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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10期|于永铎:守口如瓶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10期 | 于永铎  2024年12月30日09:33

3月7日这天上午,天空有些阴沉,大概是9点钟吧,张哥的车驶向马班。这个时候恰好是我清理马粪和杂物的时候。几天前,班主俊善吩咐我将胡萝卜全都搬到室内,还让我把苜蓿也搬到室内。这些活儿其实应该在两天前就干完,我也不记得这两天都瞎忙了些什么。3月7日一早,我就被俊善骂得火冒三丈。如果换了别人这么骂,我早就用叉子把他钉在墙上了。

我刚把一筐胡萝卜搬进马厩里,马儿们就开始躁动起来,不停地喷响鼻,齐刷刷地朝我这边看。我知道它们并不是看我,它们是在看我肩膀上扛着的那筐胡萝卜。码好胡萝卜,我又将苜蓿垛到胡萝卜的前面,这样就挡住了马儿的视线。看不见胡萝卜,马儿们就又恢复了平静,该吃草的吃草,该打盹儿的打盹儿。俊善离开马厩后,我又清理出了两车马粪。我打算再清理出两车后就出去遛马。我每天都是这样过的,从不觉得辛苦。遛马的时候,只要俊善在办公室,他都会从窗户上伸出脑袋,急躁地喊“喂喂”。也不管我听没听见,

就快速地收回头,咣当一声把窗户关上。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我是他的嫡亲表哥,却从来没有尊我一声哥。

俊善见不得我歇着,只要我手上没活儿,就命我下山买东西或者去后厨帮张姐做饭。心情不爽的时候,我也会怼他。我曾两次质问他,你凭什么这么使唤我?他一次都没有回复,只是表情一次比一次狰狞。

就在我打算抽烟的时候,山坡上驶来一辆越野车。我一眼就认出了这辆车,这是我的朋友张哥的车。张哥并没在意我的摇手和尖叫,他越过马班,顺着山路直接上去了。上面是另一家马班的驻地。我的心里头有些失落,张哥居然在这座僻静的大山里有别的可以相会的朋友。我和张哥是地地道道的发小儿,他比我大两岁,20岁以前,我们好得几乎形影不离。20岁以后的一天,张哥说要和一个讨厌的女人结婚。转过天,他就把我像礼物一样送给了别人,还嘱咐我要一直向前看,不要走回头路。我弄不懂他的意思,我问他要结婚的男人是不是都这么云山雾罩的。

张哥拍着我的后脑勺,很不耐烦地说,结婚真讨厌。

我啐了一口说,去你的吧。

我啐他是因为越来越听不懂他的话,到底是女人讨厌还是结婚讨厌,他没有和我掰扯清楚。后来,我不断被送给别人。有的时候,他们把我当礼物送出去;有的时候,又把我当累赘送出去。虽然我很伤感,甚至有些抑郁,但是,我从不埋怨把我送出去的人。相反,我对他们每一个人都充满了眷恋。直到被送到表弟俊善身边,我还依旧怀念着我的发小儿张哥。

俊善一扭一扭地从办公室里出来,如果单看身姿,还以为走来了一位风骚的女人。春天的时候,他从马背上摔下来,落下了这个毛病,从那以后,他的性情也变得像女人一样敏感。俊善阴沉着脸朝这边走了几步,他紧盯着我,似乎有话要对我说。我连忙站了起来,把香烟装回烟盒里,我打算跟他汇报一下这两天的工作情况。俊善站住了,依旧盯着我看,忽然,他很反常地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两分钟以后,俊善驾车驶离了马班。我重又坐在原木堆上,重又掏出香烟嗅。我喜欢嗅香烟的味道。运气好的时候,我还能嗅出二氧化硫的味道。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二氧化硫是什么东西,我曾把偶尔嗅出来的美妙味道描述给别人听,我讲得如醉如痴的时候别人就忍着笑告诉我,那味道十有八九是二氧化硫。俊善不在的时候,我就喜欢嗅这个迷人的味道,横着嗅,竖着嗅,想怎么嗅就怎么嗅。以前,我不会抽烟,更不会去嗅香烟。自从张哥联系上我,并且开着一辆阔气的越野车来看我,我就莫名其妙地学会了抽烟,也莫名其妙地学会了嗅香烟。很久不见了,那天,张哥不但紧紧地拥抱了我,还像以往那样亲亲热热地拍着我的后脑勺说这些年他一直惦记着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眼中闪着朵朵真诚的泪花。张哥请我抽烟,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直接把烟插到我的嘴里,然后点着了火,然后,让我狠狠地吸一口。从那以后,每次来看我,张哥都要请我抽烟。

