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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比日落缓慢

来源:文艺报 | 吴佳骏  2016年06月06日07:49

    天渐渐地冷了,所有的窗子都关着。青苔爬满了院坝里的土墙。偶尔几只小鸟从田野尽头飞来,在天空迅疾或懒散地掠过,停在菜园子的栅栏上不动了, 脖子紧缩,目光定然。像几个自然界的使者在等待冬季的莅临,想象洁白的雪花从岁月深处飘来,安静地将大地覆盖——冬天如约而至。

  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万物秩序井然,不动声色,却又气象万千,风云诡谲。母亲坐在木椅上纳棉鞋,父亲在屋内生旺了火盆烤火,爷爷凭借他的水烟筒进 入了对往事的回忆,每个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抵御季节的严寒。惟独我却在冬季里感到恐惧,我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一个如此漫长的季节中,究竟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值得去做,整个冬天甚是无聊。风声萧瑟,雪落无声。动物们匆忙地搬运完准备过冬的食物,销声匿迹,留下七零八乱的爪痕,清晰地印在雪地上,像一幅幅简笔插 图,生动至极。而屋檐下木桩上拴着的那条狗,似乎对节令的变化熟视无睹,安静地蜷缩在草窝里,聚拢起茸茸长毛,将温暖搂进怀抱。它已经学会对生活应付自 如。

  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挨过一个漫长难熬的冬天——积雪在我的骨子里游走或睡眠。我身上穿着去年冬天穿过的一件旧棉袄,发现棉袄内层的破洞里几个虱 子正在冬眠。我总觉得在冬季里待在野外比待在家里好——寒冷总是最先袭击那些幻想取暖的人。北风依旧伺机对大地上的事物进行破坏,我看见田野边的白杨树上 几个空空的鸟巢随风晃荡,孤零零的样子,像我祖先在几个世纪之前遗留下来的故居。

  人总是不能看见一些东西,我没能看见那些深藏在冬季里的秘密。我所看见的都是些与季节无关的事情。在冬季——我看见流水在追赶春天;看见阳光躲在冰凌里歌唱;看见肥沃的土地瘦骨嶙峋;看见另一个自己,蹲在角落里,像一把生锈的农具,弃置多年。

  我想念在冬天里养过的一条狗,那条狗,我养了多年。它是我生命里一个特殊的朋友。我很宠爱它,它对我也很忠诚。然而,就在那个冬天快要结束的时 候,它的生命也结束了。它在生命结束之前,狠狠地咬了我一口,拼尽全力,铆足了劲儿。仿佛它活了一生,就是为了等待咬我这一口的机会。它的愿望实现了,它 没有留下遗憾。因此它走得很安详。现在,我的腿肚上还残留着它利齿刻下的疤痕,隐隐作痛。不过,我突然想念起它,倒不是因为疼痛引发的记忆。相反,却缘自 一种感恩。我拴了它一辈子,却毁了它的自由;我视它为朋友,它或许却一直视我为仇人;它在我眼里被称作“狗”,我在它眼里不一定被称作“人”。它对我的忠 诚也只是为了活命而表现出的委曲求全。说不定,它也一直想做我的主人呢,只是我没给它机会。那么,它咬我一口,自然是应该的。这一口,让我懂得了忏悔和救 赎!

  我还想念在冬天里被我伤害过的一个女人,我并不认识她,这使得我对她的伤害更深。那天的气温很冷。我躲在屋子里烤火,手里翻看着《圣经》。突然 屋外有人敲门,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孩,向我讨要一杯热开水。小孩的嘴唇被冻得乌紫,那个女人站在风中瑟瑟发抖,眼神充满渴盼。而我却并没能满足她们这个简 单的请求,我只说了一个字:滚。转身关上门,继续读《圣经》。耳朵里却清晰地听见门外一阵轻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无声。如今, 我想念起这个女人,不是因为内疚。而是我站在春天的阳光下发现了更多的寒冷。

  夕阳暗淡,风惹流云。我静坐在一条河流的岸边,看一条被岁月搁浅于沙滩上的船。那条船已经破烂,船身上裸露的铁钉锈迹斑斑。惟有那沉重的船头依然昂扬,仿佛在回味曾经搏击风浪的豪情。我凝视着那条船,像欣赏一幅画,又像是在观察一个生命的变迁和困惑。

  在那个平静的午后,我坐在河边,面对一条船,面对了一种软弱。

  这种软弱不止是来自于那条已经破烂的船,更来自于一个像那条船一样沧桑的老人。那个老人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应该比我先来到河边。整整一个午后,他也在凝视着那条船,神情比我更专注,内心充满忧伤。他是那条船的主人。

  老人应该是看见我了,但他根本就不把目光注视在我的身上。他的眼里只有那条船,他们的生命是一体的。当一条曾与它的主人生死同行、风雨并肩的船在时间的磨砺中,不再乘风破浪,而是衰败残朽时,它主人内心的创伤绝不比船本身的伤痕更少疼痛。

  在那个平静的午后,我坐在河边,面对一条船,我说不出我的苦恼。那个老人也说不出他的苦恼。他在那条破船旁徘徊,辗转流连,颤抖的手指抚摸着船头,不安散布于一切中。良久,他侧转身,披着夕阳的余晖,走向了河面……

  我本来是要扑向河里去救那个老人的,没想到老人却把我救了上来。我躺在河滩上,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模样像极了那个绝望后的老人,更像是那条被岁月搁浅于沙滩上的船。

  (作者为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七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