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母宇宙》与“核心科幻”论
来源:《光明日报》 | 汤哲声 2016年07月08日23:25
2011年,王晋康提出了科幻小说创作需要“核心科幻”的观点,在科幻小说界产生很大反响。2013年12月,由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的王晋康长篇小说《逃出母宇宙》,自然被视作他的“核心科幻”理论的文学实践。
楚天乐是《逃出母宇宙》中的主要人物。当他明白自己身患绝症无药可治时,反而神清气爽,畅想无限,他不但发现了宇宙收缩的状态,还成为人类抗击宇宙灾难的主脑。处于绝境之中,将恐惧置于脑后,人反而有着巨大的创造力。楚天乐是小说人物,他的经历也是作者为这部小说所设定的基本理念:当人类明白毁灭性的宇宙灾难无法避免时,其抗争创造性将达到无限。人的无限潜力之中,常常会迸发出超自然的巨大力量,这样的力量被称作“小宇宙”。“小宇宙”的迸发是外在环境的逼迫,也是内在能量超常的爆发。这部小说写的就是面临无法避免的宇宙灾难时,人类的“小宇宙”如何爆发。
将宇宙置于人类的对立面展开想象,是世界科幻小说创作的潮流,中国也不例外。在众声合唱中,王晋康是中国科幻小说作家中人性的歌手。在《蚁生》《生命之歌》《生死之约》等小说中,他是人类生命的坚守者。他认为,任何科学的发展只能为人类服务,改变人类的生存状态和发展规律的科学,对人类来说都是灾难。《逃出母宇宙》中,王晋康从一个人类生命的坚守者变成了人类生命的讴歌者。人是万物的主宰。人之所以成为主宰,是因为人具有其他生物无法比拟的人性。
人类能够根据环境决定自我的生存之道。人发现自己的生存环境发生灾难时,一定会想出对应之策。小说中人类面临宇宙收缩、地球坍陷时,想出来的对策,一是制造飞船,一是培育人类基因的人造蛋。前者是逃离,是为现实人类服务,后者是繁衍,是为未来人类留种。当对策设定之后,如何将想象变成现实,需要的是创造。小说中,在科学家和众人的努力下,这两大对策都取得了成功。要想将想象变成现实,必须具备两大条件,一是组织性,二是人性中美好的正能量。这两点也就成为这部小说重点写作的内容。王晋康提出了他的设想:“在灾变时代,科学家们当上了主角,而且还不仅仅限于纯学术领域。科学与政治以空前的力度结合起来,形成了被称为科学执政的特殊阶层,开始直接掌管人类文明的舵轮。”在王晋康的笔下,这样的领导层出现了,楚天乐等科学家成了“乐之友”基金会的大脑,来自杞县的县长姬人锐(杞人真正管天了)成了“乐之友”基金会的掌门人。科学家与政治家结合形成最有效的“灾变领导”。王晋康对他们给予了高度评价。“所有的生物物种在族群濒临灭亡的时刻,都会爆发强烈的群体求生意志,并转化为狂热的群体求生努力——只是,它也可能转化为疯狂和暴力,毕竟这次的灾变来得太陡了。作为人类的清醒者,有责任把群体的亢奋引向生,而不是听任它滑向死。”这是小说人物姬人锐的陈述,也是王晋康的思考。虽然也有自杀和杀人等杂音,人性的正能量的描述和歌颂是小说的主旋律。小说中那个脸上带着刀痕的暴发户褚富贵,愿意捐出所有的家产建造飞船,最初的目的也是延续他的生命和他的子孙,被人们所厌恶,最后却成了慈祥的老人,成了“人蛋”的守护者,被人们所尊敬。人之初,性本善,只要引导好,后天的恶就会被先天的善所祛除。智慧、创造、组织和善,人性的赞美旋律在这部小说中穿行,引吭高歌者是王晋康。
选择天体运动的题材,对王晋康来说是一种挑战。王晋康的科幻小说长于小巧腾挪,缜密委婉。我认为他是当代中国科幻小说的化学大师(虽然他是工科出身),点染而变异,常被他写得出神入化。天体运动的描述给人的印象是物理变化,是裂变冲撞,气势磅礴。当他用善写化学变化的笔来描述物理裂变的天体运动时,小说呈现出了别一种风味。他写天体塌陷,却很少有天体学的科学推论,而是用一个孩子吹肥皂泡来进行形象的说明和推论;他写飞船翱翔宇宙,却不写飞船的武器功能,而是写成一个拯救人类的诺亚方舟,写船舱里的亲情和爱心;他也写正能量和负能量的冲撞,但没有什么斗智斗勇的大场面,更多的是环境变化中人性人心的转变。小说中的鱼乐水这样评价她的丈夫楚天乐:“表面张力的解释是对的,但那只是书本知识,不是心灵的感悟,只是浅层面的解释,不是深层次的机理,而楚天乐的璞玉般的心灵却直接同大自然相通。”将心灵与大自然相通,无论是化学故事,还是物理故事,王晋康都有着自己的风格。