张哥是我唯一的朋友,他自始至终都在担心我走弯路,就像我的脚长得和别人不一样似的,就像我天生就不会走直道似的。张哥还会苶呆呆地看着我,突然叹口气,把我吓一激灵。张哥叹过气,便表情忧伤地说他一直担心我不勇往直前。这会让我紧绷的神经松弛一些,到了我这个岁数,才不管那些虚的东西,我认为张哥说的“勇往直前”就是天底下最虚的词。张哥的第二个孩子出生那天,又一次来看我,他的情绪不那么高,相反,还有些低落。那天,张哥给了我一盒巧克力,还送给我一瓶好酒,说真讨厌,老婆又生了。我捧着礼物,诚心诚意地说恭喜恭喜。张哥面无表情地说,人生就像酒,有的苦……话没说完,张哥就开始唱了,唱得正好听的时候,突然哽咽不已。我问他为什么哭,张哥说,讨厌。一句话就把我给打发了,后来我提议下班后一起下山去喝酒。张哥瞪着发红的眼睛看我,具体说是在看我嘴里的门牙,在他的眼里,我的门牙上肯定闪烁着一溜儿贼光。我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十分勉强地朝他笑。张哥拔高嗓门,像京剧里念白一样地说,哎,苦啊,哎——哎——哎——张哥前脚刚走,那瓶酒就让俊善翻了出来。俊善非说这是他的酒,还踢了我两脚,骂我手脚不干净。我第一次朝俊善发火,朝他抡着叉子大吼大叫,我的声音和情绪带动了马厩里的马儿。马儿们也朝他大吼大叫,有的还朝他挑衅地尥蹶子。俊善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他指着我的鼻子,又指着马儿的鼻子,光是哆嗦,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俊善气哼哼地走了。我朝他的背影狠狠地骂了句脏话,马儿们也朝俊善狠狠地骂了句脏话。后来,我很后悔,我真不该用如此下流的脏话骂俊善。俊善是我的表弟,骂他就等于骂了我远在天国里的大姑。我把我的反思跟马儿们说了,不是一起说的,而是一匹马儿一匹马儿单独说的。马儿们都能听得懂,有的叼着我的袖子抖几下,有的朝我的手心舔几下,它们和我一样沮丧。

“生了儿子的张哥怎么还不高兴呢?”这个疑问一直被我藏在心里,我这个人就是这个秉性,有些事既然想不明白,那就继续藏着。我不是个愿意操心的人,有那份精力,还不如多为我的马儿操心。

新来的三河马有些焦躁,一遇到风吹草动就咬绳,有时还甩头撞墙,暴躁的时候能把头撞出个大包。俊善命我赶紧想办法,不能让马们遭罪。我能有什么办法?俊善就骂我是“白chi包”。“白chi包”这个词我懂,只是猜不准是哪个chi,是“痴”还是“吃”?我更愿自己是“白吃包”而不愿是“白痴包”,我厌恶“痴”,“痴”就是傻的意思。

我闷闷不乐地从马舍前走过的时候,突然被三河马咬住了袖子。我用力一扯,袖子撕开了。我恼得回手给了三河马一巴掌,就这一巴掌,突然就把它镇住了。当天,我就发觉,无论它多么闹腾,只要我朝它扬一扬胳膊,暴躁的三河马就会乖乖地垂下头。我又惊又喜,连忙将俊善喊来,我说我终于想出对付暴躁的三河马的好办法了。俊善有些将信将疑,他注视着三河马,还朝三河马虚踢了一脚。三河马非常配合我,一点都不暴躁,在俊善的注视下,一直乖乖地吃草,没有咬绳,也没有乱撞。好景不长,后来几天,三河马照样咬绳,照样甩头撞墙,比刚来时还要暴躁。别说我扬胳膊吓唬,就是真扇它的脑袋也无济于事。俊善又来看了几次,他就骂开了,先骂三河马,再骂我,骂我是白chi包,这让我很没有面子。

我下了狠心,也发了毒誓,不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就不吃饭。整整三天三宿我没有离开马厩一步,我一直盯着三河马,愣是把一匹马盯成了千军万马。困了,我就在苜蓿垛上眯一觉,醒来继续观察三河马的动静。

