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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4年第10期|毛芦芦:冰蝴蝶(中篇小说)
来源:《胶东文学》2024年第10期 | 毛芦芦  2024年12月27日09:36

他终于过来了,身子轻轻摇摆着,冲风和阳光露出了一抹微笑,就像一株水杉,在静静舞动,一枝一叶,都透着自洽与欢喜。

虞喜夏躲在假山后,望着越靠越近的他,整个人不由得也轻轻战栗起来。仿佛这个叫李清颂的男孩,真的变成了一株水杉。从他脸上抖下的笑沫,就像从水杉树上飘下的针叶,刺在她心上,有些疼痛和酸麻。然而,这疼痛和酸麻中,又糅杂着一股蜜流,在她的血管里钻来窜去。

她紧握着双拳,告诉自己该冲出去问他话了,可她的腿突然迈不开步子了。每次想靠近他时,她都会这样僵住。在他面前,她感觉自己实在是太渺小了,小得甚至都不如一根蒲公英的花羽啊!

“虞喜夏,勇敢点儿!虞喜夏,冲啊!”眼看着李清颂就要从墙角走过去了,虞喜夏举起双拳,狠狠敲了下自己的大腿。

不好,她的左胳膊肘碰掉了假山上的一块浮土。“啪嗒!”浮土落地时张嘴呻吟了一声,害李清颂转过头来了……

“啊!虞喜夏,你在这里干啥?”李清颂嘴角的笑意加浓了,阳光如瀑布一般,从他的脸上倾泻而下,虞喜夏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那微笑之瀑溅湿了。

“我,我……”虞喜夏踉跄着朝身后的角落后退了两步,涨红了脸说,“我在,在这里看,看假山呢!”

“哦,看假山啊?好兴致!”李清颂说着,朝虞喜夏笑了笑,身子又开始往前移动了。下课时间紧,他得赶着去厕所。而虞喜夏所在的那个角落,就夹在教学楼与厕所之间的三角形路边。这个角落,空间利用得很好,假山石和上面的小竹子,自堆起来、种下去,就缺少园丁的打理,所以显得颇为荒芜和瘦削,倒是那缠络在石头、竹子身上的络石藤和野雏菊反而呈现出一派野趣。就像虞喜夏的内心,野花杂草一派自然天真,她却觉得自己像这角落风景,上不了台面,比不上那些真正的花园。

“喂,等一下!”眼看着李清颂就要走出假山“视线”了,虞喜夏冲李清颂大叫,可惜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敢情是她的心在呐喊啊!

她恨死了自己的怯懦,垂下脑袋,把额头狠狠地抵在了假山石上。

“啪嗒!”不好,又有浮土和青苔被她碰落在地,发出了难堪的呜咽。

“该死,虞喜夏!”虞喜夏把头更紧地抵在假山石上,正在心里痛骂着自己,耳边却传来了李清颂的声音:“当心啊,这里很少有人进去,石头可能都风化了!”

“啊!”虞喜夏内心惊叫了一声,慌慌张张抬起头——哦,她碰到一双多么温和的眼睛哪!那眼睛里,浮着笑影,含着关切,静静望着她,望得她霎时消了所有的烦躁和懊恼,忽然静如秋水。

“李清颂……”她用心尖尖唤了他一声。

不过他听到了。他问:“虞喜夏,有事吗?”

“哦,就是,就是想问一下,今天,你收到过邀请吗?”

“是朱露露的吧?”

“对。那电影,你会去看吗?”“也许吧。”

“听说很好看的……”

“知道。不过我去电影院看电影很怕别人吵,听别人在耳边议论来议论去,觉得再好的电影也给糟蹋啦!我喜欢一个人在家里的电脑上看……”

“是吗?”虞喜夏听李清颂这么说,刚刚松开的手,又紧张得捏成了拳头,“我其实也讨厌别人吵,但是,但是……”

“我知道,大片还是得在电影院才看得出味道,对吗?你放心,我基本上还是会去的啦!”

“噢,谢……”虞喜夏脱口说了一个“谢”字,蓦然意识到自己已傻得几乎把自己全出卖了,于是,赶紧捂住嘴,飞快逃离了李清颂和假山。

“等一等!”没想到,李清颂竟喊住了她,而且,还朝她伸出了手掌。

天哪,虞喜夏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喉咙口。要不是她抿着唇,那心,一定早蹦到路边草丛里去了。

她的脸烫得厉害,仿佛李清颂那越伸越近的手掌,就是一片烙铁。

但她没有后退。她幻想这一刻的到来,已经幻想了整整一年。她愿意被那烙铁烙烊,甚至熔化成灰烬。

可是……可是她想错了,因为李清颂说:“你额头上有青苔哦!”

然后,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额头,抹掉了她额心的一点苔痕,也将她抹成了假山上的一块浮土、一簇青苔、一块风化的岩石,在阳光下,瑟瑟发抖,飘飘欲飞。

“谢……谢……”她艰难地朝他笑了一下,立刻撒开双腿,逃了。起先,她的脚有些软,待她顿顿足、咬咬牙,拼命发力狂奔时,却又跑错了方向,差点一头扎进男厕所。哎呀,真是倒霉透了!

不过,待虞喜夏跑回教室时,她的眼角,还是漾开了一朵甜笑——他说了,他基本上是会去看电影的,那就好,那就好!

更好的是,他的手指,竟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哇,她感觉自己这只丑小鸭,已经被他点成了白天鹅……

放学回家时,妈妈正在厨房里炒青椒土豆丝,这是虞喜夏爱极的小菜。

“哎,快去你房里看看!”妈妈听到虞喜夏开门的声音,从厨房里探出头,兴冲冲地说。妈妈说话嗓门大,很轻易就盖过了油烟机的声音。

“又装神秘!房间里有什么,快说嘛!”“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啦,哈哈!”

妈妈说着,“嘭”的一声,关上了厨房门,把一个悬念抛给了虞喜夏。

“不会又是个红发箍吧?”上回,妈妈说藏了礼物在她房间的抽屉里,可她打开一看,竟是个大红色镶小兔的发箍,惹得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因为那玩意儿给幼儿园大班时的她戴戴还差不多,而她都上初三了呀。没有多少文化的妈妈,就是如此没有审美眼光啊!