在中国当下科幻小说作家中,王晋康大概是最坚持科学理念的作家。他说过:“单就‘在科幻作品中把科学当成信仰’这一点来说,在眼下的中国科幻界(不说郑文光叶永烈那代人)恐怕我是最虔诚者,至少是之一吧。”为此,他提出了“核心科幻”的创作观念,即:以科学体系、科学精神、科学理性和科学手法作为科幻小说的创作思维,强调“科学是科幻的元文化”核心理念。这部小说可以看作为他的这些科幻理念的实践。
王晋康的小说灵感常常来自于科普知识。他的《生命之歌》的创作灵感来自于一则科普常识:任何生物都有生存欲望,而生存欲望是通过DNA传递的,是数字化的,终将被人类所破译;他创作《蚁生》,则来自于蚂蚁王国利他主义的科普启发……这部小说的创作灵感来自于肥皂泡的形成、漂浮以及破裂与大气压的基本关系。在科普知识中获取灵感,很多科幻小说作家都这么做,在当下中国科幻小说作家中,王晋康做得最好。他认为大自然的科学机理是一种具有自身运行逻辑的伟大的客观存在。既然是具有自身运行逻辑,大自然就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在运转过程中就有可能危害到人类的生存发展,如这部小说所述说的空间收缩对人类生存空间的压迫,当然也有人类对大自然生存方式的破坏而受到的惩罚。同样的道理,既然大自然有着自身运行逻辑,人类就能破解它。这部小说中人类不仅破解了空间收缩与张力的关系,还把握了宇宙压力和张力的运行过程。王晋康对科学的敬畏,造成了他小说的哲理气氛,也造就了他的小说所散发出来的苍凉之感。
刘慈欣将其他星球人看成与人类一样的智慧种群,为了人类的生存,他提出了“宇宙道德说”。韩松将科学看成是人类基因变异的元凶,他向人类发出了警示。王晋康视自然界为具有自身运行逻辑的伟大存在,并且充满着敬畏感。在他眼中,自然对人类没有什么阴谋,自然对人类造成伤害,只是因为人类对自然界的无知,如《蚁生》;或者对大自然的冒犯,如《生命之歌》;或者只是自然界运行过程中的一个阶段,如这部小说《冲出母宇宙》。这样的思维实际上是将自然界和人类看成两种不同类的具有联系、又有自身规律的二元对立体。既然人类是相对于自然独立的一个整体,人类就是以整体的面貌相对于自然。这部小说中对灾变的抗争是人类的整体力量,最大的官员是辞职的杞县的县长姬人锐,全部的资源来自于民间自助和联合国社会组织的扶持。超越国家、超越民族,在王晋康笔下只有人类。
由于将自然看成是客观规律的运行,也给王晋康带来构思情节的难度。在刘慈欣、韩松等人的笔下,自然界并不伟大,它们是时刻要侵占人类利益矛盾的一方,充满着诡计和邪恶。根据这样的思路,故事的编撰要方便得多,也好看得多。小说情节中所产生的戏剧冲突呈多元化状态,既有人类内部冲突,也有自然界内部的冲突,更有人类与自然的冲突。如果将自然界视为伟大的客观存在,矛盾的产生只是在人类的身上,小说情节的戏剧冲突显然就难以多元。应该说,王晋康处理得相当不错。在这部小说中,我们看到了灾变面前人性的贪婪和善良,并激发出各种矛盾冲突;看到了非理性的激情,并产生出群众领袖和舆论引导;看到了普罗米修斯式的盗火精神,也看到了赫拉克勒斯式的坚强品格……王晋康的人生经历和社会阅历成就了他,参悟人生,体察社会,文思机巧,王晋康走出了一条具有自身特色的科幻之路。
(作者:汤哲声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苏州大学现代通俗文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