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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回来了!再走就走到咱们家乡去了!你不想家吗?家乡这时候已经下雪了!该有多冷呵!”萧红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好像叹息似的轻喟了一声:“我们多想那雪呀!”
每次谈到南方的寒冷与北京不同,家乡的雪就会出现在她眼前。
然而,日子还是要过的,不能总是想着家乡。逃难的人涌向重庆,物价飞涨,萧红仍然会苦中作乐,她去地摊上买便宜衣料、线、扣子,用她的巧手为自己制作华美的衣饰,她的制衣手艺曾在两萧第一次赴鲁迅先生的宴会时展示过,也是因为穷,不得不去买布头,为萧军缝了新衬衫。可以看出,萧红,即便在战乱中,她也要追求有尊严的生活。
第二节 洋鬼子的医学试验:《牙粉医病法》
1938年12月中旬,怀着八九个月身孕的池田幸子也来到重庆,住进米花街胡同。鹿地亘由于工作关系直到翌年5月,才到重庆和池田幸子汇合。住在歌乐山上的端木蕻良,身兼两职。他要从歌乐山下山,赴位于北碚的复旦大学教书,还要过嘉陵江,去沙坪坝《文摘战时旬刊》编辑部编副刊,一时颇为忙碌。萧红生过孩子后,身体处于恢复中。此时,池田幸子独居一处,由于身孕,特别希望萧红能够陪住。同时抵重庆的绿川英子,找不到住处,便也住在米花街胡同池田幸子的寓所。三个女人,终日聚在一起叙谈。
绿川英子说,汉口陷落后,在重庆“夜里就又落在不与战争相关的闲谈中。在这些场面中,萧便是一个善于抽烟、善于喝酒、善于谈天、善于唱歌的不可少的角色。另一方面,她又常常为临盆期近,不便自由外出的池田幸子煮她所得意拿手的牛肉,并且像亲姐妹一般关心地跟池田闲聊,无所不谈。”按绿川英子的回忆,萧红确是由池田幸子不便而照顾她来的。遗撼的是,池田幸子生女之后,便开始嫌弃萧红的到访。
萧红把她和池田幸子在重庆米花街胡同住时,这段谈天说地的生活,用《牙粉医病法》(1939年1月9日)记录下来。
这篇文字说得是池田幸子穿着可笑的袍子,显得又圆又胖。池田幸子说,日本兵在手腕那儿用刺刀刺了个洞,“而后一吹,就把人吹胖了”。这“吹”字勾起萧红对患疫病的弟弟的回忆。她说弟弟就被洋鬼子吹过,是天主教堂的医生英国人。不是在手腕上而是从肚脐下一寸的地方由玻璃管刺进去,末端接个漏斗,冷水灌进去肚子渐大,看上去像被吹大一样。
池田幸子认为,萧红的弟弟被英国医生像对待动物一样做了实验。因为这种用人进行活体实验,“在他们自己的国家里,随便试验是不成的呀!”池田幸子的父亲是军医,他到满洲去的时候,写了很多治病的日记。关于黑死病,到满洲去用各种药各种方法试验。她父亲的朋友说,因为他们没有吃过什么药,给中国人吃一点牙粉,“头痛也好啦,肚子痛也好啦”。
《生死场》里描写的恐怖事件,到了《牙粉医病法》,萧红才为我们解开迷底,无论东洋鬼子还是西洋鬼子,他们真正厉害的,并不是拿着刺刀杀中国人,甚至吃中国人肉。而是这种看不见的杀戮——把中国人当动物一样试验。
这段时间,萧红承受了失去朋友和孩子的打击下,慢慢恢复着身体和信心。然而,池田幸子生育后,不再需要萧红的陪伴,也不用萧红为她煮牛肉汤了,就主动地疏远她。
梅志忆到:
我常在S女士那儿看见她,这时S刚生下一个女儿,夫妇两人都视若掌上明珠,宝贵得很,因此生活上不愿有一点干扰,已经不是上海滩上流亡的时候了,人家现在双双都是政府官员。但萧红太相信过去的关系了,常去打扰他们。S发牢骚了,甚至可以说生气了。脸红耳赤地向我们说:“真没办法,你的饭做好了他们来了,不够吃的,阿妈不高兴。他们要住下了,就在阿妈住的大厅里打地铺,阿妈更不高兴,就要不干了,那不行的,我没有阿妈不行的。”