由于心里垫着那个尴尬的红发箍,虞喜夏在推开她的房门时,眼里并没有盛着多少期待。

可是,这回她又错了。

有套荷绿色的衣裙,正静静地躺在床上。虞喜夏的目光一落到它们身上,它们就像真正的荷叶那样,朝她摇开了手臂,摇得她一下子就跳上了一艘采莲小艇,在夏季的碧水长天间,在万顷的荷塘中,划呀,划呀,自由自在,身轻如燕,快乐无限……

“老妈,老妈,谢谢你!”虞喜夏抱起那三件套的衣裙,抱起那夹克衫式的小夹袄,抱起那元宝领口上绣着小白花的羊毛衫,抱起那小格子缀绿纱花边的呢料小短裙,冲到厨房门口,隔着黄色的木门冲里面的妈妈大叫,“老妈,你怎么晓得我星期天要进城啊?还给我买了这么好看的新衣服!”

“不是星期天,而是星期六,我们要去慈溪看你的桂秋阿姨!”

“星期六?去慈溪?看桂秋阿姨?”虞喜夏傻眼了,站在厨房门口,脚底仿佛生出了根须,头顶仿佛结出了蛛网,良久不能动弹。

待妈妈端着青椒土豆丝,打开木门从厨房里走出来,发现女儿的鼻子已被门板撞红了,而她脚边,衣服裙子散了一地。

“喜夏,你又昏头啦?我推门你怎么就不晓得避一避呢?”妈妈心疼地责备她。

“谁是桂秋阿姨?我们为啥要平白无故去慈溪看她?而且要在这周六?”虞喜夏顾不得揉自己的鼻子,也顾不得捡地上的衣裙,而是一把揪住妈妈的袖子,大叫着问道,差点把妈妈手里的菜盘打翻了。

“桂秋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她初中毕业就考上了金华卫校,后来去慈溪工作,有二十多年没联系了,可现在她生病了,胰腺癌晚期,我们几个小姐妹,决定在这个周末一起去看看她。”

“哦,这个阿姨好可怜。不过,要去你们去好了,扯上我干什么?”

“哎呀,大家不是说你跟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吗,梅红阿姨说最好带上你,好让桂秋好好看看我小时候的样子,开心一下!”

“切,亏你们这些老阿姨想得出这么馊的主意!让我去扮演你的小时候,那干吗还给我买新衣服,你应该给我找一套你小学时的破衣服来穿啊!”

“哎呀,你现在都念初三了,哪里还穿得进我小学时的破衣服呀?”

“知道了就好,我现在都快读高中了,哪里还会像你小时候那样子啊?”

“哎哟,其实,我和你桂秋阿姨小学、初中都是同学啦!再说,反正你比我现在这样子更接近我小时候嘛!这回,你是一定得陪我和梅红阿姨走一趟的,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桂秋了!”妈妈大呼小叫着,“啪”地放下菜碗,同时,眼里也“噗哒”掉下泪来。

“天啊,这么严重呀?”虞喜夏吃了一惊,“那星期天中午赶得回来吗?”

“你要赶回来干吗?”

“朱露露生日,请我们看电影。”

“看电影,家里电脑上不是可以看吗?”“唉,老妈,我说了你也不懂,这电影

可是由国际知名美少年提莫西·查拉梅主演的《沙丘》,家里电脑上看不出电影院里的那效果!再说这电影刚上映,电脑上还搜不到。”

“啥木西拉稀的,人要健康才美,你们现在喜欢的男孩子,基本上都像麻秆,脸都像青白石,那叫什么美少年,咳!”妈妈对如今女孩子的审美观很不认同,所以搁下菜碗时,如此不屑一顾地说道。

呀,妈妈可是在无意中说中了提莫西·查拉梅的长相,虞喜夏不禁嘟着嘴巴白了妈妈一眼:“哼,难怪你会选中爸爸那座黑铁塔!”

“你爸爸黑怎么啦?没有他这块黑炭白天黑夜在建筑工地上忙碌,哪有我们的好生活……”

“打住,打住!老妈,你看,爸爸有多少时间在家陪你嘛?”

“你爸爸那么全心全意为我们打拼,你还不满意啊?你不满意我满意!我自从初中毕业在建筑工地的厨房打工,遇到你爸爸这个小泥水匠,这一辈子,就没有对他不满意过,嗨!”妈妈说着说着,激动得满脸通红。

“哎呀,又来啦,又来啦!你们的爱情故事,我都听了一万遍了,我不要听,不要听,我就是要去看甜茶演的《沙丘》!”

“什么?木西拉稀一会儿又变甜茶啦?”

“甜茶就是全世界人对提莫西·查拉梅的昵称嘛!”

“哎呀,一个男人叫甜茶,娘娘腔!”

“妈妈,你别乱说好不好,这个甜茶可是朱露露的男神,要是你的话被她听到了,小心她揍你!”

“小露露那细胳膊瘦腿能揍得过我?就让她再加杯甜茶吧,哈哈哈……”妈妈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对虞喜夏说,“你要看,就去慈溪那边的电影院看吧,我相信,那边的电影院,一定不会比我们衢州的电影院差。你星期天就在慈溪看那一堆沙丘吧,就让我们老姐妹们多待一会儿,行不行?”

“不行!人家朱露露生日呢!”

“等星期天晚上回来,我们送她一个大礼包好啦!”

“不好,除非星期天中午赶回来,不然我不去慈溪!”

“好吧,好吧,到时我们赶回来好啦!”妈妈冲她点点头。点得那么轻描淡写,虞喜夏不相信,所以她对妈妈说:“除非你发誓!”

“好,我严重发誓!”

“不是严重发誓,而是庄严发誓。”

“好,我庄严发誓!”妈妈说着,一脸严肃地冲女儿举起了手臂。

虞喜夏心里还是不踏实,可她又不知道该让妈妈再做些什么,所以就闷闷不乐地向她的房间走去。

“哎呀,你踩到新衣服啦!这个三件套,还是梅红阿姨陪我挑的呢,花了我八百多块钱,你也不晓得好好珍惜!”

“我就知道,这不是你的眼光……”虞喜夏捡起地上的衣服,把脸伏在它们怀里,心里默默滚过一道委屈的潮。

在她的一生中,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比李清颂更知识渊博、眼界开阔、谈吐优雅的男孩,所以,不知不觉,她就让自己的心变成了一抔土,任由李清颂的音容笑貌,像水杉针叶一样飘到那片土上,在她的心田里越积越厚,越扎越深,以致把她原有的自信和欢乐,都给淹没了。

只有他笑了,她的嘴角才会翘一翘。

只有他乐了,她的心花才会摇一摇。

只有他跑动起来,她才会感觉风的流淌。只有他歌唱起来,她才会感觉光的旋转。

反正,这世上,只有李清颂,才能如此彻底地把原先那个活泼热情的虞喜夏,变得轻如鸿毛,呆如木鸡。

“啊,我要看电影!我要和他一起看电

影!”关上房门,虞喜夏把头钻进被子,大喊。

喊着喊着,她还突然想起,这个李清颂,长相特点,不正跟那“甜茶”提莫西·查拉梅是同一个类型的吗?

