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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作家新井一二三:用中文写作的感觉更自由

来源:时代周报 | 张润芝  2016年06月30日13:38

新井一二三超越了小资作家的范畴,她“喜欢从小事情里看到比较重要的问题”

   新井一二三是真名:姓新井,1月23日生。这位女士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在3月初的北京,穿高领衫配西装外套,戴珍珠项链,一条格子长裙,整齐短发留一丝不苟的刘海—典型日本影视剧里的考究主妇的形象。

  但新井一二三的心却远比主妇们的大,高中时钟爱旅行,随即环游世界,学习中文后喜欢上中国,开始尝试用中文写作,其中文写作被认为与茂吕美耶齐名。新井用中文写作的散文集《我这一代东京人》、《独立,从一个人旅行开始》、《伪东京》已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讲述慢生活的新作《午后四时的啤酒》也将面世。

  文学杂志《万象》对新井文章的评价是“清浅自然,又饶有婉趣;富有日本文学的韵味,又有中文的美感”。在新井的游记中,一些语序和语法明显是日文模式的,但另一方面,她的文字简单流畅,古典优美。她说:“日语是方块字和罗马字都有,中文则全都是汉字,一个字、一个符号都是象征,需要解读时,脑袋里会出现一个画面,我觉得很美。”

  对中国读者来说,新井的游记首先令人向往外面的世界,但新井的游记之魅力远不在此—她擅长用跨文化的眼光撰写游记,角度亦充满女性的细腻。她形容北京:“北京给我的第一印象好比是冷淡的帅哥。他不是说着甜言蜜语伸开臂膀的类型,却有独特的魅力令人难忘。”她说丝绸之路:“意大利面当初是马可·波罗从中国带回去的面条。难道闻名于世的丝绸之路,同时也是面条之路吗?而这片新疆绿洲,就是中国面条和意大利面的分水岭?”

  新井强调旅行以及随之而来的自由,她反问:“经济高度成长结束后,日本人逐渐变成了被动的消费者。为了得到每一样东西,都需要打开钱包去买。从前自己做的家常菜,要去百货公司买了。从前自己做的衣服,也全要在外头买了。从前的孩子们跟父母学游泳,现在非得交学费上游泳班了。生活中每一项需求,都唯有用金钱才能满足似的,更何况是乐趣。这样子,大家更幸福了吗?”

  第一次看到的中国,

  “简单朴素”

  新井一二三出生于1962年。上世纪70年代中期,日本国铁发起“Discovery Japan”的活动,推出便宜套票,年轻人在国内坐火车旅行渐成潮流。高中时,新井就已独自出游五六次。1982年,新井考取留学中国的奖学金,也因此在改革开放初期就走遍了全中国。

  新井回忆她第一次看到的中国,是“简单朴素”的。能称得上大城市的只有北京和上海,两者也有差异,“和南京路相比,北京的第一商业街王府井就逊色得多”。在新井眼里,80年代的中国人是天然的环保主义者:塑料袋用完都要洗一遍晾干,接着再用;“人人都条得跟时装模特儿一般”。

  在北京,新井亲历了后来来被文艺青年们怀念了千百遍的“理想的80年代”。她认识了一群不被理解的、自称“80年代现代派”摇滚青年:“一群摇滚青年,当时住在首都剧场里面,白天排练英美、港台地区、日本的摇滚乐,傍晚出去吃饭喝酒打架,深夜回到剧场里睡觉。乐团的名字叫‘不倒翁’ ,成员有好几个:丁武、王力、李季(小季)、阎纲、王迪、臧天朔(小臧)等。可称为他们大哥的孙国庆当时已经有点名气,拍过电影什么的;常带小号来玩的老崔是后来的摇滚天王崔健。”

  后来,这些人全都成了中国摇滚的标志性人物。新井至今回忆起来还觉得很神奇:“我们是从国外来的,觉得有意思,跟他们有得聊,他们觉得外国人会对外国的文艺熟悉,所以相互成了知己。他们当时是先锋的。我现在看到他们的成就,觉得是应该的,因为社会是朝前的,他们那时候已经领先了。”

  奋起直追“现代化”中,

  失去了什么?

