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着自己的头发飞起来
来源:文艺报 | 东君 2016年06月06日07:38
认识鬼金是在青创会上。甫一见面,便要跟我聊小说。他读过的外国小说似乎比我还要多,有些书名与人名我都不曾听过。他对那种名气不大却能够入得心来的作家的喜爱程度恐怕有过于托尔斯泰,正如他对北京某条老巷的喜爱程度超过长安街。他通往文学的路径可能是狭窄的,却也是幽深的。后来我想,文学观的偏激恐怕跟一个人长时间囿于小地方有关。我也不例外。推己及人,也就弄明白自己跟他之间为何能谈得来。之后几年里,我们交往渐多,但我这个南方人还是听不惯他的地方口音。他跟任何人说话,都是操一口地道的辽宁本溪话。不管对方听得懂听不懂,他都照例这么讲。嗓门也大,有时即便说斯文话也显得有几分粗豪。可是,他的粗豪里面又混合了东北人那种很有筋道的冷幽默,使他显得非但不乖张,还挺随和、厚朴。很难想象,他如果校正了自己的发音、细声细气地跟你谈论小说,会是怎样的索然无味。
鬼金通常是这样介绍自己的:一个写作者,一个吊车司机,一个街拍者,一个涂鸦者。因此,在我看来,“鬼金”的个人世界是由这样一些事物构成的:一团色块、一些方块字、一连串省略号、一股从文字里分泌出来的黏液、一条身体化了的街道、一堆破碎的欲念、一团漆黑的情绪……鬼金之为鬼金,有他不一样的地方。这样的人,会莫名其妙地跟自己过不去:他没有战胜孤独,也没有被孤独打倒;他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强大,但从不向生活示弱。
在我想象中,现实生活中的鬼金应该是驾着恐龙般的吊车在工地上来回移动,铁臂舒展,不无威武之气,后来在现代文学馆的园子里听他谈起自己的工作,才知道,那种吊车是悬在车间的半空中的,而他置身其中,一坐就是六七个小时,除了吃喝拉撒,很少从上面下来的。每个月他的工作日是22天或24天,每天工作8小时。有一回,他跟我谈到“四班三运转”这种上班模式时,我听了一脸茫然。他就以文字的形式作了补充解释:两个班是早7点40接班,下午3点40下班,白班上完第二天下午3点40分接班,半夜11点40分下班,这是两个班;之后休息一个白天,第二天半夜11点40分接班,至凌晨7点40分下班,这又是两个班。每个月“四班三运转”,循例进行,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他这样解释之后,我还是不甚了然。于是他就很有耐心地给我画了一张草图。我问他,那么,你是怎么安排写作时间呢?他只吐出两字:少睡。可以说,他的写作时间是从工作时间中挤出来的,坐在禁闭室一般的吊车驾驶室内,如果没事可做,他会偷偷写点诗(他称之为“分个行”),偶或琢磨一些小说片段。至于看书,在工作时间是严格禁止的,一经发现就以违反劳动纪律论处。“三班倒”之后,他一回家倒头即睡,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一会儿书或写点什么。事实上,他完全有理由偷个懒,干点别的什么不必动脑子的活儿,但他就是喜欢跟文字打交道,他甚至认为这是一种“生理需要”。这些年,他有没有可能换个工作?可能性很小,他说,他这20多年来,只有一回因为工厂放假,跑出去做了几个月的记者,后来回到工厂。他长年待在笼子般的吊车内,就仿佛一只大鸟待在老巢里,呼吸着污浊的空气,不甘就此堕落,却又无法远走高飞。因此,他的生活状态也跟身体一样,一直是悬在空中的。20多年来,他从一个坐在吊车里的小吊车司机,熬成了一个诸事顺其自然而不试图逆袭的老吊车司机。然而,他的生活还是因为文学而发生了一点点改变:当吊车司机刘政波坐在吊车里,一个叫鬼金的写作者就会从他那里分离出来,以精神的形态存在着。记得有一回,有人在文学讨论会上谈到“人不能抓着自己的头发飞起来”时,鬼金突然来了情绪,他说,他就是试图抓着自己的头发飞起来的那个人。
鬼金大概不相信“灵感”这玩意儿,什么时候有空,他就开始伏案写作。他之勤奋,时常让我汗颜。有一年,他一口气写出了十几部中短篇小说,在我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我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这么疯狂地写作,不怕脑子写坏掉啊。没法子啊,鬼金说,我不写就得饿死。(因为胃病,他病休,每月仅开1000多块钱工资)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心头好像被什么带棱角的东西撞了一下。是的,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坐立不安了。因为他身后一直有一个被我们称为“不名之物”的东西在追赶着他。他稍作停留,那“不名之物”就会追上来,给他一顿暴打。于是,他就在房间里逃跑,骑着凳子逃跑,驾着吊车逃跑,拿着画笔逃跑,提着照相机逃跑。他一直在逃跑。他的写作就是一次大逃亡。我曾在电视上见过俄罗斯芭蕾舞演员、同时也是“脚中灵魂”项目发起人达利安·沃尔科夫的双脚,因为过度训练,导致脚骨错位、关节松弛,看起来像一双劳改犯的脚。如果一个高产作家的灵魂也有脚,那么,它的形状大概也是这样子吧。
鬼金没有把脑子写坏掉,但他把胃写坏掉了。他跟我一样,一直患有慢性胃病。得胃病的人,通常会引发体质变化:一种是变瘦,如我;一种是变胖(确切地说,是虚胖),如鬼金。平日里,鬼金稍作运动,就冒虚汗。鬼金说,他一旦进入写作,内心就有一种东西在撕扯,生怕自己一松手,那股气就拢不住了。大概是因为长期写作带来的焦虑,他经常犯胃病;反过来说,随着胃病的加重,一种说不清的焦虑也在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
他缓解焦虑的法子有二:一是画画,一是摄影。他画丙烯画,就喜欢斑斓色彩;他玩街拍,就喜欢黑白二色。从这两种极端表现来看,也就不难理解,他谈到创作时为何把自己称为“极端分子”。总感觉,作为吊车司机,他的形象是黑白的;而作为写作者,他的形象又是彩色的。难能可贵的是,鬼金能把两种极端统摄于一身,一点都没有违和之感,就像他的狷狂源于他的谦卑,他的敏感源于他的迟钝,他的愤怒源于他的隐忍,他的清晰源于他的混乱,他的狭隘源于他的敞开,他的坚守源于他的放弃,他的叛逆源于他的驯顺……
鬼金没有跟刘政波好好相处,于是就有了一种我们称之为小说的东西。那个写小说的鬼金驾驭着文字,超然于吊车司机刘政波之上,由此我们可以相信:一个写作者是可以抓着自己的头发飞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