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谈文学,他们在谈IP
来源:文汇报 | 何平 2016年07月04日12:34
《琅琊榜》 《花千骨》 《欢乐颂》 《芈月传》 ……一大波热播剧集的背后,都有一个网络文学的 IP。从2004年底,盛大文学收购起点中文网,开始规模化的网络文学付费阅读,网络文学正式走上商业化之路,一批现象级网络文学成了畅销图书;到了今天,网络文学已经进入了超级IP 时代,拥有了2亿用户。
也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网络文学逐渐被指责为日益远离草创初期那种更新鲜、更活跃、更年轻和更民间的状态。网络文学如何更加健康发展,成为一个值得认真关注的话题。我们将陆续刊登一组关于网络文学的评论,以期在讨论和争鸣中探寻真知,求得共识。
———编者的话
当下的网络文学被空前地折算成了金钱,似乎谈论网络文学而不谈论IP,就是网络文学的无知者和落伍者。
但网络文学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在网络文学还没有被窄窄地定义为类型通俗小说———即现在俗称的“网文”———的时代,网络文学也不是现在这样开足马力,疯狂地计量着每一个IP可能的粉丝量以及可能产生的财富的掘金机器。世纪之交,网络文学的草创期,最先到达网络的写作者吸引他们的是网络的自由表达。至少在2004年之前,网络文学生态还是野蛮生长的,诗人在网络上写着先锋诗歌,小说家在网络上摸索着各种小说类型,资本家也还没有找到一种可以快速圈钱生钱的盈利模式。
随后不久,随着“起点”收费阅读,进而是打赏机制的成熟,“盛大”资本的强劲进入,也就才四五年的光景,当下网络文学中某些被大众传媒、资本和一些所谓网络写手、鼓吹手大肆谈论的部分就已经沦为“地摊文学”。
2009年之后,中国与“文学”相关的会议多出了一种,最常见的类型模式就是所谓的传统文学和“网文”从业者开始坐到一起谈论“文学”。显然这些会议主办方的初衷是意识到了网文来势汹汹的敌意,传统的文学惯例对它力不从心,而传统文学的文学人口又在大量流失,必须作出主动的应对。但如何应对? 事实上,“网文”和传统文学的审美尺度完全不在一个频道,鸡同鸭讲,各自主张。
不过,即使求共识却无共识,但我认为刚开始还有过一个传统文学不甘心没落而网文迫切给自己正名的彼此竞争的文学的好时代,二者都有着一个貌似单纯的文学梦。网文在被过度精英化的文学版图之外开疆拓土,扩张我们的文学疆域。而今天,当网文和传统文学相遇的机会更多,大家之所以坐在一起却是为着一个共同的IP创业致富梦。
当网络文学被狭隘地理解为网文平台的网文,“文学”被偷换成“IP”之后,其实,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之“网文”的“共识”已经和文学越来越没有关系了。那些国内网文平台和大神写手,如果不是基于对某种复杂同构的忌惮,我不知道他们还肯坐到此类会议上装模作样地谈“文学”吗? 传统文学和网文的分裂已经不是文学观念的分歧,而是文学和非文学的断裂。传统文学忌惮网文平台和大神写手的民间资本力量,希望他们心怀慈善,做出权利让渡,培养一点文学理想和文学公益心,但网文界真的能如其所愿吗?