厨房里的张姐同情我,偷偷地给我送饭,劝我趁俊善没看见赶紧吃下去。“别乱打赌”,她扯着我的袖子轻声劝,就像一匹性子绵软的马。张姐担心我因嘴硬而饿死,我白了张姐一眼,我说,张姐,你不知道我是一个男人吗?还没等我说出“男人一口唾沫一颗钉”的话,张姐就像疯子一样逃之夭夭。经过三天三宿的琢磨,我终于找到三河马闹腾的原因,也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可不是吹牛,整个马班,也就我懂马的习性,换任何人都是白扯。我观察到,问题就出在马厩上,我们的马厩建在废弃的厂房里,有三层楼那么高。也就是说,我们的马舍有墙却没有顶盖。稍有点儿常识的人都应该知道,没有顶盖就等于是圈,不是舍。有的马能适应在圈里活动,有的马就不适应。从这匹三河马的角度去看,没有加顶盖就等于没有安全感。我把我的判断讲给俊善听,希望他能出点儿钱给马舍加顶盖。俊善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他的脸更加阴郁,我知道他要开骂了,就赶紧捂着耳朵,一溜小跑回到马厩。

马班外响起了一阵刺耳的汽笛声,我伸头朝门口那边望,就见张哥的越野车驶了进来。越野车一直开到马厩门前停下,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迎了出去。张哥从车上下来,习惯性地坐在原木堆上。多日不见,张哥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漆黑的墨镜,看着像一个盲人。我朝张哥笑了笑,张哥一动不动,我愈加怀疑他的眼睛盲了。我颤声地叫,张哥。张哥扔给我一包香烟,香烟长了眼睛似的落入我的怀里。我长吁一口气,不用问,张哥的眼睛完好无损。张哥解释说他忘了我还跟着俊善干,以为我早就去了山顶上的那家马班。我冷笑着说,张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指着山顶方向愤愤地说,给多少钱老子都不会去伺候那个王八蛋。张哥没接我的茬儿,他又询问马班现在的情况,问还剩几匹马,问每个月的开支准时不准时。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不想让俊善太没面子,就装出很轻松的腔调说,现在干什么都不容易,凑合着干吧。说这话的口吻和表情都是模仿俊善的,我感觉模仿得很到位。说老实话,我才不去考虑这些伤脑筋的问题呢,我的任务就是把马养好,其他的不是我该操心的。张哥抽完一支烟,扔掉烟蒂,开门见山地说他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我配合。张哥不但提高了“配合”这个词的声音,还突然摘下墨镜,我见到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张哥说,如果不配合,我还得进去待几年。他的喉结猛跳了一下,就像从高台上突然栽了下来一样,虽然我没有听到久久不散的惨叫声,却不由得连打了几个寒战。张哥表情古怪地说,你不想帮张哥忙吗?你想让张哥再进去遭罪吗?我身后仿佛有一条恶狗在盯着。我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是马厩,根本就没有恶狗。

张哥拨回我的脑袋,说,你别装傻!我指的是头盖骨的事。

我怔怔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等着他把谜底揭开。很多年来,我早已习惯他这样。张哥总是一惊一乍,就像前一次来那样,先送给我一盒巧克力和一瓶酒然后再告诉我他有了第二个儿子,当我向他道喜的时候他竟然哽咽了。我也不知道他是高兴得哽咽还是悲伤得哽咽,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张哥就是这样的人,他在我面前始终保持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为了不让我轻易猜出他的底牌,张哥就在我面前天上一脚地上一脚,时常说些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

他说,20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山洞里有一具尸骨。

我说,山洞?一具尸骨?

张哥咬着牙说,你别装傻,头盖骨!你要敢说不记得你就是个真傻子。

说老实话,“头盖骨”这三个字如果拆开了说我是绝对不会在意的,就像马班一天花销多少钱关我什么事?这三个字黏在一起,就起了威力,如同突然放了一挂鞭炮,震得我的脑袋嗡嗡响,震得我的心怦怦乱跳。恍惚间我想起一只狐狸,死死地盯着我和张哥。我想起来了,进洞前,我跟着张哥在山里没命地跑。我想不起来为什么要没命地跑。我们跑着跑着,就一头钻进了山洞。张哥突然像根木桩一样立住了,他转过来,脸朝着我,我能看见他的脸上写着无数个惊叹号。

洞口,一只狐狸紧盯着我们。

张哥低声说,永德,咱俩可能要倒霉了。我说,我不想倒霉。

我们就这么站着,谁都不敢乱动一下。张哥说,永德,跟我一起喊“威武威武”!张哥说他在一本书上看到狐狸怕人喊“威武威武”。书中写着一只狐狸化成一个女人,尾随着一个书生,狐狸扮的女人就要下口咬死书生的时候,书生猛喊一声“威武威武”,狐狸就被吓死了。

张哥说,一!二!三!“威武威武!”

