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选2016 IBBY荣誉名单的翻译家为什么是她?
来源:二十一世纪出版社微信公众号 | 魏钢强 2016年07月28日10:09
国际儿童读物联盟荣誉名单(IBBY Honour List)每两年评选一次,2016名单已于1月份产生,颁奖仪式将于8月在国际儿童读物联盟大会上举行。
代表中国入选的作家、插画家、翻译家各一名。作家曹文轩、画家九儿分别携作品《盲羊》和《不要和青蛙跳绳》先后亮相,翻译家是谁呢——
原来是她?
她是程玮。
作为著名儿童文学作家,程玮在创作上佳作连连,获奖无数,但人们很难把她和翻译奖联系到一块儿。
收到主办方的邮件,程玮自己也颇感意外。她第一时间向友人求助:“亲,请教一下。这个ibby荣誉提名是个什么 * * ?”
虽在意料外,却在情理中。翻译不过是“用读者的语言,把原作的内容按原样表达”(杨绛语)。程玮在德国生活工作二十多年,在吃透原作和汉语表达两方面都具备优势。
此外,程玮获得提名的翻译作品《大盗贼》,是德国著名儿童文学大师奥得弗雷德·普鲁士勒的重要作品。下面这张照片,是几年前我在法兰克福书展附近的一家书店随手拍下的。普鲁士勒的《大盗贼》和他的《小女巫》《小幽灵》《小水精》(后三种的中文版收入了“彩乌鸦系列”),硕大的木箱礼品装,码放在书店中央最显眼的位置。
IBBY荣誉名单要求,“入选图书能代表所在国儿童文学的最高水平,并适合在全球范围内出版。”(Important considerations in selecting the Honour List titles are that the books are representative of the best in children's literature from the country and that the books are suitable for publication throughout the world.)程玮翻译的《大盗贼》,无论创作还是翻译,无疑都符合这个条件。
是的,程玮具有这样的实力。然而……或许,读者还是想了解她具体是怎么做的,从而知道——
为什么是她?
我参与责编的德语引进版图书,有三种是程玮翻译的。以下按出版时间顺次举例,说说程玮翻译的个人特点。
说特点避不开比较。三种图书都有不同译本,有的还不止一种。比较时只说特点,不涉及正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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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点之一:“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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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程玮翻译方面的首度合作,是请她翻译瑞士女作家艾弗琳娜·哈斯勒的《香草女巫》(全译本)。这部书很可能是她翻译德语儿童文学的首部作品。
原版正文的第一页是这样的。
只有三句话。之前的翻译是——
大森林里,有一栋古里古怪的小房,
它深深地隐藏在
覆盆子、悬钩子等各种植物里。
这栋小房的主人,
就是本书的主人公香草女巫。
程玮的翻译是——
在森林里面,长着很多的黑莓树。
在黑莓树中间,藏着一座小屋。
在小屋里面,住着一个香草女巫。
同样是从“森林”说起,程玮的译文“黑莓树——小屋——女巫”:头绪清楚,语句顺达。
处理翻译文字,编辑最头疼的就是不“顺”:单独看每句话都没问题,放在一起就别扭。杨绛先生因此说,“略有经验的译者都会感到西方语言和汉语行文顺逆不同”。我曾专门飞北京跟年轻的同事探讨这个问题,说“消极修辞”,说“宾主”,说那个有名的句子——“遇着花明柳媚的时节,把一乘牛车载了母亲,他便戴了高帽,穿了阔衣……”还吭哧吭哧地解释,为什么句中的“他便”不能放在“把”字前头。现在想来,程玮这段译文就是绝好的例子。
做到行文顺达,还需要扫除其他障碍。程玮的办法是:
——不用可有可无的形容词。
——不用模棱两可的名词。
——不“戴帽”,直接进入故事。
结合图画,再比对德文原文,更能充分体会到这样处理的理由:“古里古怪”是多余的,“覆盆子”和“悬钩子”是模糊的,“本书的主人公”是会把读者从故事里拽出来的。
(细心的读者或许会发现“黑莓树”“小屋”“女巫”是押韵的,但那不是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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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点之二:“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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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说宁拙毋巧。不作文艺范儿。
以程玮翻译的德国作家迪米特尔·茵可夫的《我和小姐姐克拉拉》为例。同样看正文的第一页。
比较开头几行。
程玮的译文——
[标题] 大蛋糕
你肯定不认识我。知道吗?这就是我:
这个呢,是我的小姐姐克拉拉:
你可别把我们看错了,以为这是我:
这是克拉拉:
这就搞反了。
这段文字,还能找到两种译文。
A译本——
[标题] 樱桃巧克力大蛋糕
你肯定不认识我。
这样吧,画张像给你瞧瞧,这就是我:
这个呢,就是我的小姐姐克拉拉:
你可别把我俩弄混了哟。
可别以为,这个是我:
那是克拉拉:
这就大错特错了。
B译本——
[标题] 鲜奶油蛋糕
你一定不认识我。这位就是我:
那位是我的姐姐拉拉:
请你千万不要把我们俩搞错,以为那位是我,这位是克拉拉。
那就正好相反了。
以下按行文顺序比较异同:
——“知道吗?”仅见于程译本,对应的原文是“Weisst du”。
——“画张像给你瞧瞧”仅见于A译本,容易让读者误以为本书插画是“我”画的。
——程译本一直用“这”指称书上画的“我”和“克拉拉”。B译本称“这(位)”“那(位)”,别扭。
——程译本不说“大错特错”和“相反”,直接说“搞反了”。不过这个“搞”字,颇有下江官话之余韵……哟!
