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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科幻小说诞生探源——晚清至民国科幻简论

来源:《山花》 | 任冬梅  2016年07月08日23:35

中国科幻发展到今天,已经超过了一百年的历史。一般人很难想象中国科幻诞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脑袋上还拖着一条辫子的中国人在晚清时候就已经创作出了属于自己的科幻小说。晚清科幻是中国科幻诞生的源头活水,曾经创造了非常灿烂辉煌的成就,而这一段历史在大众眼中却被尘封了许久,消失在历史的滚滚长河之中,直到近几年才重新浮出历史地表。

 

一、晚清科幻的诞生与辉煌

 

目前看来,最早传入中国的科幻小说是1872年在《申报》上登载的《一睡七十年》[ (美)华盛顿?欧文著,刊登在1872年四月二十二日(5月28日)的《申报》上。],第二部传入中国、同时影响力也更为深远的科幻小说则是1891年爱德华?贝拉米的《回头看纪略》[  原作为(美)爱德华?贝拉米的小说《回顾:公元2000-1887年》(1888),于1891年十一月在《万国公报》第三十五册上开始连载,至第三十九册(1892年三月)毕。],从那以后外国科幻小说开始源源不断地被翻译进入中国,这样一种中国传统文学中从来没有过的小说类型,开始迅速占据当时中国人的阅读空间。由于当时的小说大都依照日译本翻译,因而始于日本明治10年的“凡尔纳翻译热”也由日本传入中国,使凡尔纳也成为晚清时候中国最受欢迎的科幻小说作家。早在1900年,薛绍徽和陈逸儒便翻译了凡尔纳的小说《八十天环游地球》(当时译名为《八十日环游记》)。随后又有《十五小豪杰》(1901)、《海底旅行》(1902)、《空中旅行记》、《铁世界》、《月界旅行》、《地底旅行》(1903)等凡尔纳翻译作品陆续问世,这股凡尔纳热潮一直持续到民国建立以后。除凡尔纳以外,还有日本的押川春浪,英国的哈葛德、斯蒂文森,法国的佛林玛利安等人的小说被翻译出版。在大量翻译作品的刺激和影响之下,到1904年,中国人终于尝试着写出了第一部自己原创的科幻小说[ 其实在《月球殖民地小说》发表以前,中国已经有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徐念慈的《情天债》,蔡元培的《新年梦》等幻想未来的作品,不过这些小说要么是短篇,要么有一个长篇的架构却只写出了四、五回,并且很难明确的肯定其中包含科学幻想的成分。从篇幅和情节上来看,《月球殖民地小说》的确更符合科幻小说的标准。]。

 

即使以今天人的眼光来看,《月球殖民地小说》[ 1904年3月17日,《绣像小说》第21-24、26-40、42、59-62期连载,共35回,未完,其中第36、37、59期无图,余均附图,署“荒江钓叟著”。]都算得上是一部篇幅宏大,线索清晰,情节也还不错的小说。如果我们再将之放回晚清的历史语境,则它的意义就非同凡响了。从小说内容层面看,至少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首先是小说空间上的异常开阔,不仅有环游世界的旅行,还将移居的目光投向地球以外的月球世界,想象星际殖民;其次是小说中对时间的关注程度达到了中国传统小说从未有过的高度,而且其中的时间是西方工业社会广泛运用的精确到“分秒”的时间概念;第三,是小说对于其核心概念——“气球”的描绘,完全是建立在现代科技基础上的创意设想。小说中的气球从构思到正式研制成功,经过了长期的试验和无数次的失败,前后共花费发明者五六年的心力。研制成功以后,发明家并没有停下脚步,还在不断改进“气球”的功能。这样一种充满科学实验意味的表述,使得《月球殖民地小说》与中国传统小说中的“神魔道法”完全区别开来,已然跨入现代科技社会之中,成为一部正宗的科学幻想小说。

 

可以说,《月球殖民地小说》开了一个好头,随后中国原创科幻开始形成爆发之势,稍稍有名者即包括海天独啸子的《女娲石》(1904)、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谭》(1905)、吴趼人的《新石头记》(1905)、萧然郁生的《乌托邦游记》(1906)、吴趼人的《光绪万年》(1908)、碧荷馆主人的《新纪元》(1908)、包天笑的《世界末日记》(1908)、包天笑的《空中战争未来记》(1908)、陆士谔的《新野叟曝言》(1909)、高阳氏不才子(许指严)的《电世界》(1909)、陆士谔的《新中国》(1910)等等,其中大部分刊登在当时最流行的期刊上,如《绣像小说》、《月月小说》[ 晚清有“四大小说杂志”的说法,用以表示这四种期刊的风行程度和其重要性,包括:《新小说》、《绣像小说》(李伯元主编,1903年5月创刊)、《月月小说》(1906年11月创刊)、《小说林》(黄摩西任主编,1907年2月创刊)。]等,有些在连载结束后还专门出了单行本,并且一版再版。此时的确形成了一个中国科幻小说创作的高潮。