瘦高个儿,高鼻梁,尖下巴,瓜子脸,大眼睛,啊呀,那不是李清颂是谁呀?

虞喜夏默默在手机上翻看着《沙丘》的宣传片,默读着《沙丘》的故事梗概:“在一个被黄沙填满的星球上,存在着大量‘香料’,它是人类进行星际旅行的关键,各大势力争相抢夺对香料的开采权,这个星球的原住民弗雷曼人只能在一个又一个殖民者的手下辗转。在哈肯尼家族管理沙丘和弗雷曼人多年后,皇帝突然指派厄崔迪家族为新殖民者,真实目的却是想借哈肯尼家族之手除去势力日益强大的厄崔迪家族。在两大家族的战争中,厄崔迪家族遭遇了背叛,最终,仅有族长的儿子保罗·厄崔迪(提莫西·查拉梅饰)和他的母亲杰西卡(丽贝卡·弗格森饰)存活了下来,他们进入沙丘,加入了弗雷曼人,保罗决定接受命运的指引,去保卫自己的家族和人民……”

在读这段文字时,虞喜夏眼角的余光,一刻也没离开提莫西·查拉梅的照片,渐渐地,提莫西·查拉梅的脸,竟和李清颂的脸,重叠在一起……

李清颂呀,他们一家都是电影迷。虞喜夏因此也迷上了看电影。每次,听李清颂在班里跟大家介绍他看过的好电影时,虞喜夏都要陷入幻想,幻想有一天能和他肩并肩地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哪怕一生只看一次,也算幸福人生了。

没想到,今天,这机会竟然从天而降。说起来,朱露露在班里都不算是她的好朋友呢,这都要感谢她有江霏霏这个同桌呀!因为今早当朱露露把装有电影票的信封送给江霏霏时,霏霏说周日她小舅结婚,要喝喜酒,她没法分身去看电影。

“露露,那我代霏霏去吧,好吗?”听到江霏霏的推辞,虞喜夏几乎不假思索,就这么喊了出来。

朱露露本来没想请虞喜夏的。可虞喜夏这么一嚷,她不好意思拒绝她,便顺水推舟,把电影票送给了虞喜夏。

“你脸皮好厚啊,虞喜夏!”拿到电影票时,虞喜夏低头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但很快,就抬起头,向教室另一端靠窗位子上的李清颂瞟了一眼。

她多么想知道李清颂是否也收到了朱露露的邀请。要是他没收到,那她刚才的“厚颜无耻”就毫无意义了!

可是,李清颂身边围着一大堆男生。只要一下课,他那里永远都是男生的天地。

所以,虞喜夏才会不顾一切地“潜伏”在那厕所旁的假山后,想单独找机会问一问李清颂。

现在倒好,船有了,连帆也悬挂起来了,只等着周日那天拔锚起航,和李清颂去“沙海”上尽情遨游了。孰料,妈妈要带她去见桂秋阿姨,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啊,唉……

新衣裙套上了,虞喜夏看看镜中的女孩,眼中霎时透出一抹惊喜。

“傻样儿!”虞喜夏冲镜子吐吐舌头,转身走出房间,像一枝碧荷,亭亭玉立在妈妈面前。

“哇!”妈妈眼睛一亮,嘴角都笑歪了,说,“原来我小时候是个美人啊!”

“你女儿比你漂亮多了,你臭美什么?”梅红阿姨在一旁取笑妈妈。

“还不是你说的,我女儿和我就像从一个馃印里印出来的,哼……”妈妈白了梅红阿姨一眼,旋即又大笑起来,“哈哈,女儿比我漂亮,哈哈哈!”

“走啦,走啦,老妈,看你都快成肉球啦,还成天把吃肉挂在嘴上,真是的!咱们快点去快点回吧!”虞喜夏害羞了,忍不住损着妈妈,催她和梅红阿姨赶紧出门。

“好,走!走!”梅红阿姨拉了妈妈一把。就这样她们迈出家门,踏上了六七百里的探亲之路。

屋外下着雨。

三个人站在路边,好不容易才搭上一辆中巴车,赶到城里火车站时,九点零五分的高铁都差点被她们错过了。

两个半小时后,到了余姚,又辗转着搭上到慈溪的公交车,下了公交车又打的,下了的士又问路,如此一路折腾,到了慈溪天港酒店附近桂秋阿姨的家里,已是傍晚五点过了,天都黑下来了。

“天啊,这么远的路,我明天中午能赶回去吗?”还没进门,虞喜夏就担忧起明天回程的事了。

妈妈在敲门,“砰砰砰”,就像拿着棒槌在河边捶衣服,动作夸张、有力又粗鲁。一旁的虞喜夏,忍不住用手包住了耳朵。

门开了。一位脸色惨白的小个子阿姨站在门边,激动地望着门口的三位客人。

很快,她就把目光盯在了虞喜夏身上,问:“你……是夏四妹?”

“哈哈,桂秋,对,她就是夏四妹——夏四妹的女儿虞喜夏!”妈妈在虞喜夏身后笑着回答。

“哎呀,四妹,你拿女儿来骗我?看我不打死你!”门内的阿姨笑着从屋子里跳了出来,作势要打妈妈,妈妈一把抱住了她,梅红阿姨又冲上去抱住了她俩,顿时,她们抱成一团,又蹦又跳的,根本不顾在别人眼里是怎样一副形象了。

“原来,老妈们也这么疯狂呀!”虞喜夏看着她们,脸上不由得浮起了一丝嘲弄的笑意。

这时,从门内又跳出四位阿姨,手拉着手,把门外的三位疯子圈了起来,嗷嗷大叫着:“四妹,你来啦!”“梅红,总算又看到你啦!”“嘿嘿,一个个好像全变成了大肥猪,嘿嘿!”

她们一个个喉咙都震天响,吓得虞喜夏忙朝屋子里逃去:“都疯啦!疯啦!”