我俩的喊声奇大,山洞里响起一阵摄人心魄的回声。一秒钟不到,狐狸就没了影子。就在我喊得起劲儿刹不住闸的时候,张哥一把掐住我的喉咙,他让我立即住嘴。张哥埋怨我喊得不齐,如果喊得齐,狐狸就会全身

炸裂而死。张哥慢慢朝洞口挪动,我怕他被狐狸给一口吃掉,就一把拽住他的衣服,示意他不要冒险。张哥让我别担心,还说假如他被狐狸吃掉,让我不必管他,只管喊“威武威武”,只管往家跑。张哥捡起一块石头,慢慢朝洞口走去,每迈出去一步都好像结结实实地踩在我的心上。

张哥靠近洞口,趴在地上匍匐前进。我眼看着他大半个身子爬出山洞,再伸脚猛蹬一下,张哥就脱离了我的视线。我像被抽掉了筋骨,站也站不住,瘫坐在地上。我很害怕,也很悲伤,想哭却哭不出声。我再一次后悔,后悔不该跟着张哥乱跑。本来,我在家里看漫画书,还打算等杨猛下课后找他下几盘棋。张哥在楼下喊我,让我送根绳子,我就稀里糊涂地下楼了。

张哥是远近有名的野孩子,家长们都不让跟他玩,都怕让他给带坏了。很不巧,有一天,我在街上迎面碰上了张哥。差不多擦肩而过的时候,张哥突然说,你给我站住。我吓得赶紧站住脚。张哥问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我说是棋子儿。张哥问我是谁,我说我就是我。我说这话并不是要怼他,更不是要惹怒他,我只是万分紧张的时候下意识地这么一说。张哥显然被冒犯了,他抬手抡过来,还没等我躲闪,张哥的手在我的脸上轻轻摸了一把。

张哥说,我知道你是谁,你爸姓于。我连忙点头。

张哥说,跟我混吧,我保证不会带你走弯路。

弯路对应的是什么路我不懂,我只知道张哥说这话的时候态度极其诚恳,瞬间,我就被他的真诚俘虏了,就像一条狗被轻易地套上了绳子。我一度很后悔,如果当时再坚决一些,宁愿被打耳光也不跟他走,估计就不会有后来的灾祸。我从小就惧怕灾祸,从懂事起,我就听说灾祸像种子一样,只要温度适宜,只要粪水适宜,就会长出来。张哥搂着我的脖子,一边走一边说,永德,我会让你越来越勇敢。这句话让我忍不住掉下眼泪。一直以来我因为矮小懦弱常常挨揍。张哥绝对是一个高明的医生,一句话就说明他把我的病症摸得一清二楚。张哥拍着我的后脑勺,像历经了风雨的大人一样断定,几年后,我就会长成一个大个子,就会像男子汉一样结实。

天黑了。

我几次想冲出山洞,却始终下不了决心。我担心狐狸露出头,我并不担心狐狸化成女人咬死我,我只担心狐狸什么都不变,就那样直挺挺地在洞口处盯着我,或者突然冲进来,一口咬住我的喉咙。我的腿软得像面条,几次奋力站起来却总是站也站不住。我以为只是我的腿软得像面条,没想到我的身子也软得像面条。多次反复后,我的手触到一根硬邦邦的棍子,我一把抓在手里,这是一根很合手的棍子。

我得出去。无论张哥是死是活,我都得出去。再等下去就是灾难,狐狸随时可以冲进来把我吃掉。我举着棍子慢慢朝洞口走,快到洞口时,我想趴下来,想匍匐前进。我蹲下来的时候听到了轻微的鼾声。我紧爬几步,伸头朝洞外看,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如果不是事先听到鼾声,我准会朝影子狠狠砸下一棍子。我捅了一下影子,张哥醒了,一把抓住棍子。张哥尖声问,这是什么?