 

晚清科幻小说的题材非常丰富,饱含时代特色。有描写未来战争的小说,如碧荷馆主人的《新纪元》就描写了未来世界的一场黄白大战。有对国家未来的政治体制进行畅想的,如吴趼人的《新石头记》,其中“文明境界”里的“文明专制”,堪称世上最完美的政体。还有强调女权意识的,如海天独啸子的《女娲石》,创造了一个女性爱国组织“天香院”。这些小说通过对科技、教育、政治、军事等诸方面的描写,表现的是作者对于未来中国社会发展的设想和建构。这些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强调科学进步的重要性(几乎所有小说都包含对未来高科技的幻想),希望能够借小说唤醒民族意识,创造一个强大的中国。

 

二、晚清科幻高潮形成的原因

 

晚清这一次科幻高潮的形成,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甲午战争的惨败使得中国知识分子对待西方科技知识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他们大力引进跟西方科学相关的各种著作。甲午之后的科学观与洋务时期相比,有一个基本的不同,那就是洋务派只是以西方科技知识来达到“自强”、“求富”的目的,注重的只是军工等部分科技知识,而甲午之后更注重对西方科学知识的全面引进,期望通过科学来开启民智[ 参见李恩民:《戊戌时期科学书籍的编译及其特点》,《中州学刊》,1989年第6期。]。相较于洋务运动时期科技期刊的稀少,而且主要由外国人创办,这一时期的科技期刊可以说“蔚为大观”了,而且主要由国人自己创办。从1897年到1911年,共有综合性杂志和专业杂志34种,由外国人创办的仅一种[ 参见王福康、徐小蛮:《清末的科学杂志》,《出版史料》,1987年第3期。]。与洋务运动时期主要由政府设立的机构从事翻译不同,这一时期民间译书机构大增,据统计,仅在1902-1904年间,就总共翻译自然科学书籍112种,应用科学书籍56种[ 钱存训:《近世译书对中国现代化的影响》,戴文伯译,《文献》,1986年第2期。]。

 

除了西方科技知识在中国的广泛传播与普及之外,另一方面,小说界革命的兴起也成为科幻小说出现的前提。在梁启超“小说界革命”的口号下,作为“新小说”之一种的科幻小说披上了“改良群治”的外衣,由此获得了崇高的地位。1902年,梁启超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 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新小说》,1902年第1号。],正式提出了“小说界革命”的口号,随后得到广泛的响应。而对于如何“新”小说,梁启超等人一致把目光投向了域外小说,因为传统的中国小说在当时被认为“大抵不出诲盗诲淫两端,陈陈相因,涂涂递附”[ 任公:《译印政治小说序》,原载《清议报》第1册,1898年,引自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37页。],是起不到“觉世醒民”的作用的。而在西方,小说在社会变革中所起的巨大作用早就令中国知识分子们神往了。定一的观点在当时很具有代表性,“中国小说之不发达,犹有一因,……然补救之方,必自输入政治小说、侦探小说、科学小说[ 晚清时候还没有“科幻小说”一词,“科幻小说”一词的广泛使用要到新中国成立以后。晚清时候只有“科学小说”这一名称,它是当时和“科幻小说”这种文类最相关的一种命名。]始。盖中国小说中,全无此三者性质,而此三者,尤为小说全体之关键也。”[ 定一:《小说丛话》,《新小说》1905年第15号。]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当时被认为有助于开眼界、启智识、改良社会的“科学小说”开始被大量译介进来。于是国人自己也开始模仿并努力创作中国自己的科幻小说,希望能够达到“启迪智识、改良群治”的目的。

这些都是知识分子们的主观努力,从读者的角度来看,科幻小说这种全新的小说类型打开了他们的眼界,大大拓展了他们的认知疆域,其中新奇有趣的发明创造、先进文明的异域空间以及强大美好的未来中国,都成为吸引他们阅读的重要因素。晚清时候的中国正处于一个大变革的时代,整个世界骤然出现在国人面前,各种思想在这里激烈交锋,每一种思想背后都能找到支持者,没有任何一种思想能够占据绝对主导的地位。在这样的情况下,晚清科幻小说正好记录了中国人面对现代化世界的惊异感以及在“科学”主导下对于国家变革的种种设想。第一次有一种文类让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畅想未来,并且这样的未来还是建立在一整套全新的知识体系(科学)基础之上的,因而拥有了看似逼真的可实现性。

 

三、民国时期的科幻状况

 