她还以为能避开妈妈老同学们的注意呢!哪想,她们从门外一涌进屋,就把她团团围住了:“喂,这就是四妹的女儿?像,太像四妹小时候啦!”“不,比她妈当年漂亮多啦!”“哇!这么高呀,有一米七吗?”“啧啧,皮肤嫩得像水豆腐,四妹,你这女儿是怎么生的?”

大家围着她叽叽喳喳聒噪个没完,窘得虞喜夏只想变成自己裙子上的绿纱花边。

“羡慕吧,嫉妒吧,我有这样的女儿?”妈妈在她的几位同学身后得意地嚷嚷。

虞喜夏实在是羞得无地自容了,不禁捂住肚子叫道:“我要上厕所!”

“哈哈哈!”“咯咯咯!”“嗬嗬嗬!”“嘻嘻嘻!”阿姨们大笑。不过总算

放开了对虞喜夏的围堵和评审。

虞喜夏钻进桂秋阿姨家的卫生间,对着镜子,呆呆地陷入了沉思:明天早上万一妈妈食言不肯带她回家怎么办?六七百里的路程,明天早上究竟要几点出发,才能在中午前赶回衢州?万一赶不上那场十二点半的电影,李清颂会不会失望啊?唉,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机会。

“喂,喜夏,要吃晚饭啦!你在里边已经待了那么久啦,该出来了吧!”突然,门外传来了梅红阿姨的声音。

“阿姨,我想回家!”虞喜夏刚打开卫生间门,就这么说。

“哎呀,你这孩子,咱们赶了一天路,怎么刚到这儿就想回家了?你爸在工地上忙,用不着你挂记的啦!”梅红阿姨嗔怪道。

“恐怕不是挂记老爸,是挂记某个小鬼吧!”桂秋阿姨笑着一语道破天机。

“不是,不是,不是!”虞喜夏连忙摇头否认,顿时,一阵热潮,从耳后根慢慢升了起来,烧得她满脸发烫,“是因为明天午后有好姐妹请我看电影,她过生日呢!”

“哦,那你明天晚上去陪她好啦!喜夏,我和你妈小时候是好朋友,可都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你得让我跟她好好叙叙旧啊!”

望着桂秋阿姨,虞喜夏浑身一阵冰冷。

她赶紧闭上眼睛,却看到李清颂正满怀期待地望着她。挣扎良久,虞喜夏还是开了口说:“那,那,明天早上我自己先回去,让我妈妈留下陪您!”

“什么?你不怕出事我还怕呢!无论如何,你得跟我们一起走。”妈妈在旁边气急败坏地喊道。

“可是你明明答应我要在明天中午前赶回家的呀!”

“不是还没到明天嘛,你担啥心呀?”妈妈说着,推了虞喜夏一把,“快,大家都等你吃饭呢!”

虞喜夏去吃饭了。一桌子的海鲜,有腌小螃蟹,有大虾,有黄鱼,有海参,有蛏子……本来都是虞喜夏爱吃的,可今天,除了一个“愁”字,她硬是什么滋味也没吃出来。

“嗨,喜夏,你别担心,等下春丽阿姨晚上要回杭州的,叫她带你回去,晚上先住她家,明早叫她给你买车票,送你去车站搭车回衢州,这样你看行不行?”桂秋阿姨问虞喜夏,又望了望她妈妈。

“我看行。”妈妈笑了,“桂秋啊,你永远都这么细心周到,你,你,唉!”妈妈说到这里,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顿时,每位阿姨都难过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窗外,雨潸潸,雨潸潸……

在嘀嗒嘀嗒的雨声中,唯有桂秋阿姨的声音浮了起来:“四妹啊,这么多年,我有一件事,一直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这次请你们过来,是想跟你们最后聚一次,也是为了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啊,什么事?你还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跟我说对不起?”只听妈妈吃惊地问道,她那高大响亮的嗓门,跟桂秋阿姨那细唧唧的声音,正好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现在回头去看,这事根本没啥了不得了,可当年,我做错了,对不起……”桂秋阿姨谁也不看,只看着自己面前的一杯白开水。其他阿姨喝的都是红酒,就她喝白开水。

那白开水是热的,飘着一抹水汽,把桂秋阿姨的脸蒸模糊了,也把她的声音推得更

加悠远:“四妹,你一定还记得来鸿运吧?”

“来鸿运?”妈妈的表情有点儿诧异,也有点儿茫然,但很快,就想起这个人了,“他比我们大一届,却比我们大三岁,后来初中一毕业就去当兵了,对不?”

妈妈问桂秋阿姨,也问其他几位同学:“你们想起这个人了吗?”

“想起来啦,大高个儿,黑皮肤,大眼睛,你那时还常常跟我嘀咕人家很英俊哪!”梅红阿姨笑着嚷。

“谁的青春里没有一点小秘密!可惜他自从去当兵,就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啦!不然,说不定我们还会有点小故事哪!”妈妈大大咧咧地嚷嚷着,一回头,看见桂秋阿姨脸上已挂下两行泪,不禁用力抱过桂秋阿姨,说,“为了那小子,不管什么事,你都不用说对不起,因为这个人自从去当兵,就永远从我的字典里消失啦!”

“对不起,正是我让他消失的,对不起!”桂秋阿姨哽咽道,“他去部队后,给你写过信,当时门卫室的黄大爷知道咱俩好,就把来鸿运的信托我捎给你,可我没有给你,因为我也喜欢他,我偷偷拆了你的信,然后擅自替你回信给他了,我说你马上要升初三了,决定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苦读,不想跟他通信浪费时间……他很伤心,后来就跟我成了笔友,再后来,我考上金华卫校,和我现在的爱人一见钟情,慢慢地就和来鸿运断了联系,现在,我也失去他的音讯了。对不起,四妹,本来,来鸿运是很可能跟你好的,对不起……”

“啊,还有这样的事……”妈妈吃惊极了,嘴巴张得滚圆,像个大南瓜。

“抱歉啊,四妹,这也是后来二十多年里,我一直没有主动联系你的原因,我对你有愧啊,不管你原不原谅我,我现在说出来,总算放下包袱了!”

桂秋阿姨说着,脸上的泪流得更急。

只见妈妈甩甩头,又甩甩头,把桂秋阿姨搂得更紧,然后笑着说:“哈哈哈,没关系的!”

“就是,就是!”梅红阿姨连忙附和,其他阿姨也是。

但旋即,妈妈站起来去了趟厕所。

我知道,来鸿运对于她的少女时代来说,一定不是不算什么!

