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萍:多媒体时代的儿童文学创新
来源:文艺报 | 行超 2016年07月13日08:03
记 者:新书《沐阳上学记》是您7年来潜心创作,连续6年在媒体上连载的成果。现在集结成书,也算是一次总结和回顾,回头看看这些年关于沐阳成长记录的文字,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
萧 萍:从沐阳半岁起,我们每年会去南京路的上海照相馆拍一张登记照——最简单的那种,就是摄影师说看这儿看这儿笑啊“咔嚓”一声那种。13年过去,从胶片的拍成了数码的。老师傅退了新师傅来了。南京路原来的门面专拍婚纱照了,而老的上海照相馆,搬到背街石库门的小平房里。我们年年去。去拍简单式样的登记照,还有坐在凳子上一起说“茄子”的全家福。我在想,这或许是我们家每年的仪式吧?生活有时候是需要仪式的,而仪式,其实也不需要很铺张,对吗?
从这个角度讲,我写了7年的《沐阳上学记》专栏,可不可以说是素颜的“登记照”像册?翻看这些记录,有一个母亲的欣慰,也有一个作家的感慨,当然还有文字的遗憾。可正如岁月从不会欺骗我们一样,当我们诚心对待生活和写作,就一定会发现时光的暖意——7年里我告诉我的孩子,慢慢来别着急;我也特别告诉自己,慢慢写沉下心,用情用心用力,一笔一画一直向上。
记 者:与您的其他作品相比,《沐阳上学记》具有非虚构的特质,它不仅是一个儿童文学作家的个人创作,更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儿子成长过程的观察。我相信,这些文字在下笔之初,应该是出于母亲记录孩子成长点滴的需要,不过,在多年的连续写作中,这样的初衷是否有所改变或有所丰富?
萧 萍:谢谢你敏锐地捕捉了写作中的这种“不自觉”和“自觉”。《沐阳上学记》开始于一个母亲不带任何功利的想法: “记录下混沌孩子的混沌生命”。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每月匀速的写作,却渐渐有了另一个层次的手艺考量,就如同帕乌斯托夫斯基笔下的那个无名金匠。这让我大为好奇,也让我小心翼翼——我如何才能将那些闪闪发光的童年琐屑,锻造成一枚有体温的独特的“金蔷薇”?我能不能链接与模拟“现场”?我能不能导演和间离“叙述”?我可不可以在文体之间、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放松实验、尽情探索,犹如孩童搭积木般永怀初心?
记 者:尽量完整真实地记录自己儿子的成长变化,这样的内容和题材,在您的儿童文学创作生涯中,是否有着不一样的意义?这次的写作与此前您的创作在写法和心态上有什么区别?
萧 萍:我在《沐阳上学记》的后记里说,这套书是具有私人性意义的,也是一个母亲献给儿子的童年礼物。如果单单从创作的角度来说,我想说这次写作比任何一次都轻松无忌,比如 Hip-hop式童诗,比如嘚啵嘚的故事孩童,以及会心一笑内心戚戚焉的老妈老爸……都是前所未有的写作尝试。
最显著的是童诗 “口语体”写作,和我过去的诗歌创作截然不同。如果说获奖诗集《狂欢节,女王一岁了》是有着蛋糕般温情色泽的梦话,那么《沐阳上学记》中的“童诗现场”,就是一个淘气男孩子带有粗糙感和飞行速度的喃喃自语。“沐阳讲述”也同样如此——我惊奇于儿童日常口语中一种素朴的、令人惊讶的诗意,迷恋那种有灵好玩、万物皆会心的意趣意向。我采用了“拟口述实录”式写作,只因为它们太鲜活了,已分不清是生活诗还是儿童话,是故事直播还是现场述评……当然,这次的“老妈日记”,也比任何一次创作都更纠结、更真实、更“一地鸡毛”。而我懂得,“接地气”的现实主义内涵,对一个作家而言不仅仅是贴近生活,更是贴近考验。
记 者:《沐阳上学记》中讲了许多生动有趣的儿童成长过程中的小故事,每一个故事的讲述都包括“童诗现场”、“沐阳讲述”、“老妈日记”三部分,共同构成了一个多角度、多层次,因而也具有更强的互动性的文本。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特殊的方式?
萧 萍:一方面,童年的原生态本来就是一种 “混沌”的、立体杂糅的呈现。他们的生命驱力和指向来自万物也应和万物,具有“多角度、多层次”,以及“互动性”特质。那么如何找到一种与之相应和的叙述节奏,既丰沛又变幻,既津津有味又创意无限,既可拟现场又能置身度外加以扮演评说?……《毛诗序》云:“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愿意将《沐阳上学记》视为一种来自生活本身的赏赐。
另一方面,当手机、电视、网络等等即时阅读方式正包围我们的生活,我们是否想过多种链接文本、穿越时空的网络对话,给当下的文学写作究竟带来了什么?我们是否反思过先验的叙事立场和模式?我们是否愿意打破传统,尝试一种杂糅的与市井的、叙述的和评述的、多文体的与多机位的“拟现场”?……这些都是我的困惑,也是创作《沐阳上学记》文本的初衷——当互联网改变人们的生活和交往方式,当VR以技术模拟现实真实,作为一个儿童文学作家,该如何遵从内心召唤,像孩子那样乐此不疲地勇于探索和实验?