我说,这是棍子!

一声惊雷,一道闪电,狂风携着暴雨突至。张哥逼我重新回到洞里。我不去,我宁

愿在洞口挨雨浇,我怕进了洞以后又让狐狸堵住。张哥狠狠地抽我的后脑勺,我只好朝洞里面跑,张哥跟在后面。我能听出他鼻孔里的喘息越来越冷,起码能有零下20摄氏度。

我问张哥,狐狸呢?

张哥说,狐狸可能藏在下山的路上。

这个答复让我无比绝望,可是,我还是哭不出声来。张哥说,等天亮以后就会有办法逃回去。他说他在书上看过,狐狸就怕阳光,阳光会像弓箭一样刺瞎狐狸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张哥突然惊叫一声,他指着地面说,骨头!全是骨头!我吓得乱跳,恨不能像蝙蝠那样飞到半空中。张哥居然没有害怕,他指着我咯咯地笑,洞里到处都是他开心的笑声。

我要吓死了,我可能已经吓死了。人们都说我和别人相比脑子里少一根弦,我一直不服,后来就不在意了。即便真少一根弦,也是那时候在山洞里吓丢的。

我记得很清楚,张哥说,不和你闹了,咱们回家吧。

张哥的声音冷飕飕的,起码能有零下30摄氏度。张哥说,永德,我们一起喊“威武威武”。于是,我们一起喊着“威武”往外走。我和张哥一前一后,踩着整齐的步伐朝洞口走去,顺利地走出山洞,一路高声喊着“威武”回到小镇。分手时,张哥叮嘱我一定要保守秘密,回到家里就说迷路了,其他的什么都不能说。我问他为什么不能说,张哥说不能说就是不能说。张哥说男人不是女人,想做男子汉就得做到守口如瓶。

回到家,我便开始发烧,烧糊涂的时候可能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的胡话引起了人们的重视。先是班主任老师找我谈话,问我骨头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惹得我直翻白眼儿。风声传出去后,许多人都来问我骨头是怎么回事。张哥找我,揍了我几拳,还骂我不是一个守口如瓶的男人。

我说我确实什么都没有说。

再后来,也许是过了一个月,也许是过了半年,我记不得了,警察把我从学校带走。往派出所走的路上,我不自然的摆臂动作被人们看得清清楚楚,后来,人们总愿意模仿我的动作,每次模仿都会招来一片又一片笑声。两个警察把我架到审讯室的门口,让我扒着门缝朝里头瞧。我一眼就瞧见了一个长得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人,我被吓得差一点儿尿了裤子。警察贴着我的耳朵问,你认识他吗?

我问警察,他是鬼吗?

警察说,不是。

吃完午饭,警察把我送回学校,还嘱咐我要保密,无论谁来问都不要透露在派出所里看到的、听到的内容。警察确实经验丰富,他们料事如神,我刚被送回学校便被一大群人死死围堵住。他们都来问我在派出所里都说了什么。我紧闭着嘴,一个字都不说。有些人一直不死心,锲而不舍地追问我。最执着的是我的同学杨猛,他从11岁一直问到31岁。这期间,他没有和我下过一盘棋,无论我怎么央求他都没有同意。杨猛说除非我能说去派出所都交代了什么,否则,他不会和一个包藏着祸心的人下棋。有几次,我真的想和杨猛交出实底,我想告诉他在派出所里看到和听到的秘密,尤其当年嘱咐我不要乱说的警察死了以后。有一次,我拽着杨猛的胳膊,央求杨猛跟我下一盘棋。

杨猛说,我指定不会和你这样的人下棋。

我说,杨猛,你知道有个长得像鬼一样

丑的人吗?

杨猛说,谁有闲心听你瞎白话。

杨猛头也不回地走了,他错失了一次机会,如果他不走,我肯定会一五一十地讲出当年在派出所里见到和听到的秘密。

丑人说,我带人去抓的我弟,你说,我能是坏人吗?

警察说,你不要狡辩!

丑人说,我没有狡辩。

警察说,你不是你,你才是你弟。

我就是我,我不是我弟。丑人说。

后来,我被带到了另外一间审讯室。我一直在哭,哭个没完没了。警察不停地挠头,不停地呵斥我又不停地安抚我。最后,警察搂着我的肩膀把我送回了学校。后来,张哥也被警察带走,警察也问了他一些问题,张哥是怎么回答的我不知道。有一天,张哥在楼道口堵住我,他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张哥问我都乱说了些什么。我说警察让我看一个丑得不能再丑的人。

张哥说,这个我知道。

我说,警察说他不是他,警察说他是他弟。

张哥说,胡诌八扯!