春丽阿姨在开车。方向盘前面的雨刷,就像一对翅膀,在玻璃窗外吱啦吱啦反复扇动着,不断撕开雨的帘子,想飞到茫茫的夜空里去。

可窗内的音乐,又像一条看不见的链子,紧紧拉着雨刷的翅膀,不让它们飞远。

车内录音机里,放的是蔡琴的老歌《你的眼神》《恰似你的温柔》《出塞曲》《读你》等,车都开了一个多小时,蔡琴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唱着。

“阿姨,能换一下吗,就听听《孤勇者》吧?”终于,虞喜夏忍不住恳求春丽阿姨。

“什么歌?”春丽阿姨偏过头问。

“《孤勇者》,很好听的,歌词写得特别好!还有一首,我猜你一定更喜欢,因为我爸爸妈妈都很喜欢——《这世界那么多人》。”

虞喜夏一边唱,春丽阿姨一边与她和着。虞喜夏的声音有点尖细,春丽阿姨的声音比

较低沉,她们一起合唱,倒让这首歌有了蔡琴之歌的味道。唱完了,虞喜夏笑了,她对这个并不熟悉的阿姨,突然有了无限的好感,感叹道:“阿姨原来也喜欢唱歌啊!”

“那可是我少女时代的梦想!喜夏,你也喜欢唱歌?”

“喜欢,但我唱得不好!我最喜欢看电影啦!”

“嗯嗯,其实你的嗓音不错的,尖细高亢,唱戏曲应该不错!可以去学学越剧!”

“是的,我的同学朱露露也这么说。”“就是那个明天生日的女孩?”

“对,朱露露是我们的校园十大歌手!她会唱很多歌,只要你报得出歌手的名字,她几乎都能哼出他们的歌。”虞喜夏说,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就是因为她要过生日,我才要急着赶回去的。”

“别骗阿姨啦!你肯定不是为了朱露露才要急着往家赶的。快,告诉阿姨,那男孩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春丽阿姨言语里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不,哪有什么男孩呀!”虞喜夏嘴很硬,可一颗心,早软成了豆腐。

“没关系的,阿姨是过来人啦,跟阿姨说说他吧,你整天把他藏在心里,谁也不能说,难不难受啊!”

虞喜夏紧抿着嘴,可那个藏在心底的名字自己却长出了棱角,戳开了她的嘴唇:“他……他叫李清颂。名字很奇特吧?因为他爸爸姓李,而他妈妈姓宋,又特别喜欢李清照的词,他们一家人都很喜欢诗词歌赋,所以他就叫李清颂了。”

“李清颂,确实,这名字很有点诗情画意啊!呵呵,他一定长得玉树临风,一副清秀书生模样,对吗?”

“对,对!阿姨,你认识李清颂吗?”

“不认识,阿姨猜的。对了,我猜他性情也很温和,学习也很不错,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老虎见了也乖乖的那种人,是吧?”

“确实,他很讨大家喜欢的。”

“哦,原来如此!”春丽阿姨说着,看了虞喜夏一眼,又抿嘴专心开起车来。

“阿姨,你开快点!我饿了,我饿了!”虞喜夏捂着肚子大喊起来。“哈哈,你这鬼丫头!”春丽阿姨笑着摇摇头说,“前面就是绍兴服务站,咱们去那儿吃点东西吧。”

不一会儿,服务站到了,春丽阿姨买了两大碗臭豆腐,又在那些臭豆腐上倒了很多辣酱,说:“吃吧,把生活中的烦恼像臭豆腐一样吃下去。”

春丽阿姨使劲把一碗臭豆腐朝虞喜夏手里一塞,命令道:“快吃!吃完我们接着赶路!”

“好吧!”虞喜夏捧起那碗臭豆腐。

“对啦,你与那美少年李清颂,不管结果如何,可都要拿出现在吃臭豆腐的勇气啊!”

“那你自己也应该拿出这样的勇气啊!”

“当然,当然。”春丽阿姨说着也大笑起来。

很快,她们又开车上路了。因为她们一直有说有笑的,自绍兴到杭州的路,似乎一眨眼就到了。

“喜夏,到了,下车吧!”

“好的。”虞喜夏笑着跳下车。可她傻眼了,因为眼前是火车站。

“阿姨,你现在就送我回衢州?”虞喜夏问。

“不,现在回去只有最后一趟高铁了,但票已经卖完,我们去住旅馆,就住在离车站最近的旅馆里,这样明天一大早你回去就方便啦!”

“好吧!”虞喜夏点点头,问春丽阿姨,“阿姨,那你跟我一起住吗?”

“我当然要陪着你的,不过我明天一早要去医院,怕影响你休息,所以住在你隔壁房间,有事随时叫我。你一个人住,不怕吧?”

“不怕,不怕!”虞喜夏说着,激动得笑了起来,突然感觉有一种冒险的快乐。

“喏,这是房门钥匙,908,明天押金叫他们直接退给你,你到衢州后,可以去买双鞋,你看你的球鞋都湿了。火车票我也帮你在网上订好了,明早八点十八分回家的高铁,保证你能赶上与李清颂一起看电影!”

“好的,谢谢阿姨,阿姨您真好!”虞喜夏与春丽阿姨告别时,不禁紧紧抱住了她,仿佛是抱住了一个好闺蜜……

进了房间,虞喜夏坐在床上发起呆来。

春丽阿姨还有妈妈、桂秋阿姨与来鸿运的故事,像一团粽叶,把她的心捆成了一个粽子,她感觉心里紧得慌,挤得慌,也充实得慌——妈妈这次带她出来,不仅仅让她见到了妈妈的好朋友们,更让她见识了丰富多彩的人生。她们的故事,都是那么有血有肉,所以,虞喜夏都被她们感动了。

虞喜夏因为这些故事而久久不能入睡。后来,她从妈妈和阿姨们的故事,又跳到了李清颂和明天的电影身上。

啊,不管怎么样,明天在电影院里,她可以和他坐在同一排,与他同看一场电影呢!

她的心在无边沙海里滑翔又滑翔,窗外,雨渐渐止住了,落出了一抹可爱的鱼肚白。哦,“明天”的天,其实已经亮了,可这时,虞喜夏反而跌进了沉睡之海……

“天啊,都七点五十五分啦!天啊!”虞喜夏醒来时,跟她乘同一列火车的人已在候车室排起长队,等着检票进站了。

她慌忙套上格子裙、羊毛衫、小夹袄,一把抓上手机,连头也没梳,就向门外冲去。好不容易下到大厅去退房,前台的服务员却说要等一下,得打电话给楼上的服务员,说要等她查过房才退押金。

“算啦!押金到时请我阿姨来退!”虞喜夏朝宾馆服务员挥了挥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门,却差点与一辆出租车来个热情拥抱。

幸好,她住的宾馆离火车站非常近,她没几分钟就跑到了进站口!

