。
次日,闹铃还没有响,张宽就打电话给我,说,赶紧起床,我买了早餐在你家门口。我一看表,才六点,而我们坐车去西宁的时间是九点。打开门,张宽精神十足,提着七八个塑料袋背靠墙站着,一脸媚笑,说,扰了你们的美梦。我说,她们俩美不美我不知道,反正我挺不美。张宽问怎么了,我不想回答,就让他把早餐放在餐桌上,我去厨房拿碗筷。
张宽买了四个香菇羊肉包子、四根油条、两份豆腐脑、一个卤肉卷、两个红糖油糕、一个荷叶饼、一个煎饼馃子、一碗胡辣汤,还有一碗汤和面分开装的牛肉面。我不理解,问为什么买这么杂?他说,各样都买一点儿,主打丰富。我也不客气,拿过牛肉面就要吃。张宽急忙抓住我的手,说,其他的你随便吃,唯独牛肉面不能动。我问,是不是专门买给秦艾的?他又是一脸媚笑。我说,等秦艾醒了你们俩可以手拉手一起去面馆,吃一口面,喝一口汤,你侬我侬,腻腻歪歪,还可以把萝卜和肉嚼烂了嘴对嘴地互相喂。张宽笑得满脸都是褶子,说,你真恶心。又说,昨晚睡前和秦艾聊微信聊嗨了,聊到兰州饮食,她说想尝尝头锅牛肉面。
昨晚,我并未见他们俩动手机,就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加的微信好友?张宽嬉皮笑脸说,保密。
张宽和我快吃完早餐时,田园和秦艾才走出卧室。两个人哈欠不断,精神涣散。等她们洗漱完,张宽把汤和面合成一碗端给秦艾,但她吃几口就放下了,说面有点坨,像在啃一块面条做的馍馍。我对着张宽笑,幸灾乐祸中带着鄙夷,他倒一点儿也不尴尬,又把一个羊肉香菇包子搛在秦艾的碗里。秦艾咬了一口包子皮,连夸好吃,但第二口咬到馅儿,便五官变形地吐出来,说对昨晚难以下咽的羊头还心有余悸。张宽立即剥下一个包子皮递到她嘴边,俩人看上去就像一对热恋的情人。
起得早,大家都困,上车没说几句话就开始睡觉,等列车员报站到西宁,时间才过去一个小时。出站后,田园打电话让私人向导来接我们。等待的间隙,秦艾拉着田园去卫生间,我和张宽默契地装模作样往前走几步,到路边站着。
一条破烂的水渠沿路边延伸,渠底裸露出褐色和黄色的泥土,各种杂草和灌木长势茂盛,郁郁葱葱。水渠顶上和我们脚下,五颜六色的格桑花点缀在绿色的针状叶丛中,星罗棋布。张宽递给我一支烟,点上,自己也点上一支,我们自如地喷吐,双目交汇,但沉默不语,像两个刚结识的陌生人。张宽先吸完,熟练地弯曲拇指与食指,抡成一个圆,发力一弹,烟头便如子弹般精准射进渠底的一摊污水中,升起若有若无的烟雾,随即熄灭。
这姿势,一看平时就没少弹。张宽问我,你和田园是不是在闹别扭?我反问,这都能看出来?张宽翻个白眼说,早上从我进你家门到现在,就没看到你们俩有任何交流。我没说话。张宽又问,你们俩怎么了?这时,我看见秦艾和田园手拉手正从卫生间出来,就对张宽说,我们俩的事你别管,先操心自己和秦艾的事。张宽自信地说,放心,我和她肯定能成。我本来还想和他说几句,但田园和秦艾越走越近,我只好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一脚踢进水渠。
没多久,一辆白色SUV开过来,停稳后,车窗降下,一个健硕年轻的小伙子从驾驶位上探出身子看我们。小伙子皮肤黝黑,牙齿洁白,一头蜷曲的长发几乎齐肩,像弹簧一样抖动着,帅气逼人,满满的青春荷尔蒙气息。他绕开我和张宽,向秦艾和田园询问手机尾号,待确认后,直接招呼我们上车。田园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他也不解释,让田园拨打预定旅行服务的手机号码。
接通后,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说,最近是旅行旺季,早上我刚从茶卡回来,正在家休息,所以这趟就由我儿子负责开车带你们。虽说疲劳驾驶要不得,尤其在高原地区,但未打招呼就换人,我们也不愿意。对方一再强调,我儿子驾驶技术很好,这条旅行线也走过不下一百次,别看他年轻,其实是个老司机。田园还是犹豫不决,对方直接说,我儿子有门路,可以让你们免费进入青海湖景区。这样一来,大家就都不再有什么意见,一个接一个上车,我主动选择坐在副驾驶位,他们三个坐在后排。