民国建立以后,以往一般的研究都认为科幻小说从此陷入了一个低潮期,此时几乎没有什么科幻创作出现。其实,随着近年来研究的深入,我们会发现民国时期的科幻也并非如想象之中那么凋零。从翻译上来看,如果说晚清是凡尔纳的时代,那么民国则是威尔斯的时代。第一本在中国出版的威尔斯科幻小说是1915年4月由上海进步书局出版的《八十万年后之世界》(《时间机器》),从那以后,威尔斯的科幻小说大量进入中国。民国出版的威尔斯科幻小说包括:1915年的《八十万年后之世界》(《时间机器》)、《火星与地球之战争》(《世界大战》)、《人耶非耶》(《隐身人》),1917年的《三百年后孵化之卵》(《巨鸟岛》),1921年的《制造金刚石的人》、《鬼悟》,1934年的《未来世界》,1941年的《故艾尔费先老人》,1942年的《无名岛》,1948年的《莫洛博士岛》等等。这些小说基本上都有多个翻译版本,并且一版再版,威尔斯科幻小说在民国的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除威尔斯以外,还有爱伦·坡、柯南道尔等人的科幻小说也纷纷进入民国时期的中国,我们会发现一个依然鲜活的科幻翻译小说的出版热潮。

 

既然有这么多的翻译小说,那么肯定应该有相应的原创科幻小说出现。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说晚清时候的原创科幻小说模仿参照的对象主要是日译本小说的话,那么到民国时候中国的原创科幻小说就基本上是直接参照英美科幻小说的风格了。除劲风的《十年后的中国》(1923),顾均正的《无空气国》(1926)、《性变》(1940),许地山的《铁鱼的鳃》(1941)这样的短篇小说以外,民国还诞生了老舍的《猫城记》(1932)、韩之湘的《六十年后之世界》(1932)、海上客的《滑稽英雄》(1937),市隐的《火星游记》(1940),周楞伽的《月球旅行记》(1941),熊吉的《千年后》(1943)、《世外天》(1944)等长篇科幻小说,这只是民国科幻的一小部分,相信还有大量的科幻小说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周楞伽的《月球旅行记》描写了两个地球人在月球上的遭遇。当时的月球世界,雄城与梦城之间正在进行战争,他们与月球人“朋一零一”一起逃到了“悬空岛”上,在那儿不但见识了月世界的先进科技文明,如空中有轨汽车、3D立体电影等等,也经历了战争下的物价飞涨与物资短缺,最后是金星人出兵干预才终止了这场月世界的战争。这部科幻小说无疑投射的是战争状态下的中国的境况,除此以外它对于科技的幻想也并不逊色,与当时最前沿的科学知识接轨。还有不得不提到的老舍的《猫城记》,小说在开篇部分介绍,主人公乘坐飞机(船)来到火星,遇到当地智慧生命猫人;结尾部分解释,主人公目睹猫人国灭亡后半年,乘法国探险飞机(船)回到地球。需要指出,作者写作之时,人类所掌握的科技能力对火星了解还十分有限,对火星上是否存在高级生命也没有定论。因此可以说整篇小说是构筑在一个科学幻想的背景上。无论从创意、情节布局上讲,还是从作品对社会现实的批判价值上说,《猫城记》都是完全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小说对于黑暗社会的讽刺和对未来社会发展的预言,完全可以和《美丽新世界》以及《一九八四》这样的世界“反乌托邦”名著相提并论。

 

民国科幻由于面临现实环境的动荡与危机,内容充满了对国家前途、民族未来的忧虑;而正是由于民国相对宽松的写作与出版环境(战争的影响),使得科幻小说家可以在作品中恣肆的想象中国,其中不乏讽刺与批判,甚至多以悲剧结尾。民国科幻中出现的“反乌托邦”情节可以说是它区别于晚清科幻的最大特点。

 

四、结语

 

总的来看,晚清作为中国科幻小说的诞生期,孕育出了非常多异彩纷呈的科幻小说文本,后来很多科幻小说所涉及到的题材和内容,在晚清时候的科幻小说中都能够找到。晚清这次科幻高潮的出现,展现出强大的力量,让国人第一次认识到了“科幻小说”这样一种全新的小说类型,它赋予了“幻想”依靠科技在未来得以实现的极大可能,于是国人开始借此肆意想象未来的“新中国”。晚清科幻小说形象地记载了晚清时人对于中国未来现代化图景的种种想象,随着晚清科幻小说在中国大地上的传播,越来越多的人受到新观念的冲击,可以说,晚清科幻小说参与了中国“现代性”的创造。这种创造是非常必要的,也是中国由传统走向现代所不可或缺的。就目前已知的部分看,民国时期的科幻小说,虽然较晚清时候稍有衰落,但仍然数量庞大,并且有很多值得分析的特色。由于战争的影响,民国科幻更注重对现实的伸发,有很多讽刺与针砭时弊之处,更多想象一个悲观的“乌托邦”世界。晚清民国之后,中国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科幻小说的面貌也跟着焕然一新,产生了非常巨大的改变。

 

(作者:任冬梅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 台湾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