记 者:不难看出,作为家长的您,对于孩子的成长,整体的态度是观察多于管教。这样的态度在目前国内的家长身上其实并不多见。可否结合您的个人经验,谈谈您的教育观?
萧 萍:教育真是一个令中国家庭和中国父母揪心又焦虑的话题。我想每个读过“老妈日记”的读者,都能看到我作为母亲的困惑纠结,和对当下教育现实的一种忧虑。那些“拼爹拼妈”、“天价学区房”现象的背后,实际上是成人世故社会在孩子教育世界上的投射,而这种教育的高焦虑可能变成对孩子单方面的要求甚至苛责,一旦父母的教育诉求过于强烈,就会扭曲孩子发展的天性。
说到教育观念,我本科读的是教育专业,硕士研究方向是童话写作与发生论,博士专业方向是外国戏剧,或许这种文学观和教育观早已在我的创作中潜移默化。无论是卢梭的“教育即生长”,还是孔子的“有教无类”,他们都包含了一种朴素的生长观。就人性论上来说,我更倾向于“白板论”,但我也知道这种理想的教育模型在现实中会受到极大的挑战。
书中的“择校”、“小升初”、“艺术考级”等等现实问题,就仿佛每个家庭和小小孩童的九九八十一难,考验着我们的耐心、智慧。教育真正的美妙是发现和顺应成长,是孩子的天性在与万物的对话中获得平衡与和谐,“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与其说那是一种教育的智慧,不如说那是发自内心的深爱。
记 者:《沐阳上学记》细腻地记录了沐阳由一个淘气叛逆的小男孩逐渐成长为具有一定独立思考能力的大男孩的过程。与此同时,作为叙述者的母亲也在随着孩子一起成长。比如,书中提到的对教育方法、教育制度的反思等,其实都是随着孩子的成长而不断成熟的。所以,我认为,这本书不仅适合孩子们看,对于孩子的家长们也非常值得一观。您如何定位这本书的读者群?
萧 萍:儿童文学作家最重要的写作就是对象感。这是和成人作家最大的不同。你必须考虑孩子的阅读感受。因为你是为他们而特别写作的。那些意趣、用词、灵感,都应该是有意识的,我觉得这是一个儿童文学作家成熟与否的标志。“童诗现场”、“沐阳讲述”都力图以这样的对象感和方式进行创作,展示童年生命灵动而珍贵的感受和体验。
而作为一位母亲,我也更能体会开放式文本带给亲子互动的空间——我们为什么不能让孩子看到大人的脆弱,我们为什么不能让他看到选择的纠结、看到生活的不完美?“老妈日记”力图传达的平等的心灵交流,是“这个世界永远和缺憾相伴,而缺憾永远和爱在一起”。因此《沐阳上学记》文本中亲子共读的意义,并不是简单的教育范本,也不是针对特定的问题回答教育答案,而是深深根植在当下的家庭和教育现实之中的61个故事,我希望它们成为交相辉映的61根琴弦,能拨动和沐阳一样成长中的小伙伴和家长们的心弦。
记 者:书中的许多小故事,体现了一个母亲在与孩子“斗智斗勇”的过程中逐渐培养起来的教育的智慧,比如,针对青春叛逆的儿子爱唱反调的特征,母亲发明了“反对游戏”;儿子决定对班里的女生宣战,母亲非但没有压制,而是趁机在安全可控的范围内磨炼他的野性,教他超越对抗完成沟通。这样的方式孩子们容易接受,同时也会促进亲子关系。事实上,对于儿童文学作品也是一样,一味的说教只会让小读者感到反感,换个角度、换种方式,也许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您怎么看这一问题?
萧 萍:老实说,我也有很多疑虑和困惑,面对手持终端、阅读器,各类手游和网游充斥的阅读环境,面对多媒体冲击文本阅读的这个时代,我们如何养育孩子,我们该如何抵达孩子的内心,用文学点亮心灵之灯?
我喜欢孩子们在讲座后追出来问:这些故事都是真的吗?后来呢……有一个每期追看《沐阳上学记》专栏的同学,和沐阳每周同在业余数学班上课,两个小伙伴同学了几年,她一直不知道这个同窗沐阳就是《沐阳上学记》书中的沐阳。而当她拿到结集的《沐阳上学记》书时,她才知道,原来真的有沐阳这个人!这就是真实与虚构的好玩——她不当真,就会期望着有一天自己变成里面的人物,而当她一旦当真,她的世界就在成长中豁然开朗,因为这样的作品陪伴了她5年的成长时光——这个穿越文本的过程,是体验成长和情感亲历的过程,有不得其解的纠结,也有彼此相遇的会心,更有脑洞大开的通透敞亮。我相信,只有走进小读者内心的作品才能触动他们的心灵,引导他们的情感升华,发出最动人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