小伙子开车确实不错,又稳又快。开了十来分钟,大家都不说话,可能想改变这种沉闷的气氛,秦艾主动问小伙子,帅哥你叫什么名字?他说,名字不重要,只是个符号。秦艾笑着说,不错,很酷,但一路上我们总得称呼你啊。他也笑,说,那叫我阿东吧。秦艾问阿东,你父亲说你是个老司机,我不信。老实说,你到底有没有成年?阿东说,暑假过完我就读大二。秦艾坚持说,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有没有成年。阿东说,刚过二十岁生日。秦艾说,我二十八岁,你得喊姐。阿东说,我没有姐。秦艾说,现在不就有了,先喊一声。阿东没有说话。田园对秦艾说,你不要谁的便宜都想占。秦艾问张宽,我有占他便宜吗?张宽不说话,哈哈大笑。秦艾问我,他不该喊我姐吗?我说,该。秦艾又问,我有占他便宜吗?我说,有点儿。秦艾对阿东说,不喊就不喊吧。阿东一直沉默着,但嘴角漾出浅浅的笑,歪着头,像港剧中的偶像派小生。
秦艾问,你在哪所大学读书?阿东说,你猜。秦艾说,青海大学。阿东大笑,没那个命。秦艾说,西藏大学。阿东说,也没那个命。秦艾说,猜不着。阿东说,青海师范大学。秦艾问,什么专业?阿东说,专业不好,是调剂的,文学。我回头,隔空指指秦艾对阿东说,她是文学博士。阿东有点吃惊,连说厉害。秦艾问他,为什么文学不好?阿东说,我想从军,上国防科技大学。秦艾说,怎么没上呢?阿东说,数学不好,没考及格。秦艾说,和我一样。阿东说,我不喜欢文学,感觉特别没意思,有话不直说,净绕弯弯。秦艾说,文学艺术就是这样,有些话需要直说,有些话就是要绕着弯弯说才好。阿东说,我觉得这样没气势。秦艾问,你觉得怎么样才有气势?阿东说,要燃,要铁血,要刀光剑影那种。秦艾又问,那你知道王昌龄的《从军行》吗?阿东说,不知道。秦艾说,是写青海的一首诗。阿东说,是吗?秦艾说,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阿东既兴奋又惊奇,说,还真是写青海的啊,后两句我知道,千古名句,但前两句没听说过。王昌龄我也知道,唐代边塞诗人,没想到他还来过青海。秦艾问,有气势吗?阿东说,有有有。秦艾说,文学有婉约也有豪放,不论哪一种,都极具魅力。
我对他们聊的这些并不感兴趣,听着听着,困意袭来,眼皮越来越沉,我在迷迷糊糊中很快就失去意识。
张宽把我喊醒时,车已经停在路边,眼前是一座陌生的城镇,建筑稀疏,楼房低矮,行人无精打采,草木看上去也都灰扑扑的,只有头顶的天空深邃而湛蓝。我问是哪里,张宽说湟源县城。我又问,到这里来干什么?秦艾说,旅行订单中去茶卡的必经之处,游丹噶尔古城啊。我的瞌睡劲儿还没过去,四肢疲软,就说,不游。张宽说,快点下车。我说,全世界的古城大同小异,除了卖吃的、玩的,就是卖纪念品,商业味太浓。你们去,我要在车里补觉。田园没说话,打开左边的门下车。秦艾说,我发现你这人特别没劲。张宽在我的脖颈上拍了一巴掌说,第一站就掉链子,虎头蛇尾也罢,可你这连头也没有,不是好兆头。阿东也在一边鼓动,哥,下去看看吧,虽然在修缮,有些景点没办法看,但能看的都还不错。逛一逛,顺便把午饭吃了,想买零食就买点,接下来这一路上都不会有吃饭的地方。一点钟,咱们准时在古城出口会合,否则天黑之前赶不到黑马河镇住宿。我只好下车跟着张宽往前走。
田园和秦艾在前,我和张宽在后,走过草坪,再走过一个用细碎方石铺成的小型广场,我们进入一条破破烂烂的明清仿古街。街上商铺林立,但十有九闭,生意萧条,即便营业,货物也都摆在门口用椅子和木板搭成的简易货架上,主人一律躺在长椅上闭目养神。四周寂静,不远处有一大片蓝色石棉瓦围挡,几座门楼和戏楼被圈在里面。无论远看,还是回望,游荡在整条街上的就只有我们四个人,光景惨淡极了。
