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及其意义 ——评杨永康的散文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丛治辰 2016年04月08日07:31
我们已经读惯了那些没有难度的散文。它们那么光滑,那么亲切,那么体贴,用一种看上去和日常语言没有太大差别的语法,向我们袒露心扉,追怀往 事,陈述事实,或者讲述那些我们平时不会关注的知识:历史掌故、文化趣味、名人隐私……让我们读完之后感觉又对这世界多了一些了解,于是非常容易地满足 了。最多,它们的修辞更花哨或更隽永些,有时甚至是那种显然经过刻意锤炼的平实自然。由于它们那么缺乏难度,以至于我们很难对它们怀有敬意:既然这些文字 似乎我们也写得出来,那么为什么值得尊敬?于是散文越来越被视为一种缺乏文学性的文体,适合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或杂志版面的填充物,可以被我们随便地拿起 来,再随便地丢掉。怀着这样一种轻慢慵懒的态度去阅读杨永康的散文,难免会有些不适应:和那些光滑、亲切、体贴的文章比起来,他的文字实在是太过任性了。 或许杨永康会用他惯用的语法附和说:任性,是的,就是要任性,我喜欢任性。
“我喜欢”大概是杨永康散文当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了。在《毫无头绪》中,杨永康从一开始就迫不及待地频频表白自己的好恶:
一开始就毫无头绪。是的,一开始。抬起头来就能看见树梢与我。有些人就是喜欢拐弯抹角。我喜欢径直往前走。当然风中难免摆动。我喜欢那些在风中 摆动的东西。一只蝶停在马路中央的白色的斑马线上。老远就能看到那种白。我喜欢那种白。我喜欢这种偶然的相遇,我鼓足勇气停了下来,我们是那样的亲密那样 的近。我认识的人不多,拉丹算一个,帕玛尔算一个,巴尔扎克算一个,克莱尔算一个。我一连几天都梦见了克莱尔。克莱尔的腿比我想象的要粗。一连几天,是很 罕见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是真的。有时候是关于一枚螺帽螺钉的。这时代肯定有某个地方松动了。我喜欢拿着锤子与扳手到处敲打敲打,并非希望出现松动,而是 它们早已松动。夜深人静,一些神秘的东西掉在地上,声音清脆而响亮。我喜欢那些源自深夜的神秘坠落,轻轻易易地将一个人的心捕获。
在这第一段中,“我喜欢”就出现了6次之多;而整篇文章中,“我喜欢”共出现多达12次。而在杨永康几乎每一篇文字里,我们都会不断发现那些他执意要喜欢的事物:
我喜欢坐在山坡上,看太阳慢慢落山,看羊群慢慢回家;我喜欢沼泽,像喜欢昭然若揭一样喜欢沼泽;有一次我正蹲在向日葵地里拉屎,我喜欢在向日葵地里拉屎,碰见了一只小花狗。(《乌鸦》)
我说过我喜欢完全不同;不过我喜欢混为一谈;我不喜欢吵架,我喜欢跑步。(《秘密飞翔》)
我喜欢那些偶尔传来的莫名狗吠,偶尔打开的窗子,偶尔开放的马蹄莲;我喜欢她嘴里喷出来的激情;我喜欢清脆;我喜欢婴儿车,春天的婴儿车。(《春天·铁》)
我喜欢这些漫无目的的人。(《短暂停歇》)
“我喜欢”当然标识着一种任性的姿态,对于写作而言这是一种极为吊诡的姿态:一方面,“我喜欢”因此“我”要说出来,要告诉你;另一方面,“我 喜欢”因而你不必理解,无从反驳,“我”根本拒绝与你沟通。在那些“我喜欢”的事物里,洋溢着一种一切都已经说出来却又无可言传的神秘主义趣味。这是一种 无限诚恳、无限坚持又无限孤独的趣味与姿态:他不能放弃自己所喜欢的,只能等待另外一个同样喜欢的,或许在无限远方的读者来与他遭逢。
遇到一个任性的人已经够让人为难的了,但如果他是上帝,你能怎么办呢?在他所创造的文字世界里,杨永康的权力当然像上帝一样无远弗届。因而,借 助这样的任性姿态,杨永康不但充分诉说了他渴望为人理解又未必要人理解的喜恶悲欢,而且以强大的执念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宇宙法则,或者说,他摧毁并重建了关 于散文的规矩。传统散文的铁律是“形散而神不散”,然而在杨永康的散文当中,读者很难找到所谓的中心:你如何控制一个任性而敏感的人思绪纷纭呢?而且,语 言与思想真的可以准确地抵达最初的鹄的吗?当人们必须将自己蓬勃的想象力关在特定的牢笼里,得到的是否比失去的更多?因此杨永康任由自己“毫无头绪”地一 路奔跑,对于他这样“喜欢跑步”的人而言,中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表意的轨迹。而如果整体性的诉求都遭到放弃,那么起承转合的结构准则当然也就被废除了: 一个神游八荒的跑者,有可能在任何一个街角转弯,引领我们去往一张隐藏的地图,打开意料之外的风景。因而我们不必祈求依循正常的逻辑按图索骥,确认杨永康 文字的方向。他更喜欢突然中断连贯的讲述,有时是一只停在马路中央白色斑马线上的蝴蝶突然映入眼帘,有时是螺丝钉坠落在地面上发出的清脆声响莫名在脑中响 起,文字便任性地滑向另外的轨道。这当然让我们想起福克纳的小玛德兰点心,杨永康散文中大量使用的意识流手法提醒我们,对于散文所应该表达的“真实”,他 自有自己的看法。和那些意识流大师们一样,杨永康并不相信真实是秩序井然的,是有迹可循的,那只是我们轻易能够把握的表象;真正的真实往往虚无缥缈,像游 魂一样漂泊在理智所不能抵达的阴暗角落,需要用想象甚至幻觉才能够捕捉。于是杨永康便这样做了。