这里面涉及到的问题是,网络文学已经到了一个资本寡头掌控和定义的时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网络文学的先锋性和反叛性忽然很少被提及了,网络文学之“文学”忽然被定义为类型通俗小说之网文,而像简书、豆瓣阅读、果仁小说等等这些“小”却能宽容自由书写的APP却没有被作为文学网站来谈论,好像网络的“文学行为”只和大资本控制的网文平台有关。这样一个网络文学时代,其实已经和文学没有多大关系了。我想,传统文学和网文,如果还要求文学共识,那就不只是单向度的由少数批评家去为网文背书,论证网文的“文学性”。既然我们要谈文学,不只是IP,资本操纵的网文平台和大神也应该说服我们他们所做的一切是“文学”,哪怕是他们认为的那一种文学。可以姑且退一步承认网络文学就是类型小说或者通俗小说之“网文”,那么传统文学就要丢掉用传统的文学理论和批评去解释网络文学以及网络上可能产生我们想象的经典文学的幻想,重申网文是另一种文学,是大众消费的文学产品,它遵守网文的生产、传播和阅读规律。
但我还是对网络文学就是“网文”心存疑问。我们应该尊重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的历史史实。网络文学从来就是大于“网文”,开始的时候是,现在依然是。网络上发生的“文学”,它是大众的,也可能是小众的;是从俗的,也可能是先锋的;是为利益熙熙攘攘,也可能是一个人的寂寞事业。如果我们谈论文学,应该是“全网”状态下谈论网络上发生的所有和文学相关的一切:文学事件、大平台和小APP、生态、文类、文本……等等,尤其是生存在网文平台庞大阴影下的大于“网文”的网络文学,那些暗夜潜行的文学实践者,比如“果仁小说”之于短篇小说的建树,比如“诗生活”对新世纪以来中国诗歌健康生态的培育,比如“简书”所推崇的个人独立写作。
观察“全网”,甚至全媒体状态下的写作,我们就可以发现,这十数年,网络文学以其先锋性对汉语文学的推动应该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网络文学的先锋性一开始体现在,它所对抗的更多还是我们长期以来因袭下来的文学惯例。这样的文学惯例,和特定的文学制度,形成一种压抑和遮蔽的力量。但在网络的汪洋大海中这些认真的文学写作是很容易被淹没,写作者也很容易懈怠的。一定意义上,资本那么容易地操纵网络上的写作行为,使网络文学狭窄为“网文”,网络上的写作者也难辞其咎。网络文学之所以可以轻易被置换成“网文”,进而谈论文学,却要迎合网文谈论IP,一定意义上,商人比批评家更懂得当代中国网络文学的真相。因此,不能将网络文学生态恶化和网络文学的“垃圾化”仅仅归咎于网文平台的资本垄断,一些网络写作者缺少文学自觉和文学理想一定程度上使得网络写作即使不被网文平台收编,也难成就文学的气候。当网络把文学行为赋予个人之后,网络文学使整一的文学场域呈现出“离”与“散”的状态。博客、微博、微信迎来的“自由发表”时代则将这种“离散”推进到极致。个人的发言不再需要受“版主”约束,这意味着文学最后的准入门槛被突破。但博客、微博、微信也使网络文学在大量的粗制滥造和自我复制后进而陷入匮乏、衰退之后的以“个”为单位的破碎。就此,在我看来,网络正在成为一个容量庞大的文学集散地和自由市场。
值得指出的是,以“个人”为单位的“自由发表”并没有兑现真正意义上的写作个性化的时代。网络文学正在堕落成平庸化复制和书写的掩体。以诗歌为例子,许多人认为,网络已经使诗人们在诗学层面上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民主”。写作的民主肯定是一个好东西。但我们如何警惕网络民主被滥用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网络民主的被滥用不仅仅是诗歌论坛上动辄粗言秽语的网络“暴民”和“流氓”大量存在,更应该指那些以个人写作自由为托词隐藏自己在诗学上的毫无建树和不思进取。
极端地说,从来没有哪个时代像今天的网络时代这样产生这么许多平庸,甚至是垃圾的文学,这些所谓的文学绝大部分并不是网文平台助长的。因此,重提和重建文学的美学规范,即使从写作自由的角度也已经显得很迫切了。我们有理由追问:今天网络文学的诗学规范和诗学底线在哪里? 其实,我知道这样的追问是苍白的,今天地摊文学式的网文就是资本、大神写手和广阔的粉丝读者群共同造就的商业帝国。最好的结局是,他们喧嚷地谈论他们的IP,我们还可以安静地谈论我们的文学。
(作者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