张宽忽然来了一句,其实我跟秦艾早就认识。我讽刺说,对对对,你们上辈子就认识。张宽说,你别油腻,我说正经的。我看着前面几十米处和田园挽手前行的秦艾,问张宽,真的?张宽说,本来昨晚散场时打算跟你说,到底忍住了。回去想了一宿,觉得天底下哪有这样巧的事,所以还是要跟你说。我说,你慢慢说。张宽说,之所以昨晚忍住没说,是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可以见光的事。我和蒋亚分手的事你还记得吧?我说,怎么会忘,她为能免试获得一个高中老师的编制,狠心回到生源地,你受到打击,一天到晚躺在床上看天花板,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我还打电话劝你,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张宽说,事实不是这样,大约三年前,距研究生毕业还有一学期时,我提前被录取为博士。我说,你是你们那一届的传奇,田园羡慕极了。张宽说,那段时间我特别开心,感觉人生已经到达巅峰,没什么事情干,整天就和蒋亚腻歪在一起。有一天,我们去黄河边的一艘游轮上吃火锅,中途她去上卫生间,没带手机。一会儿,她的微信提示有消息进来,我低头一看,一句充满性挑逗的脏话浮在屏幕上方。以前,我从来不看她的手机,但那句话引起我的好奇,我打开她的微信,看到了她和对方的一条条约会记录。本来不想爆发,毕竟偷窥这事不道德,但蒋亚在跟他聊天时那种放荡的无耻和卑贱的迎合,像雷霆霹雳,将我彻底击垮。我失去理智,变成暴徒,把她堵在卫生间,差点把她掐死。她喘息着跪下向我道歉,说秘密被我知道,她反而释然,终于可以活得像个人了。看她一脸痛哭流涕的样子,我心疼至极,摸着她的脸说,会永远和她在一起。
说到这里,张宽停下来点上一支烟,吸一口,脸色凝重。这时,秦艾回头看我们,远远地挥手,对张宽喊道,亏你还是研究历史的,怎么没有一点儿文物保护意识?古城里禁止吸烟。张宽听后,掐掉烟,我们走上去,与她们会合。我们已经走到这条街的尽头,但向左拐,又有一条街。街面平坦且宽敞,商铺依旧林立,没有一家闭门,且人来人往,市声鼎沸,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继续往前走不远,一座牌楼高耸的建筑矗在眼前,牌匾上写着丹噶尔厅署。为了不让秦艾看出张宽脸上的异样,我故意大声嚷嚷,这里肯定是大官的府衙。张宽立刻接话道,不愧是混官场的,眼光很准,丹噶尔厅署曾经是这座古城里最重要的建筑,也是权力中心。道光年间,因湟源海藏通商,特设立丹噶尔厅,属西宁府……又逛一会儿,大家都觉得没意思,于是出门回到大街,路过一个食摊,田园和秦艾坐下吃古法酸奶,我和张宽不感兴趣,继续往前走。
我还沉浸在张宽和蒋亚的故事中,问,然后呢?张宽说,那个男人果真没再联系她。我说,但是你心里有疙瘩,一直解不开,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折磨得你寝食难安,最终,借着毕业,你跟她提出分手。她自知无法挽回,所以借口为一个编制回到生源地。
张宽说,逻辑上没有任何问题,但现实不是故事,根本不按套路出牌。自从知道这件事后,我的确每天都无精打采,觉得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但以上只是铺垫,真正重要的在后面。那时候我已经提前毕业,虽然还没有读博士,但已经跟着导师在做项目。五月初,导师让我提前准备一篇资料翔实、观点新颖的论文,说六月跟着他去苏州参加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可我深陷蒋亚这件事中无法自拔,就借故不想参加。导师说,这个会议的规格极高,国内地方史学界的巨擘都参加,每个人必须发言,如果你能得到巨擘半句认可或夸奖,未来的学术之路就会是通途。我知道这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于是花十天时间读史,十天时间写作,十天时间修改,最终带着一篇名为《以河西走廊为例浅谈史学界对华夏文明发源地的误判》的论文,跟着导师去了苏州。