张哥又说,他们就没有问你头盖骨的事吗?

我父母很是担心,他们都想知道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他们却不敢去派出所打听。他们只会发疯般地逼问我。我不说,他们就吓唬我。只是,无论如何也没从我嘴里抠出一个字。直到有一天,我在睡梦里开始说胡话,我苦难的日子才算到了头。我一定说过在洞口遇见了狐狸。总之,有一天,我妈不再逼我,她拿起一把菜刀堵在家门口,发誓要和勾我魂魄的鬼呀怪呀狐狸呀拼争到底。人们说我变化惊人,突然间就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他们说我比以前能高出半个头来。很多人不适应我的变化,甚至都不愿看我一眼。只有张哥一直陪着我,因为彼此心有灵犀,我们显得比以前更加亲密,这种亲密关系一直保持到张哥结婚前的一天,那天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好得像一个人。

张哥坐在原木堆上,他死死地盯着马厩里的三河马,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他拿烟的姿势说明了他有多么紧张。张哥原来是十根手指,后来少了一根。我问过他,他说是在“里头”被人切掉的,后来又说是打赌时自己切掉的。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少了一根食指的张哥竟然夹不住香烟,香烟几次滑落下来。张哥扔掉烟蒂,紧盯着我的眼睛,郑重地嘱咐我一旦有人问起头盖骨的事一定不要乱说一个字。我瞪大眼睛问他头盖骨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哥不耐烦地说,总之,你不要乱说一个字就行。在我的坚持下,张哥不情愿地透露了一些秘密,这回轮到我觉得张哥很傻很可笑。

曾经有两个人,这两个人是双胞胎,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长得奇丑无比。两兄弟的眼睛都是竖着长的,一个在眉毛上面,一个在眉毛下面。他们的耳朵就像猪耳朵那样招风,鼻子像猪鼻子那样朝上撅着。两兄弟生下来就被扔在通往南山的小路上,奄奄一息的时候,被陵园的看门人捡起抚养。看门人在陵园里开了好大一片地,种了些玉米,还种了些时令蔬菜。这些足够他们一年一年地活下来。这哥俩越长越丑,还特别淘气,经常把看门人吓得睡不着觉。有人曾在山里听到过惊悚的绝望的哭叫声,断定是看门人的哭叫声。看门人轻易不敢让他们外出见人,担心会把外面的人吓死。有一年秋天,陵园里的

南瓜被人偷去不少,看门人气得大病一场,这件事惹恼了丑人兄弟。其中一个丑人下山追查,顺着小路一直摸进街里,被街里的人发现。人们吓得像一群炸了窝的鸡一样乱飞乱跑。胆大的男人稳住神,对丑人展开围追堵截。这个丑人在另一个丑人的帮助下逃回山上。人们追到山上,堵住陵园大门,朝陵园里扔鞭炮,还朝里头扔了两包粪便,折腾了好久才收兵下山。

又有一年秋天,街上有个女人独自去采山,去了就没有回来。几天以后,家里人上山找寻,找来找去,发现了女人的踪迹。家里人寻到山洞口,发现女人被囚禁在洞里。丑人守在洞口往外扔石头,洞外的人朝里面扔石头,还说捉住了丑人一定活剥了他的皮。另一个丑人从陵墓那边过来,他阻止了早已乱了心智的人们。他向各位保证,一定会把无辜的女人从洞里带出来。人们相信了他的话,就放他进了山洞。人们威胁说,里头的那个家伙不死也要剥他一层皮。半天后,丑人真的就把女人带了出来。

人们问,坏蛋呢?丑人说,对不起。人们说,赶紧交出来,不打死他也要剥他一层皮!丑人絮絮叨叨地说他兄弟俩不是坏人,丑人说话时低着头,浑身发抖。人们说,你不要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一个好人,我们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丑人说,我们都是好人。人们说,你不要乱说,我们的眼睛雪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不容你来教我们。丑人哭了,他抖着肩膀抽泣,丑人哀求各位高抬贵手。丑人说他兄弟也没怎么的。人们说,说这话你信吗?把一个女人堵在山洞里好几天,他能没怎么的?丑人猛抬起头,倔强地说,就是没怎么的。不信,你们问问就知道了。丑人委屈地说他兄弟就是看了看女人的咂,人们的目光就像锥子一样扎向女人。女人低着头不说话,她男人猛扇了她几巴掌。

女人说,他还一个劲儿地喊妈妈。人们吼,胡说!