  新井一二三出生在东京,是“东京的女儿”。 除了周游世界、描写中国外,她也在不停地描绘东京:《伪东京》、《我这一代东京人》、《东京米上车》、《东京生活意见》……和她的游记一样,书中充满了对快速崛起的现代城市的反省。

  1964年,东京举办奥运会,1966年,又举办大阪世博会,带动经济快速增长。新井记下了日本人的感叹:“奥运会以前和以后,东京的景观彻底改变了。”上世纪70年代,田中角荣提出日本列岛改造计划,农村地价提高,各地出现了不少农民出身的百万富翁,热衷参加“农协旅游团”,在异国出尽洋相。1983年,东京建起迪士尼乐园,市民蜂拥而至,迪士尼填平了新井小时候挖蛤子的浅滩—还不允许人们携带日本传统的米饭团进入。1985年,日元升值,购买力翻倍,百姓争先恐后去美国抢名牌皮包,沉迷金融投资,地价房价飞涨。

  新井一二三也见证了中国的变化。90年代初,她再来北京,发现马路上多了好多车:“80年代初我在北京留学,那时候的北京是没有车子的,除了红旗之外几乎见不到其他车辆,到了晚上会有人在空旷的路上踢足球。1993年我到北京,发现多了好多黄色的面的,我知道北京开始变化了。” 2000年左右,新井再到中国,觉得像到了新加坡,“忽然多了好多摩天大楼”。前门外很多老房子被拆了,她觉得可惜:“东京是历史很短的城市。1603年,德川家康开幕府,才成了城市,之后有地震和空难。东京没有一栋房子可以追溯到19世纪的。但是北京的房子真的很老,都有好几百年的历史,这在我看来是考古学的数字,应该是遗址。”

  新井说上世纪60年代东京搞奥运会的时候也是这样:“当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改善生活,过跟美国人一样的生活。我到了中国发现,中国正在走和日本一样的路。”新井一二三细细密密地记录中日社会里的小故事,她想要问的是:东方世界在奋起直追地要“现代化”的过程中,究竟失掉了什么?

  谁都不喜欢日本人VS

  谁都不喜欢中国人

  时代周报:今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40周年,作为一个用中文写作的日本作家,一定有很多人问过你有关中日关系的问题。

  新井一二三:这些年,我觉得双方的社会都进步了。日本要学会怎样跟现在的中国和平共处,以前的日本知道的中国是比日本贫穷的国家,现在中国的发展速度很快,跟这样的中国怎么打交道,是现在的日本非常有必要学习的问题,大家都是知道这是一个大课题,但是还不知道答案。

  时代周报:在中国和日本这样的东方国家,全球化进程是否就意味着向西方看齐,同时丢掉传统?

  新井一二三:中国和日本都不能说是学习西方,其实都是学习美国。假如我们都学的是欧洲,也许会有点不一样。美国没有传统文化,文化素质不算最好。

  时代周报:中国人有时候会说,日本人对传统继承得比中国人好。

  新井一二三:日本是岛国,中国是大陆。中国历史上一直有改朝换代。日本是岛国,很少和其他民族和国家融合。我们一直是孤立生活的民族,不直接受外国影响。

  时代周报:你的书里提到过,有一段时间日本人觉得谁都不喜欢日本人,中国人会觉得,怎么和我们现在的情况有点像?

  新井一二三:日本有历史因素,因为战争的缘故,敌国太多。另外一个就是当初日本经济水平低,落在欧美国家后面,当初日本人无论做什么,都说是模仿的,说日本有能力模仿,但没有能力创造,Made In Japan就是便宜的、质量不好的,cheap and cheap。我在中学、大学时候听到西方人对日本人的批评是这样的。到后来,日本人开始做比较复杂的相机、汽车的时候,才有人不那么看不起日本人了。这里面没有民族劣根性的问题,只有阶段的问题。近代的东方国家比较吃亏。