可不管她多么心焦,一切进站的手续还得按部就班地办呀!

进了站,等她找到检票口,检票口的闸门刚刚关上。

虞喜夏还是平生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她站在那个检票口,绝望地哭了。

“小姑娘,你怎么啦?”一个大爷走过来问虞喜夏。

“我的火车开走了,怎么办?”

“你赶紧去地面一楼的东广场那边的改

签窗口改签一下!”大爷指点她。

虞喜夏谢过大爷,赶紧跑开了。可是,跑了一阵,却发现自己在大厅里根本找不到那“地面一楼东广场的改签窗口”,她又急得泪眼汪汪了。

她含着泪,问了好几个人,这才找到改签窗口。可是,里面的售票员又说,她的票是网上订的,所以必须网上改签。

虞喜夏拿出手机给春丽阿姨打电话,这才发现,她的手机马上要没电了,原来,昨夜她只顾想这想那,竟忘了给手机充电,再说,手机充电器也忘在妈妈的手提包里啦!

幸好给春丽阿姨的电话很快打通了,阿姨帮她改了车次,这回,是九点二十六分的回衢高铁。

等虞喜夏上了车,才长舒一口气。唉,为了赶一场电影,她似乎真的成了一个疯子。

“咯噔,咯噔,咯噔……”这是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这也是虞喜夏的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

“咯噔,咯噔,咯噔……”五百里火车奔驰,五百里心脏狂跳,五百里遐思翩翩。十点四十分,衢州火车站到了。

虞喜夏下车出了站,要去搭公交车时,才发现,她的手机已经彻底没电了,当她去摸裤兜里的小钱包,才发现,小钱包也不见了。

呆愣了片刻,虞喜夏才想起,她的小钱包,还压在宾馆908号房的枕头底下呢!虽然那包里只有两百块钱,却是她带出来的唯一的钱啊。如今它丢了,手机又没电了,不能扫微信支付,她可怎么去电影院?

她叹了口气,默默朝车站北面迈开了脚步。

幸好时间还早,可以步行过去。虞喜夏在马路边“漫步”,球鞋里面还是湿的。每一步踩下去,都会“叽咕”地发一声牢骚。每一步踩下去,脚趾头都会微微抽痛一下,脚太冷了,都冻麻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虞喜夏苦笑着自嘲。

这时,她已走到荷花五路的红绿灯旁了。啊,从路边一家小饭店里飘来了一阵红烧肉的香味!这香味,就像一根鱼钩,穿过虞喜夏的鼻子,一下子就把她的胃勾了起来。

对了,虞喜夏从醒来到现在,还没吃过任何东西呢!现在,胃在红烧肉香的勾引下,开始找主人算账了。

“咕咕!”“咕咕……”它大声地抗议着,简直就像孙悟空在大闹铁扇公主的肚子。

“天啊,刚才是屋漏逢上连夜雨,现在是船迟又遇打头风。”虞喜夏用手捂住口鼻,暗暗咽着口水,忍不住在马路边奔跑起来。她是学校里的长跑健将,遇到棘手之事,最喜欢用“脚”来思考。

虞喜夏跑过荷花四路、荷花三路,跑到老儿童公园附近的花鸟市场旁,已上气不接下气了。

她看见路旁有个烧烤店,竟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对着它默默咬起了自己的手指头。

“小妹妹,来一串骨肉相连吧!”店主很快就注意到虞喜夏的馋相了,举了举手中的肉串,对虞喜夏吆喝了一声。

虞喜夏被人家“喝”醒了,羞得用手抱住脸蛋,又在马路边奔跑起来。

这一跑,竟跑到了城中的老火车站广场。

这里,离老十字街头已经不远了。朱露露说嘉年华电影院就在老十字街头旁边呢!

忍一忍,再忍一忍,胜利就在前面招手哦!

前面,有一场美好的电影!前面,还有个比一切电影的男主人公都英俊可爱的李清颂!等见了他,那她就再也不会累,不会冷,也不会饿了。

对了,其实现在已经一点也不冷了。湿鞋子虽然还在叽咕叽咕地乱抱怨,可脚心已经跑得暖烘烘的了。

虞喜夏看见前方一座楼房的屋顶上有个大钟,就歇下来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十五分。那么,再过一小时左右,她就能见到李清颂了,就能和李清颂一起看电影啦!

哦,即使不能紧挨他坐着也没关系。朱露露说只请了六七个人。那么,即使离他再远,她和他之间也就隔着四五个座位而已,她偏偏头,还是能看到他的,还是能闻到他的,还是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量的,还是……

要是万一能和他坐在一起,怎么办?

只怕到时她心跳得太响,吵到他看电影!

只怕到时她的眼睛会被激动的泪花迷住,连电影里的那杯甜茶也看不清!

只怕到时他不小心碰到她的肩膀,她会全身僵住,会窒息而死哦!

唉,看来,还是不要和他坐在一起的好……

虞喜夏默默在心里排着看电影的座位,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护城河边。

风踩着清清的水波,从河那边飞速奔跑过来,把一阵烤饼的浓香送到了虞喜夏身边。

可这阵香味,虞喜夏却没有闻到。

她,只感觉到自己离李清颂和电影越来越近了,所以,累和饿,仿佛都已经远离她了。

那是一组虞喜夏从来没有见过的沙发。它的四边是圆的,四边都可坐人,中间则像冰激凌一样一圈圈高高盘起,特别适合小朋友躲猫猫。

此刻,虞喜夏就把自己躲了起来,躲在嘉年华电影院门厅最里边的那个沙发的最里侧。这样,只要她稍稍侧过脑袋,就可以看到推门进来的人,而别人却很难发现她。

“李清颂,李清颂,李清颂……”虞喜夏一边趴在沙发上,半侧着头,紧盯着门口,一边不断用手做笔,在沙发上一遍又一遍地写着李清颂的名字。

朱露露和她的死党常青青来了。她们笑着嚷着,手里还各擎着一筒双色冰激凌,一边走,一边不时低头舔上一口。虽然虞喜夏感觉自己并不馋那冷飕飕的东西,可她的口水竟自动涌了上来,毕竟,她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为了避免尴尬,虞喜夏只好朝沙发后边缩得更深,藏得更隐蔽了。

很快,朱露露、常青青就跨进了二号电影厅。紧接着,朱露露的另一铁杆好友吴梦颖和校篮球队队长陆战棋也推开了电影院的玻璃大门。哎呀,他们两个,竟然手牵着手哦!陆战棋的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一边走,一边还低着头喂吴梦颖吃糖葫芦。看来,班里同学的议论根本不是空穴来风,他们真的是在谈恋爱啦!