看见没?程译本最老实,不添不漏;也最朴实,少用成语,多用大白话;语气上也不忸怩作小儿态,因为小孩子只会装老成,不会“卖萌”。这些都是“钝”的好处。
这一篇原标题是Torte(蛋糕),A译本和B译本分别译作“樱桃巧克力大蛋糕”和“鲜奶油蛋糕”;程玮译作“大蛋糕”。“大”字不可少,因为torte专指生日吃的那种大的圆的蛋糕,提拉米苏、黑森林之类德文是ku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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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点之三:“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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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这里说的是形象刻画准确。这也是翻译的事情吗?是的。
《小海伦的秘密》是幻想文学大师恩德的作品。程玮的译本尚未出版。
故事是这样:小海伦不知道去哪儿能找到仙女,但她知道有困难找警察。正巧看见一个给违章车辆写罚单的警察,小海伦走到他跟前,说:“我有一个问题。这一带哪里能找到一个真正的仙女?”下面是警察的反应——
“鲜鱼?”警察一边写,一边心不在焉地问。
他把罚单写完,把它夹在汽车刮雨器的下面,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了几页,喃喃地说:“仙扇……仙球……仙术……,哈,在这里,仙女!…… 弗朗西斯卡·法莱克才茜,解答所有的人生疑问,会各类魔法,提供各种毒咒和解药,上班时间时时刻刻,雨街13号顶楼。
人物语言是人物形象塑造的重要方面。我们看看这段文字与其他译本有什么不同:
——德语原文是警察把Fee(仙女)听成了Caffee(咖啡)。其他两个译本,警察都是“漫不经心”(程玮译作“心不在焉”)地问:“咖啡屋?”程玮处理成把“仙女”听成“鲜鱼”,音更近(较之Fee和Caffee),义更远。这不是“准”,简直就是“寸”。不刻意讨巧,但撞上了绝不放过。
——“……哈,在这里,仙女!……”照“…ah, hier steht es: Fee!..”直译,准确地描摹出了按音序翻查的状态。
——仙女的全名是弗朗西斯卡·法莱克才茜(Franziska Fragezeichen,)。其他译本只译了前半段,但这个地方出现全名才更有戏剧性也更合乎常理。(“法莱克才茜”德文的意思是“问号”。)
——“上班时间时时刻刻”,多新鲜的表述!其他两个译本分别译作“欢迎惠顾”和“欢迎随时光临”。(比较“上班时间时时刻刻”和“欢迎随时光临”,你更信赖哪一个呢?)