杨永康关于散文与真实的任性执念,让他完全无视所谓的边界与规范,更无视虚与实、真与假的二元对立,从而获得一种罕见的表述自由。当他游走在城 市与荒野,即使只是短暂的一瞥,他所看到的都不仅仅是事物本身,而唤起所有与之相关的知识与记忆,那些曾经歌颂过这些事物的诗句,那些曾经站在他所在的位 置观看同一事物的人,那些在同一地点曾经发生或可能发生的事,统统重叠在一起,交织出一个较之此在世界远为丰富的世界图景。对于一个任性的人而言,世界从 来都不是它本来的样子,而是自己所认知的样子,当他看到世界的时候,世界已经扭曲变形。因而杨永康就是那只蝴蝶,也是螺丝钉,甚至就是那一声清脆的坠落声 响,杨永康和他所要书写的世界是一体的。因此我们会看到,在《咖啡馆渐次消失》里,杨永康既是讲述多洛丽丝、万达、阿莱特、波伏瓦与萨特故事的人,又是萨 特本人,甚至是他们所有人。我们在这篇散文中读到的不是萨特,不是波伏瓦,更不是名人的陈年八卦,而是杨永康。杨永康以任性的语调讲述了一个显然并不那么 真实,却在他个人意义上更为真实的故事,而这恰恰使杨永康的任性获得了意义——既然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我们的眼睛、耳朵和大脑都被技术手段极大扩展,我们 已经如此容易看见远方的事,如此容易听到远方的消息,凭借一个关键词也可以如此容易地在最短的时间里熟知一切隐私,那么文学的最大价值,不正是写出那个对 写作者个人而言不同的版本吗?杨永康的任性成就了他的异质性,而拓展经验,抵达陌生,不正是阅读的根本诉求?
显而易见,杨永康这样一个任性的写作者,无论从语法的层面,还是从认知的层面,都已经拆解成规,将他所谓的散文变成一种边界模糊的文体。如果真 实与虚构已不可分辨,叙述者与叙述对象也可以换装表演,那么散文与小说的区别何在?而那些突然滑脱的修辞,那些猝然绽放的意象,也使杨永康的文字像诗歌一 样,处处隐藏着未曾标识的分行。而问题在于,散文或任何文体真的存在边界吗?或者说,至少对于写作者而言,边界真的必要吗?在电影发明之后,小说早已不能 只是满足于作为故事的载体,而必须不断更新叙事技术,力图抵达只有小说才能抵达的地方。一切的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都已成为小说理所当然的素材,甚至最新 的传媒技术亦为更新小说的形式提供契机,时至今日,它已经成为一种海纳百川的超文体。那么为什么散文不可以?难道散文就理应自甘作为一种光滑、亲切、体贴 而没有难度的文体,放弃再造与重生吗?杨永康的任性,当然不是有意要和这个世界闹别扭,也不是因为太爱自己,而是因为太爱散文。前文所述他的任性所带来的 一切美学效果,也当然都是有意为之的文体实验——一个任性的人,往往也是一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
当然,实验意味着未定之天,意味着徒劳无功的可能。就像诗歌的不断突围,已经让一般读者很难分辨大师与江湖骗子。杨永康的那些词语追赶着词语的 喋喋不休,会不会也像洋葱一样,经过层层解读,发现中心却是虚无呢?好在当我们沿着杨永康的创作脉络详作追踪,便不难发现,他的每一个看似随意的转折其实 都其来有自。他那些创作于2004年到2006年的散文,如《自鸣钟》《夏天的身体让我吃惊》《千万别碰上伊万》《叔叔如此落寞》《身体里的弹弓》《露在 外面许多年》,会提醒我们,一个任性的人其实只是对于他如今所在的世界感到不满,因此他不能自禁地要从城市与当前的混乱,不断回到故乡与童年,回到他所认 定的美好事物中去。包括他最新散文《惊喜记》中那个让很多读者感到困惑的对话者罗比,其实都已在此前的篇目中塑造完成。而若我们读到他写于2002年的 《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女人可以给一个少年带来多少恐惧与寂寞》,会发现这个如今任性妄为的作者,曾经是何等老实而可爱。在这篇散文中,杨永康甚至忍不住要在 最后跳出来,为他那时还小心翼翼的任性作一个说明:“我想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对一些我们熟悉的事物其实知之甚少,正因为知之甚少,我们时常会对他们 产生莫名的恐惧,而莫名的恐惧总要付出莫名的代价,有时候是一架让你心驰神往的‘飞机’,有时候则是一首‘断断续续的歌’,而一架‘土飞机’与一首‘断断 续续的歌’足足可以代表一个人童年的全部快乐与寂寞。”这段话更为清晰地说明了杨永康任性的意义,却也因此削弱了他任性的语法带来的致幻般快感。这也让我 们明白:一个人的任性是不应该被规训的,独特的美感只有独特的任性才能创造。在最需要想象与个性的文学领域,阻止一个人任性反而才是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