“恋爱”,一想到这个词,虞喜夏就面红耳赤了,仿佛李清颂一下子就窜到她身边捉住了她的手,她羞得立刻闭上了眼睛。等她张开眼,再偷偷朝电影院门口张望时,吴

梦颖和陆战棋已经不见了。前厅里空落落的,只有挂在售票柜台上方的那个钟在响,“咔嗒,咔嗒,咔嗒”,此刻,是十二点二十三分,大多数人应该还在吃饭吧,所以,来看这场电影的人很少。

电影还有七分钟就要开映了,朱露露他们四人都进小厅去候场了。可李清颂呢?他到底会不会来?

如此长途跋涉,如此辛苦奔波,如此忍饥挨饿,如此战战兢兢,如此焦灼等待,到头来,不要等来的只是一场空呀!

虞喜夏抱着沙发靠垫,心一圈圈地跟着希望往上攀升,又跟着失望一圈圈往下降落。如此升升降降,没几个回合下来,她就感到筋疲力尽了。

这时,只见常青青从二号厅门口冲出来,往大厅里探头一望,嘴里嚷了声:“哎呀,虞喜夏和李清颂怎么还不来,电影马上就开始了呀!”说完,她一顿脚,立刻就缩了回去。旋即,从二号厅里传出一阵音乐。

啊,电影开始了,而他,没有来,没有来!

虞喜夏眼里溢满了泪水。她哆哆嗦嗦地撑着沙发,正准备站起来,大厅正门的钢化玻璃一晃,一股寒风把一个青癯如竹、清澈如水的少年推了进来。

“李清颂!”虞喜夏惊喜地喊,不过声音只在她自己胸腔里轰鸣、流转。

她赶紧抹了抹眼泪,理了理刘海儿,朝沙发一侧探出了整个脑袋。

但他没看到她。他的身子向着门外,用肩膀撑着玻璃门,把一个女孩,迎进门来。

虞喜夏愣住了。这个女孩有点矮,还有点胖,可她就像一颗珍珠,在李清颂的臂弯里闪闪发光。她那精致的鹅蛋脸,她那黑亮的毛毛眼,她那暖乎乎的微笑,她那甜蜜蜜的注视,她那可爱的背心裙,她那优雅活泼的一举一动,都像一盅醉人的酒。

看得出,李清颂早被这盅酒的香味醺醉了。他傻乎乎地望着她,仿佛,这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了呢!一场小小的电影又算得了什么?所以他们虽然迟到了,他却仍去买了爆米花,又把爆米花一颗颗往女孩粉嫩粉嫩的红唇里送去……

哦,在那女孩面前,李清颂完全变了,变得那么小心翼翼又鲁莽大胆,那么奴颜婢膝又理直气壮,那么憨态可掬又精明机智。这个他,虞喜夏感觉好陌生啊!

“唉……”虞喜夏一直探着头,呆呆望着他们,可李清颂,眼里只有那个女孩,所以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这是虞喜夏怎么也没有想到的结果。来来回回,跑了一千多里路,为了赶这场电影,吃尽了苦头,闹够了笑话,受尽了委屈,却只为了目睹他陪着他的仙女吃爆米花!

虞喜夏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疼痛燃烧在她胸口,她感觉自己再待下去,马上就要被烧成灰烬,被电影院里的空调暖风吹得无影无踪了,所以,她一咬牙,突然站了起来,呼啦啦冲过大厅,朝两扇玻璃门的夹缝里用力一撞,把自己从电影院里弹了出去。

“哎,虞喜夏,你去哪里?你不看电影 啦?”身后,李清颂终于看到她这颗“流星”了,朝她大喊。

可虞喜夏没有回应他,也没有为他停下脚步。

那天,她唱着《孤勇者》,一遍又一遍地唱,奋力朝家的方向跑去。

寒风如鞭,公路蜿蜒,她却只管跑,一边歌唱着,一边奋力追撵着一辆辆汽车、摩托车、电动车、三轮车,知道明明追不上,依然傻兮兮地追赶着。

冬月里,她跑出了满身大汗,跑出了两脚血泡,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满身污泥的失败英雄,正在孤身走暗巷,正在与绝望对峙,绝不哭,绝不跪,赤手空拳,用自己的勇敢去堵命运的枪。

她一口气跑回自己家里。

她累瘫在床,她被自己的痛苦冻成了一只冰蝴蝶。

冰蝴蝶,其实就是寒冬腊月里屋檐下的那种冰溜子,虞喜夏家乡的人,把它们称为“冰蝴蝶”。多美的名字,多冷的蝴蝶,就像虞喜夏的初恋,想要绽放,想要飞翔,却一不小心就被冻住了!

她不禁想起了春丽阿姨的话:“这一生中,是你的,总逃不走,不是你的,再急着去追也没用,你就是费尽心机,熬干心血,到头来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到这里,虞喜夏忍不住哭着喊道:

“我不要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不要!我不要!”

哭着哭着,喜夏耳边又传来了春丽阿姨的安慰:“也许,你的男孩,比他还优秀十倍、百倍、千倍呢。”

接着,她还听见桂秋阿姨在说对不起,听见妈妈在说:“哈哈哈,跟你失而复得的友谊相比,那个来鸿运不算什么。”

“难道,他真的不算什么?”想起李清颂,虞喜夏哭着这样一遍遍问自己,哭着哭着,又笑了:“李清颂,算了!”

