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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画与民俗图志 ——陈师曾《北京风俗图》漫议

来源:光明日报 | 邓锋   2016年08月01日09:39

北京风俗图之一——金城题“风采宣南”

北京风俗图之二——程康题“北京风俗”

北京风俗图之三

北京风俗图之四

北京风俗图之五

北京风俗图之六

北京风俗图之七——叶恭绰题跋

北京风俗图之八

在中国画的发展历史中,风俗题材并不占大宗,而且文人画家也极少参与描绘此类。但在民国初年为“文人画”正名且身体力行推进文人绘画新变的陈师曾笔下,民间风俗题材却成为他颇为关注的对象,并描绘出《北京风俗图》这样的赫赫巨册。如何解读这一作品?这一作品又与其整个画学思想之间有着怎样的内在关联呢?

且先从此册的基本状况说起。

此册原为经折装,现为打散单页,所用册页为松华斋制,普通的木板夹封。封面为陈师曾自署“北京风俗”四字,首页为金城篆书“风采宣南”,次页为程康隶书“北京风俗”,署年乙卯(1915年),接下来三十四页分绘人物场景,除“墙有耳”一页为师曾原题外,其余皆无款识,个别钤有“师曾”白文方印,另有程康、陈止、童大年、何宾笙、马公愚、张启后、叶恭绰、金城、郑午昌、陈叔通等十余人诗文题记,共计62则,最末三页为潘语舲乙丑(1925年)跋、张志鱼庚午(1930年)跋、王薳(秋湄)及遐道人(叶恭绰)跋。根据册中出现的各个纪年大致推断,此作应完成于1915至1917年间。上世纪20年代梁启超以七百金收藏,解放初期由文化部购藏,现珍藏于中国美术馆。

从画面内容来看,王秋湄跋语可作注脚:“北京旧城为帝王都,典章冠冕今成陈迹,唯民间风习未尽变易,犹有足资存纪……此虽燕京采风小景,直可作民俗图志观”。这一部“民俗图志”可谓是民初北京宣南(广义是指宣武门以南地区,是与皇城文化鼎足而立的士人文化、平民文化最集中的区域,尤以琉璃厂、大栅栏、天桥一带为中心)地区社会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市井街头常见的各色人物与风习俱收罗笔下。若将这些图像内容稍作细分,可大致概括为三类:第一类描绘北京的城市贫民及底层民众的生活状态,占半数以上,如收破烂、赶大车、掏粪工、卖货郎、山背子、乞婆等;第二类描绘北京的婚嫁习俗、民间娱乐以及没落王孙,如打执事、吹鼓手、压轿嬷嬷、旱龙船、玩鸟、说书人、旗装少妇、喇嘛僧人等;第三类描绘不安的时局,如隔墙有耳等。整个作品的内容并不同于传统风俗画所惯写的承平气象,“此册于游戏之中,寓警世之意”(潘语舲跋),其向下的眼光、对时局的关怀以及“伤今怀古”的复杂情感皆寓于其中,其意义正如俞剑华所言:“陈师曾的这些画,不仅在绘画史上少有,而且富有社会意义;至于人物的传神,即在专门的人物画家中亦不多见。”

陈师曾虽然不是一个专门的人物画家,但对于中国人物画的发展却有着理性而清醒的认识,其《中国人物画之变迁》一文对汉唐以至现代人物画性质和画法的变迁进行系统梳理,归纳为“伦理”、“宗教”、“赏玩”三种类型,虽然他承认中国画“暂告停顿”,却不能说中国画自身发展的历史“不是进步的”,在《中国画是进步的》一文中,他再次重申这一观点,并以人物画为例指出“历史风俗画这条道路大可发挥”,想必这便是其于画史认知后自觉投身于风俗画创新实践的初衷所在。这一初衷基于对中国画生命力的自信,基于“通变”思想的转换求新,同时敏锐于时代转折的种种问题。或许,我们可以说,他通过《北京风俗图》为传统人物画赋予了直面现实的题材取向和人文关怀的精神内涵。

再就此册的绘画风格而言,有论者视其为速写与漫画,同时兼有金冬心、罗两峰遗意。在周作人《陈师曾的风俗画》一文中,曾记载陈师曾“追花轿”的趣事,风俗画中人物场景都是其现场观察,甚至写生得来,也因此略具草草写就的意味;而早在1912年,陈师曾便应挚友李叔同之邀,在《太平洋画报》发表六十余幅漫画作品,后来漫画大家丰子恺称其为近代漫画之开山鼻祖。的确,留日七年让陈师曾对西方绘画有着同时代人难以比拟的深刻认识,源自于西方的速写与漫画的影响在此套册页中确有明显的体现,如“观此风俗画之炭朽,即为西法之证”(张志鱼跋),再如画面极为干净、明亮的薄彩施色,犹如水彩画一般清透,还比如画面中对透视法的巧妙运用,对人物瞬间动态和神情的把握,对明暗变化的微妙处理,以及在构图上的不完整性和破边截取等。当然,此册的基本手法还是传统笔墨的勾勒,而且以硬毫中锋为主,在快速书写中取形简括、意趣生动,显示出渊源有自的写意性笔墨功力。诚如王秋湄所感慨:“曩见师曾绘时妆景物眇肖,雅有士气。时髦漫画讵可齐观?盖其书浑淳厚,笔简而意工。”

从观念、技巧甚至题材选择上,此册既与中国传统风俗图绘存在着显著差异,又不会让我们在观后得出这是一种西画风格的感觉。陈师曾的高妙之处,正在于他以一个处于时代转型和中西文化碰撞之际的文人之思来“发表个性与其感想”,在秉持艺术“以精神相应”的根本前提下,在自觉挖掘“文人画”的价值精髓中,西法可以借鉴并融合,“但研究之法,宜以本国之画为主体,舍我之短,采人之长”。

正是在这样的画学思想的主导下,陈师曾的艺术实践范围极广。诗书画印诸体兼善,人物、山水、花卉各科皆能;画过油画、漫画,引导刻铜、制笺之时风;同时组织画会、为师任教,沟通中日、提携同道;在吴昌硕与齐白石两位大师之间搭建桥梁,并与黄宾虹砥砺交流,影响潘天寿、傅抱石等诸多后学。不仅成为民初北京画坛的领军者,而且成为整个二十世纪中国画由传统迈进现代的先行者。

然而,有意思的是,就因为陈师曾为“文人画”的辩护,今日学界往往将其归纳为“传统派”,甚至为“文化保守主义者”。说他传统,倒不如说其“以古出新”;说其保守,倒不如说是基于东西比较视野下的自觉坚守与稳步拓进。

1923年,陈师曾逝世后不久,挚友姚华特为《北京风俗图》填词34阙,编为《菉猗室京俗词》,并与原画同时印行。1926年,《北洋画报》开始连载此册,称此为陈师曾“尤其生前最得意之作品”;1986年,北京古籍出版社精印此册,重新出版;2003年,北京出版社再次全彩重印。诚如叶恭绰称此册“留存天壤间,将永不能灭”“朽者不朽”,兹为幸事!

(作者为中国美术馆副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