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之上的时间 ——评何夕的《天年》
来源:《科幻世界》 | 张懿红 王卫英 2016年07月08日23:20
对于乐天知命的中国人来说,遥想一百多年后人类即将迎来的银河之冬、地球进入二叠纪尘云导致的灭顶之灾,这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中国文化中有惋叹人生短暂、朝代兴替的悲情,但将人类视为朝生暮死的蜉蝣,在宇宙的宏观尺度上反观人类不可避免的末日,却是科幻小说才能拥有的胸怀。从刘慈欣的《三体》到王晋康的《逃出母宇宙》,再到何夕的《天年》,中国三位科幻巨擘连续推出的地球。
【末世情怀中进行哲理思考】
《天年》中,作者的思考灌注全篇,那种放置在宇宙宏大背景中的人类悲剧意识使科幻向哲理掘进。何夕试图突破《红楼梦》式的个体生命有限性的思考,甚至突破地球、太阳系,在银河系甚至宇宙大爆炸的初始时间追寻人类的末日,由此展现生命的有限性。《天年》对人类悲剧的哲理思考,体现为精心选择的两个意象:七节和蜉蝣。和人类一样曾经高居生命进化前列的七节因为地球遭遇天年之灾而全军覆没,一块七节化石启发主人公江哲心发现了天年。而在江哲心追寻七节的发现之旅中,另一主角杜原通过江哲心日记中的蜉蝣意象反观人类,把蜉蝣的两次蜕皮类比人类生命及智能的诞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从蜉蝣方生方死的短暂生命中顿悟了天年的秘密。小说通过描写七节和蜉蝣蓬勃的生命状态,与其不可避免的覆灭命运相对照,推演出宇宙大视野中人类作为一种生命形式、一个物种的短暂性与有限性。只有当我们想象那种笼罩在物种之上、地球之上的灭顶之灾,我们才可能跳出个体生命的局限,作为地球上的一种生命形式,像其他已经灭绝的无数生命一样,感受自己作为一个物种类别的渺小。
从凡尔纳到威尔斯,再到启示录科幻或末日题材科幻,科幻对人类命运的悲观想象越来越令人绝望。自然,这种悲观是基于宇宙大爆炸及其他理论而产生的认识,这种认识使人类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地球在宇宙中的脆弱,地球文明在宇宙级别灾变中面临的绝境。这种对人类末日的认识,虽然令人沮丧,却有利于深化悲剧意识和哲理思考,对于人类的精神成长是有所裨益的。
【结构严谨 引人入胜】
《天年》讲究叙事,结构严谨。开头《史前之前》和《哥本哈根》两个引子,分别引出天年构想的物理证据七节和它的发现者江哲心,并留下悬念:到底是怎样的惊人发现使江哲心成为泄露国家机密、威胁国家安全的罪人?上篇《卷入者》继续保持悬念,分别引入天主教徒范哲、江哲心情人韦洁如、超容体专家杜原、超流体纤维提出者孔青云和暗杀组织成员许保罗,通过他们生活境遇的剧变进一步铺垫悬念,使天年这一科幻构想鬼魅一般盘旋不去又捉摸不定,挑动读者的好奇与关注。中篇《江哲心》以编年体的形式,陈述江哲心发现天年的过程。由于采用外视角叙事,江哲心在发现过程中经历的内心痛苦,挣扎、选择与解脱,仅仅体现为别人眼中的怔忡和怪异,并没有进入细腻的心理描写,所以依然是悬念的累积。到下篇《太平门计划》,杜原为了假扮江哲心与美国谈判,踏上追寻江哲心思想轨迹的寻根之旅,这才一点点揭开天年迷雾重重的内幕。而在这一发现之旅中,杜原逐渐贴近江哲心的灵魂,层层剥离出孤独而叛逆的先行智者江哲心那痛苦的心灵世界。尾声《太阳坠落》描绘人类决战天年的初步战绩,伴随而来的是江哲心的安然离世。孤独的发现者、伟大的科学巨擘最终迎来了世人的认同和肯定:“在这个落日的黄昏,一个人的故事结束了,就像长河之中曾经泛出一朵异端的浪花,掀起阵阵波澜却毕竟东流而去,而一部人类史诗的帷幕,正在开启……”小说的结尾为续篇留下了广阔的叙事空间。
从篇幅来看,《天年》上、中、下三篇很不均衡,上篇和下篇长达一百五十页,而中篇只有二十多页,三部分的关系形同哑铃,恰好体现出江哲心在整部小说中的核心位置和关键作用:他就是引发问题并最终解决问题的一代巨人。从整体来看,小说的各个部分长短错列,如同一首精心编排的乐曲,节奏变换自然,疏密有致。由于悬念的铺陈占据小说大部分篇幅,《天年》的叙事最大限度地调动读者的好奇心,可谓引导阅读方向的叙事典范。
【精妙故事中嵌入宏大思考】
《天年》是何夕第一部科幻长篇。之前他创作了很多优秀的中短篇科幻小说,精妙的构思,奇绝的想象力,曲折的故事,丰沛的诗意,纯美的爱情,机智的哲思,使何夕的科幻独树一帜,在科幻迷中培养了不少拥趸。《天年》可谓何夕多年科幻创作的集大成之作,纳入了何夕之前创作的一些重要构思、人物和母题。与以往一样,《天年》中的人物也与其他小说中重名,比如苏哲(《人生不相见》),韦洁(《达尔文陷阱》),江哲心(《六道众生》),而曾经出现在《天生我材》中的“脑域”这一科幻构想,在《天年》中已然进化为可以引领思维遨游太空的高技术手段。借助脑域,“强观察者量子光斑系统”可以生成壮美无比的宇宙图景。何夕笔下灵魂离体神游太空的描写真切而神奇,令人目眩神迷,是全书的华彩乐章。创作《天年》之前,何夕曾经在《本原》《异域》中塑造过因为发现了惊天秘密、无法处理科学发现对当下世界的巨大冲击而选择自毁的科学家形象;在《伤心者》中则塑造了一个超前于时代而不见容于世、最终陷于疯狂的科学家形象。毫无疑问,江哲心的身上可谓集合了这些超越时代的科学家的悲剧。表面看,江哲心被国家被政府监禁,但他的内心深处却倾向于自我毁灭,这就是一个科学先驱的孤独与悲壮。他们是超越时代的智者,却被视为异端。这种孤独的科学异端的悲剧,是重复出现在何夕科幻小说中的一大母题。从根本上讲,体现了何夕对科学的尊崇和敬畏。
《天年》的核心构想,是那个高悬在人类及其他地球物种之上、藏匿在深远天穹中的更高的时间准则——天年——银河之年。何夕对天年的解释令人信服,将坚实的论据和无懈可击的逻辑推演相结合,融和中国文化与阿拉伯神话,得出有关天年的科幻设定,然后在此基础上敷衍故事,展开一场悲壮的人类自救大戏。就内容看,《天年》应该只是多部曲的开端,危机刚刚展开,壮丽的续篇会带给我们更多震撼。
张懿红 王卫英
原文刊载于《科幻世界》2016年3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