女人说,真是这样的。这两天,他一直紧盯着俺的咂,一个劲儿地喊妈妈。

面对信誓旦旦的女人,人们无比失望。他们对丑人说,无论怎么说,这就是耍流氓,非要剥他一层皮不可。

丑人说,大爷大叔抬抬手吧。俺兄弟俩从下生就没吃过咂,俺兄弟就想看看咂,就想知道咂长啥样儿。

人们说,耍流氓你还有理了!丑人说,俺兄弟知道错了。

人们说,知道错了也不行。

洞里的丑人开始哭泣,闭嘴吧,兄弟。闭嘴!闭嘴!闭嘴!

当一轮明月升到山顶,兄弟俩就开始像野兽那样吼叫,一个在洞里,一个在洞外。

天亮后,洞里传出一阵惨叫声。

丑人的这段丑事随之灰飞烟灭。可是,这又和头盖骨有什么关系呢?我想问一问张哥,想让他说清楚。可是,我的目光和张哥的目光碰触的时候,我忽然愣住了,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一张丑陋的脸。

我惊愕地问,你是谁?这时,这张脸又正常了,又变回了我熟悉的张哥的样子,我悬着的心放松了下来,张哥,你怎么会变了呢?

张哥狂吼着,闭嘴!闭嘴!闭嘴!他戴上墨镜,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嘴里喃喃地说,兄弟,千万管好你的嘴,我不想进去……

俊善打来电话问我马遛没遛,我说这就去遛。俊善又问我后厨的张姐来没来,我说我没见到张姐。俊善又问是不是有人来马班了,我说是。俊善问是不是姓张的来了,我说是。俊善说姓张的神神叨叨的,俊善说姓张的一定是没安好心,俊善嘱咐我无论他说什么都别答应。我看了张哥一眼,含糊其词地“嗯”了一声。接下来,俊善的一句话彻底惹翻了我,让我改变了主意。俊善说,你别瞎敷衍,我这是为了你好。姓张的满嘴跑火车,你别让他卖了还帮他数钱。我又“嗯”了一声。俊善狠狠地骂了我,这一句骂让我从头冷到脚,我愤怒地挂掉了电话。

张哥问,是俊善吧?他欠你多少工资?我说,不多。

张哥说,你要小心他,欠你的工资拼了命也要拿回来。这家伙屁股上插根尾巴就是猴,你别被他耍了。

十点半,张哥要走,临走一再问我记住了没有。我说我记住了。他问我记住了什么,我说小心俊善。张哥说,还有呢?我问,还有什么?张哥拍了下我的后脑勺让我千万千万不要说出头盖骨的事儿,刀架到脖子上也不能说。张哥破天荒地向我鞠躬,还朝我拱手,说拜托了兄弟。张哥心事重重地上了车,我愣怔了好一会儿。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觉得我不是我,我是另外一个物件。一定是张哥他们把我送来送去的时候送错了,把另外一个陌生的我送到了俊善这里,原来的那个我被他们弄丢了。不是吗?不然我怎么就是想不起来头盖骨是怎么回事呢?

我忽然想起来了,便急着说,张哥,你忘了什么?张哥说,我能忘什么?我学着他的样子摆了下手,我说算了吧。张哥不放心地问,兄弟,你记住了吗?我说我记住了。张哥问,你记住了什么?我说我确实记住了,因为你说的什么盖骨我根本就不知道。张哥长吁一口气,露出满意的神色。张哥说,没想到你经受住了考验。张哥又说,兄弟,你果真守口如瓶。说话的时候他打开后备厢,示意我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后备厢里有几条高档烟,还有一箱高档酒。这些我都不能拿,虽然我很想拿,我担心让俊善发现又说我手脚不干净。车里那把锋利的军用铲我也喜欢,只是,我想张哥也许更喜欢,就缩回了手。张哥催促我,让我赶紧动手。我想了一会儿,就把一箱矿泉水搬了下来。突然,马厩里响起了一阵欢快的嘶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