这还不算完。小海伦想知道雨街怎么走,警察告诉她——
“从这里一直向前,过两条街,向左,然后从地下通道走过去,下一条街向右,然后原路返回,原地转三圈。”警察很温和地指点着,“不过,去雨街你最好带把雨伞。”
这位警察既热心又敬业,他的指点则是既明确又晕菜,既利索又绕人。译作中人物语言最忌“穿越”,许多生动的口头语是不适合出现的。用辨识度较低的语言成功表现人物个性,非常难得。这段对话我来回读了不下十遍。
小海伦在其他译本中分别叫“兰心”和“小蕾”,这两个名字都译自Lenchen。“兰心”好听,是“女神”级的名字;“小蕾”好记,也接地气。“小海伦”则译自Helena,好处是人物身份明确。“海伦”在西方是很常见的名字,引发特洛伊战争的美女就叫海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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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点之四:“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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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玮在《我和小姐姐克拉拉》的译后记中写道:
在平时,不管是写作还是其它工作,我总是给自己规定每天的任务。……一旦任务完成,我一分钟也不耽误地立刻存档关机。出去散步,和朋友喝咖啡,或者运动健身。可是,在翻译这套书的时候,我经常把原定计划的几篇故事翻译完了,竟然还舍不得合上书本,忍不住接下去再多译几篇。因此,我提前很多天,把这套书译完了。
这段文字让我心生感触的,并不是“忍不住接下去再多译几篇”,而是“一分钟也不耽误地立刻存档关机”。按部就班的工作常态,体现了一种平和稳定的心态。
正因为如此,她明白翻译是做什么的。译作许多出彩的地方,只是因为她谨守了译者的本分。她理解作品,但她或许没有想过,怎样通过自己的翻译让原作生色。我倒是听说,她跃跃欲试,想要自己也来写这样的作品。
这种平和的心态来自自信,也来自对原作的充分理解和尊重。《我和小姐姐克拉拉》三册,各册的副题原本是广告式的“最适合朗读的美丽故事”“最适合朗读的有趣的动物故事”“世界上最有趣的搞笑故事”,程玮把它们改成了“家里的故事”“动物的故事”“吵架的故事”。不作惊人语,平和,熨帖,真好。谢谢程玮,这真真省却了作为编辑的我们多少心!
“顺、钝、准、稳”各有侧重。大体说来:造句要顺,遣词要钝,形象要准,心态要稳。
北京大学曹文轩教授曾经发问——“我在想一个问题,如果程玮不去异邦,不突然中断她的创作,今日儿童文学的格局又将是怎样?”
其实,即便程玮去了异邦,她仍然就在那里,在影响着中国的儿童文学,影响着中国童书。
彭学军的那篇《我和“彩乌鸦”》,就写了程玮的这种影响——
说程玮是我的文学偶像一点儿也不夸张。八九十年代她在《少年文艺》《儿童文学》发表的那些小说深刻地影响了我日后的创作,约彩乌鸦的书稿时自然就想到了她。
知道她早已定居德国,拐弯抹角地要来了她的邮箱,发了些诚惶诚恐的文字过去。很快,一些令人雀跃的信息回来了,说前不久回了一次国,朋友向她推荐了我的《腰门》,读了,很喜欢,并应允了我的约稿。几个月后,一个隽永的、隐含着切合了孩子心智的生活哲理的故事发了过来,这就是《俄罗斯娃娃的秘密》。
魏老师曾提议将书名里的“娃娃”改成“套娃”,这样词义更显豁,更能带来悬念。我坚持不改,因为它是程玮的,她取的书名不会不合适——这就是对偶像的绝对的维护吧?她的文字依旧舒展、清澄、内敛、耐人寻味。读着它,和很多年以前完全不同地“读着”——那时我是读者,现在我是编辑,我居然能做这些文字的编辑!这种感觉很奇妙、很美好、很自豪。
彭学军现在说来云淡风轻,当初可不是那样。程玮一句“读了,很喜欢”,让她眼睛发亮,兴奋了好多天。要知道别人夸她作品好,从来不如夸她身材好受用——尽管后者也不新鲜。
就是这部《俄罗斯娃娃的秘密》,获输出版优秀图书奖。插画作者吴雅蒂也因此机缘,受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和BIB双年展邀请参加系列活动,成为中国插画家幸运的第一人。由这本书和其他好书集合而成的“彩乌鸦中文原创系列”,也荣获了中国出版政府奖图书奖。
不让“娃娃”改“套娃”是真事,程玮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么段插曲。后来见面,她说自己不知道国内有“套娃”这么个现成的说法。
跟“粉丝”没法讲道理,所以前面所引的程玮的文字,都是没被编辑“润色”过的。像那个“仙扇……仙球……仙术……”,我还在考虑要不要按音序改为“仙球……仙扇……仙术……”,还是算了不去招惹彭学军。(我们合作有一个默契,只要有一个人觉得没必要改的一律不改。)
其实改不改无所谓。优秀和平庸的差别,根本就不在有毛病还是没毛病。
和程玮后来的合作是请她做译书,译的仍是“彩乌鸦”图书。程玮出手不凡,她翻译的《我和小姐姐克拉拉》去年12月获了首届德译中童书翻译奖。
就用程玮的获此奖项的获奖感言作为本文的结束语吧。
翻译德语童书是最近几年的事情。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有趣,也是非常有意义的工作。
我觉得我们每翻译一部童书,都是为孩子打开一扇通往世界的窗口。通过这些大大小小的窗口,能够让孩子看到一个奇妙而广阔的世界,让他们幼小的心灵充满对世界的求知和渴望。能做这样的工作是我们的荣幸,也是我们的责任。
——程 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