梅志认为,池田幸子已今非昔比,她和鹿地亘都是国民政府的红人,萧红却没有想到这一点。终于,梅志在池田幸子家再也见不到萧红。朋友和伙伴,是萧红学生时代就相信的理念,能够相携着走得更远些,然而事实是“人一阔脸就变”。
日本军队打到上海,鹿地亘和池田幸子,作为日本人既被中国人当间谍,又被日本人追捕,是萧红担着生命风险去帮助他们。萧红在《记鹿地夫妇》里写到:
池田在开仗的前夜,带着一匹小猫仔来到我家的门口,因为是夜静的时候,那鞋底拍着楼廊的声音非常响亮。
……
那夜我们又讲了些别的就睡了。军睡在外室的小床上,我和池田就睡在内室的大床上。这一夜没有睡好,好像很热,小猫仔又那么叫,从床上跳到地上,从地上又跳到椅子上,而后再去撕着窗帘。
在把他们送到旅馆住以后,萧红还不放心,经常去看他们。
有一天下午,我陪关他们谈了两个多钟头,对于这一点点时间,他们是怎样的感激呀!我临走时说:
“明天有工夫,我早点来看你们,或者是上午。”
尤其是池田立刻说谢谢,并且立刻和我握握手。
在动荡的战乱生活中,萧红仍然张开怀抱,用真诚对待朋友、身边的每个人,萧军、丁玲、许广平等都曾认为她是单纯的,“少于世故”。在天真之外,她还有一种高贵的品质——忍让,包容。然而,在革命或战争的乱世之中,萧红的美好品德,却使她常常受到伤害。
第三节 歌乐山“乡村建设”招待所:《长安寺》《莲花池》
萧红蛰居歌乐山写作,亦是取当地人物风情做故事背景,认真地记录战争中的日常生活情态。萧红和端木蕻良居住的云顶寺乡村建设招待所,目前已无存。但是,云顶寺的地名目前仍然在使用。《林小二》(1939年春)《滑竿》(1939年春)《长安寺》(1939年4月)《莲花池》(1939年5月)《山下》(1939年7月),都是些以萧红居地周围景致为背景构成的地域性风格的创作。
从云顶寺乡村建设招待所的后窗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所儿童保育院。1939年春,萧红写《林小二》,讲战争中从汉口流浪到重庆的林小二,学习关水龙头,扫地,且有了小朋友。这只是后方一个简单的场景,告诉我们有一些流浪的儿童住在歌乐山保育院。收留了孩子。
《长安寺》写于歌乐山云顶寺。时间署的是“三九,四月歌乐山”,发表于《鲁迅风》第19期,1939年9月5日出版。写作到发表,前后相差5个月。发表时,结尾有一段作者附记,实则是作者为长安寺所致的悼词。
文章没排出来,在五月初旬,有人到山中来看我,便说:‘我们从前去吃茶的那个庙也炸了。’现在我没有功夫,能再去拜访一次那个庙,就把这篇文章作为悼词吧。
《长安寺》写得是战乱尚未波及到的重庆,日常生活照样进行着。扫殿堂、拜佛磕头的老太婆跪着叩拜的蒲团、庙前冲茶的老头儿、卖花生糖的肩上挂着个小箱子、卖瓜子的提着一个长条小竹篮,一片有条不紊的正常景象。萧红是用风俗志的角度,仔细地记着一花一世界。她担忧着那救火的水龙,在石桥的旁边和佛堂的斜对面。重庆防空演习时,她看到“用人推着瓦瓦的山响的水龙,一个水龙大概可装着两桶水的样子,可是非常沉重,四五个人连推带挽。若着起火来我看那水龙到不了火已经着落了。”这救火设备的放置,自然破坏了庙里安静协调,也是一番不祥的预设。冲茶的老头,说的话朴素而且耐人寻味。
“每当他掀起茶盅的盖子时,他的话就来了。一串一串的,他说:我们这四川没有啥好的,若不是打日本,先生们请也请不到这地方。他再说下去,就不懂了,他谈的和诗句一样。”
长安寺,意外地接受了逃亡的文化人萧红,她便把遇到的风俗人物一笔一笔地记下来,直到成为一种地方志的绝唱。
“这是一块没有受到外面侵扰的重庆的唯一的地方。佛说,一花一世界,这是一个小世界,应作如是观。
但我突然的神经过敏起来——可能的有一天这上面会落下了敌人的一颗炸弹。而可能的那两条小水龙也救不了这一场大火。那时,那些喝茶的将没有着落了,假如他们不愿意茶摆在瓦砾场上。
我顿然的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