笑着笑着,虞喜夏又哭了。

就这样,哭哭笑笑,笑笑哭哭,直到虞喜夏把自己劝通了:“我要像冰蝴蝶那样,先把自己冻起来,相信,我的春天,总有一天会来的。”

那个周日,虞喜夏独自在家躺了一天,等周一回到学校,大家发现,虞喜夏突然暴瘦了好多。但她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份坚毅与成熟,就像暴风雨后的一只蝴蝶,多了几分沧桑,也添了几分沉静和从容。

妈妈本来第二天就要回来的,可她在桂秋阿姨家待了十天才回来,手臂上戴着黑纱。

桂秋阿姨走了,妈妈说她走得很平静。

“你知道吗,那时我们是同桌,虽然她是班里最矮小的,我是班里最高大的,老师却将我们排到了一起。因为她成绩远远比我好,我算她的‘辅导对象’,可是,我把她带‘坏’了,午睡时,我常带着她从教室后门溜出来,去后山上采野花、摘野草莓、摘野栗子,我还带着她偷过甘蔗。有一次,我们去河边橘园偷橘子,在橘园里遇到了一条恶狗,像狼,桂秋直接吓瘫了,双腿像煮软的面条一样,根本立不起来,我只好一边背着她,一边朝恶狗扔石头,但那狗还是不依不饶追着我们,跑着跑着,连我的两腿也变软了,快变成面条啦,眼看着恶狗的獠牙就快插进我俩的屁股了,这时有人飞起一块石头,正好打中恶狗的嘴巴,恶狗逃了,我抬眼一看,就看到了高我们一个年级的那个运动健将来鸿运。”

妈妈说着说着,抱着虞喜夏,哭了,呜呜大哭,这辈子,虞喜夏还从来没有见妈妈

这么哭过。妈妈的身子在剧烈抖动着,像冬天银杏树上的最后一枚叶子。

虞喜夏搂着妈妈,拍着妈妈,直到妈妈从大哭变成抽泣,这才附在妈妈耳边轻轻说:“我帮你上网查过了,你们的那个来鸿运啊,从部队转业后,直接去义乌做生意了,开了一家公司,就叫‘来有鸿运’,所以我一上网,没出几分钟就查到了他,原来,他就在离我们这么近的地方呢,你要不要去义乌看看?”

“啊,你帮我查过了,还要我去义乌看看他?傻女儿,你哪根神经搭错啦?”

妈妈被虞喜夏的话吓了一大跳,她顾不得擦去满脸的泪水,就伸手搭了搭喜夏的额头,问:“女儿,你没有发烧吧?”

“没有啊,他应该是你的初恋,你不想去看看他吗?”

“你就不怕爸爸吃醋?”

“这有啥,不就是去看看他,跟他解释解释桂秋阿姨当年截留了他给你的第一封信的事情吗?”

“不用解释,因为那不是我的遗憾,而是我的幸运,正是桂秋阿姨当年所干的糊涂事帮助了我,让我遇到了我真正的初恋——你爸爸啊!”

“错失来鸿运,你难道没有一点遗憾?”

“要说遗憾,我很遗憾这么多年你桂秋阿姨一直把它当成一个负担放在心里!她可是真傻呀,真傻呀!”妈妈说着,说着,又开始掩面哭泣。

虞喜夏拉开妈妈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问:“你真不为来鸿运本身感到遗憾?”

“是啊,当初我确实对那个来鸿运蛮有好感的,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他跟你的爸爸和你相比,什么都不是!我不是说那时的感情不真实,只是我一直往前走,遇到了我命运中最好的礼物,你们才是我的‘来有鸿运’呢!不管他富也好,穷也罢,不管我们的日子里有多少磕磕碰碰,你们才是我真正真实的人生啊!遇到了你们,回头一看,他就变得轻飘飘的了,不是鸿运,而是鸿毛啦!”

哇,妈妈说着如此深情如此富有哲理的话,嗓门依然是哇啦哇啦的,一点儿也不像个温柔的妈妈,但是,喜夏却把妈妈抱了起来,举了起来。

“哎呀,我这么重,小心闪了你的小腰!快放我下来!快!”妈妈扬着手,在喜夏头顶大呼小叫。

喜夏放下妈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对妈妈说:“其实啊,我最近也遇到了一个‘来鸿运’,不过,他已经变成了‘去无影’,我已经在心里把他送走了……”

“什么?你们才看了一场电影,就没感觉啦?”妈妈惊叫。

“啊,你怎么知道?”“春丽跟我说的呀!”

“我就知道,你们大人和我们小孩之间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谊……”

“嘿嘿,也不能那么说,毕竟我们的友谊,比你们的友谊要久远、牢固得多嘛!”妈妈尴尬地搓了搓手,讨好地冲喜夏笑道,“快告诉我,你们是怎么看电影的,后来那什么木西拉稀又怎么样啦?”

“我根本没有和他看成电影,因为我千辛万苦赶到电影院,却看见有个仙女跟他一起走进了电影院,而他在那个小仙女面前,完全像个小跟班,我知道,那女孩才是他心

目中的女神,所以,我逃了……”喜夏跟妈妈说起那天电影院里发生的事,说着说着,心不由得痛得缩成了一颗小纽扣。

“你就那么放弃啦?最起码,你也应该让他知道你对他的好感嘛!”

“傻妈妈,我不是放弃,而是放过我自己啦!他和他的女神就像两把钢刀,第一眼就把我的心戳出了千万个窟窿,没办法,我只好逃跑啦,我拼命跑拼命跑,一直从城里跑回我们自己家里……但后来我想通了,我早点知道他有喜欢的女孩也好呀,这样,我只需要偷偷把自己的初恋冰冻起来就行了,直到遇到我自己的春天!”

“嗯嗯,就像我遇到你爸爸一样!”

妈妈说到这儿,紧紧捏住喜夏的手,突然岔开了话题,说:“宝贝,妈妈十来天没回来啦,你有没有馋我炒的青椒土豆丝啊?”

“嗯嗯嗯!”喜夏使劲冲妈妈点点头,却不小心把两滴泪点了下来……

“你给爸爸打个电话,叫他今天回家吃饭,我要给他做他最爱吃的红烧狮子头!”

“好!好!好!”喜夏离开妈妈,去拿手机,无意间看了窗外一眼——对了,在喜夏家的院子里,也有一座假山,这是爸爸亲自设计并亲自搭建起来的,比学校教学楼与厕所角落里的那座假山,要巍峨得多。即使进入仲冬季节了,这假山上的松树、柏树、南天竹,还是郁郁葱葱的,因为爸爸给那假山安装了一个小水泵,假山上的植物一年到头都能得到水分滋润,所以显得格外青翠、茁壮,尤其那些青苔,绿得就像一片微小而茂盛的草原。

虞喜夏的目光,在那座假山上忽闪着,忽闪着,最后还是在青苔身上定格了,她感到,自己额上那曾被李清颂手指点过的地方,就像被冰锥子扎了一下,又痛又麻,不过,她冲那些青苔露出了一个倔强的微笑,因为她知道,这成长的痛,这青春路上的冰蝴蝶,终有一天,会破冰而出,自由展翅,将少年的记忆,画成一朵花,酿成一杯甜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