我说,这题目一听就能吓唬人。张宽说,会议为期三天,每天都是几十个人轮番发言,我发言的时间被排在第三天。本来经过前两天的发言,大家已经失去耐心,会场上都在刷手机,不过由于我的论文设想大胆,论据充分,虽有哗众取宠之嫌,但绝非无稽之谈,我刚念完题目,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发言过程中也频频响起掌声,结束后更是获得几位巨擘称赞。不断有人加我微信,说后生可畏,青出于蓝胜于蓝,说有我的加入是地方史研究之幸事。导师对我的表现也很满意,晚上借着酒兴特批我两天假期游玩苏州。次日一早,导师就一个人先回了兰州。逛苏州,别的都可以不管,园子必须看。第一天,我去了拙政园、狮子林、网师园;第二天,去了留园、西园寺和虎丘。从虎丘回来,天已黑,到酒店,我不想吃饭,就躺在床上打视频电话给蒋亚。打了七八个,她一直没接,我有不好的预感,但除了胡思乱想,毫无办法。大约一个小时后,蒋亚回电话,说去操场跑步,没带手机。我要求视频通话,她没答应,也没拒绝。我打过去,响了好几声,她才接起来。一个男人和她在一起,就是微信上那个。我一脸蒙,她说,对不起张宽,你是个好人,但你不该相信我。之后,又说了一句你要好好的,就挂断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她一直在骗我。
我倒吸一口气,说,看来她是瞒不下去,才说了实话。张宽说,不像上一次那样愤怒,这次我格外冷静,洗澡后换了身衣服出酒店,打车来到平江路。我的目的十分明确,之前我听说过,平江路美女多,艳遇概率很大,我几乎抱着一种变态的试验心理和报复心理,无差别地搭讪路人。我要看看,是不是天底下的姑娘都那么随便,只要勾搭,就会上钩。我尽量克制地伪装出绅士的体面和礼貌,言辞浪漫,行为得体,果不其然,才搭讪到第五个,就真有姑娘愿意跟我去酒吧喝两杯。我们喝了很多酒,但两个人都感觉自己没有喝醉,于是从酒吧出来一直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夜风习习,吹醒我们身体里的荷尔蒙,几乎是心照不宣地,我们在一家河边的民宿入住。第二天醒来,她已经不见身影,床上没有任何痕迹,耳边是淙淙水流声,雨水在窗边滴答,一切都湿漉漉的。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我恍惚觉得刚从一个似是而非的梦中醒来。之后,回到兰州,直到蒋亚离开,我没找过她,她也没找过我。这几年,我几乎把所有的经历都花在地方史研究上,也一直保持着单身,但这跟蒋亚毫无关系,我只是无法忘记苏州那一夜,无法忘记那个姑娘。此后每年,我都会去苏州平江路待一段时间,还固执地入住那个房间,希望与她重逢,但终究没有任何收获。直到昨天晚上,我才觉得一切都是天意,因为秦艾就是那个姑娘。
张宽的话让我久久不能平静。我不是一个相信天意的人,但眼前的巧合又让我不得不开始质疑自己。接下来,在丹噶尔古城,无论逛文庙、城隍庙还是火神庙,我都心不在焉。中午时,我们到一家拉面店里吃凉面和炒面,其间,秦艾说出去上卫生间,但人一直没有回来。我们等了二十多分钟,给她打电话,没人接听。出拉面店,在街上找,也不见人。后来,她打电话来,说已经回到车上。我看看表,已经快到一点,就和田园、张宽往古城出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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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清明》202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