  时代周报:在你的笔下,我们发现日本和中国在发展上有很多相似之处。

  新井一二三:对,之前到中国来就像看见日本的昨天,感觉来来回回坐了好几次时光隧道。看到中国的发展出现了和日本类似的错误或者困境,现在中国的有些问题跟我们在上世纪70年代的时候是一样的,例如空气污染、教育。有些错误可能不可避免,但有些是可以回避的,中国有句成语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但做到很难。

  用中文写作,

  “在宇宙里寻找那个词”

  时代周报:用非母语写作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新井一二三:会更自由。用母语思考、写作会受自己的文化、语言控制,自己不去想问题,语言不让你想问题。如果我用日文,就会觉得这个地方“应该”这样写—跟我自己真正的感受也许不一样—但是大家都这么说,我说的跟别人不一样,别人会觉得奇怪。

  用中文写作的时候,每一个字都要找跟我脑袋里的想法最接近的词儿。很多时候我都翻着字典写,跟创作诗歌的感觉很像,感觉先有,词在哪里还不知道,感觉很舒服,像艺术创作。有位日本人说过,写诗就是在宇宙里寻找那个词—这和我用中文写作的感觉是一样的。

  时代周报:一开始看你的文章会觉得奇怪,虽然是中文的,但感觉很日本。

  新井一二三:我的日本文化背景决定我的审美。日本有俳句,虽然很简单,但是像摄影一样,如果瞬间捕捉得好,也会很有味道。

  时代周报:现在写诗的中国人很少,相比之下,日本大众至今仍然对俳句有巨大的创作热情,能谈谈你的观察吗?

  新井一二三:日本和中国差不多,大家都看网络文学或者带漫画的轻小说。现状对传统作家来讲很困难,但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文学形式,有吸引力的、好看的东西肯定还是能吸引读者注意。俳句方面,在日本,每一份报纸都有俳句栏目,每天都刊登作品,每个月都有几十万人投稿,每隔几年就有新一代的歌人出来。大家通过这个渠道表达自己的感情和情绪,甚至可以开玩笑。1987年我刚回日本参加工作,同时代的歌人俵万智发表了《沙拉纪念日》:“这个味道挺好,你说了,所以7月6日是沙拉纪念日。”她用传统俳句的形式,表达的内容是女孩给男孩做菜,做的还不是日本菜,是西餐的沙拉,吃了之后男孩说很好吃,女孩就把这一天当做沙拉纪念日。把现代生活用俳句写出来,人们觉得蛮新鲜。后来就有了新的和歌潮流。

  文化工业反哺不等于

  文化反哺

  时代周报:你好像特别喜欢反省物质生活和现代化?

  新井一二三:现在的整个环境鼓励大家消费、消费、大消费。人们忘记除了消费以外,生活还有很多不同的乐趣。

  时代周报:这几年,有人认为日本文化在反哺中国,有很多流行词汇都是从日语里来的,比如“宅男”、“吐槽”。

  新井一二三:这不是文化反哺,是文化工业反哺,传播路径都是日本—中国台湾—中国大陆。但是现在很多日本人都担心,我们只有动画和漫画还可以,还在出口,但现在韩国搞得越来越好,中国也开始搞了,以后怎么办?人们说,只有漫画是日本最后的出口品。

  时代周报:你写旅行、写慢生活,有人认为这都是小情小调,没有大主题,也有读者认为这都是对文明的观察、反省。

  新井一二三:我喜欢从小事情里看到比较重要的问题。我的问题意识比较强,通过小故事、散文谈这些问题,对我来讲是比较合适的方式。很多人说我的文章表面上看很平淡,像喝一杯水一样,但慢慢喝的话,会品出茶的味道,我觉得这是很好的赞扬。

  时代周报:你游历了这么多的地方,故乡给你的感觉是什么?

  新井一二三:故乡就是你自己,故乡成长了你,故乡就是你出发的地方,假如要了解自己,就要客观地看待故乡。小朋友都喜欢自己的父母,到了青春期开始有意见,等自己做了父母以后,才能整个地接受父母的缺点、优点。故乡也是,大家最初觉得自己家最好,之后会对其他地方感兴趣,原本是寻找自由,到后来变成了漂泊才开始着急,才开始对故乡有不同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