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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亨利的叙事策略

来源:光明日报 | 张伟华  2016年10月09日14:36

作为20世纪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之一,欧·亨利善于犀利地捕捉事物的本质,攫取人物的性格特征。他惜墨如金,寥寥数笔就能将各色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就像是画素描或漫画,常借助夸张、讽刺的手法,将各种荒唐、怪诞、扭曲、异化的人物形象呈现出来。李赋宁在《乔叟的含蓄讽刺》中说:“有些作家的讽刺像烈火,像利剑,像狂风暴雨,焚烧、刺伤、横扫一切反动和罪恶的事。另外有些作家,他们的讽刺却像阳光,并不立刻就把人晒昏或烫伤,但它却有防腐杀菌的效果。在柔和中隐藏着批判、揭露社会罪恶的强大威力。”欧·亨利的讽刺当属后者,即使没有横扫一切罪恶的气魄,却也有“防腐杀菌”的效果。除了享誉世界的欧·亨利式结尾之外,他的叙事策略也很值得探讨。

全知叙述者与人物视角

欧·亨利的小说常常采用全知叙述者,即采用无所不知、无处不在的“上帝视角”对故事世界的一切予以揭示,还会不时地站出来对故事中的人物、场景进行评述。不过,“即便在一些以全知视角为主导的小说中,故事外叙事者有时也会暂时放弃自己的视角,采用人物视角来揭示人物对某个特定空间的心理感受。”人物视角就会作为人物的感知而构成故事内容的一部分,从而有效地塑造人物形象、展示人物心理活动,进而揭示作品的主题。

在《供应家具的房间》中,大部分故事内容都是通过年轻人的视角展示出来的。从家乡来纽约寻找失踪的女友,年轻人那双搜寻的眼睛显得特别敏感和锐利。借由他的视角,欧·亨利这样刻画冷漠的女房东,“她使他联想到一条不健康的,吃得太饱的蠕虫。蠕虫吃空了果仁,只留下一层空壳,想找一些可以充饥的房客填满这个房间。”寥寥几笔,自私、贪婪、毫无同情心的女房东形象就跃然纸上。房东明知道青年要找的女友已经于一周前在旅馆房间里自杀了,当年轻人向她询问时,却说从未见过这个姑娘。

年轻人的嗅觉,以及他所见、所思、所想,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动力。他在“冷冰冰,充满发霉气味”的旅馆房间中,突然闻到“一阵浓烈、甜蜜的木樨花香味,”正是女友身上的气息,“那样确切、浓郁和强烈,”以至于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来客”,似乎在招呼他。他伸手去触摸,却只有香味在房中萦绕不散。有关“木樨花香甜气息”的描述在文中一共出现了四次,既决定了故事的走向,又预示着他的女友已逝,只留一丝芳魂在人间,试图给他些许安慰。但也正是这香味太过虚幻、缥渺,使得身心俱疲的年轻人沮丧、泄气、万念俱灰。很少描绘人物内心世界的欧·亨利,在这个短篇中细致入微地刻画了男青年数月以来寻找女友的绝望、疲累、忧郁、迷乱、恍惚的心路历程。那始终弥漫在旅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地狱般的氛围和死亡气息,渲染了底层青年的绝望情绪。正是女房东的冷漠和贪婪,一步步把他逼上了绝路。文中有这样一段话,“有数不清的不幸房客,有成千上万心酸的传奇故事。在许多飘零之人的身后,还经常可以见到一两个惨死的幽灵。整个纽约就是如此变幻无常,就像是一片无底的流沙,不断地移动着它的沙粒。今天还在上层的沙粒,明天就沉沦到黏土污泥里去了。”流沙中的沙粒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借此意象,欧·亨利的“宿命论”展露无遗。

《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这样概述人物视角的功能:“人物视角呈现的故事空间既可以是故事中真实的空间,也可以是与人物心理活动、价值取向密切相关的想象空间。”与叙述者视角相比,采用人物视角的空间描写常常倾向于展现人物心理活动。

在《供应家具的房间》中,以人物视角展现的空间,比如旅馆的走廊和房间,既是人物所处的真实空间,同时又是人物心理活动的投射。环境与心境相互映照。比如年轻人和房东走在旅馆走廊里的地毯上,心中所想的是“就连制造那地毯的织布机都会做出假的誓言”,预示了女房东会撒谎。路过墙壁上空着的壁龛时是这样描绘的:“那里可能一度放过一些植物,真是那样的话,它们也早就在那污秽而又肮脏的空气里枯萎了。”这句话暗示了旅馆里藏污纳垢,充满了罪恶。“那些圣人的雕像也可能曾经在那儿站立过,不过,不难想象,在黑暗里面,那些小鬼和妖怪曾经向外拉着他们,拖到了下边某一个布置好的邪恶的深渊里面去了。”阴暗的走廊,怪异的壁龛,污秽的空气,既描绘出年轻人郁黯的心境,又预示着他会和女友一样,被像小鬼一样的房东拉向地狱,命丧旅馆。叙述者从年轻人的观察角度出发,依照他行进的路线,不仅清楚地描绘了旅馆的内部结构,也渲染了故事的阴郁氛围,为情节的发展做了铺垫。

讲述和展示

欧·亨利小说中的叙述者,多以说书人或故事讲述者的身份出现。但《供应家具的房间》却是例外,其间展示的成分更多。讲述时,叙述者直接发表议论,其评价较为明显;在展示时,叙述者一般不直接现身,而是隐藏在展示的场面背后,因此叙述者就不能直接介入叙事,他的意见和评价只能通过场面和情景暗示出来,由此,叙述者在展示时的评价多是一种暗示性评价。依据《叙事学辞典》,讲述和展示是调节叙述距离的两种方式,可反映叙述者态度的不同手段,是显示叙事评价的不同方式。小说中的年轻人来寻找失踪的女友,努力五个多月却无丝毫线索,最后在旅馆中绝望自杀。正当读者沉浸在为年轻人惋惜、悲伤的心情中时,欧·亨利在小说结尾安排了房东太太等四人的一场牌局,他们一边娱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出了实情:

“你真行,珀迪太太,”麦克库尔夫人非常羡慕地说道,“把那种房子租出去,你真是一个奇迹。那你有没有告诉他那事?”她的嗓子很沙哑,声音也很小,还非常神秘。

“房间里面装上了家具,”珀迪夫人用她最让人感到恐惧的语气说道,“便是要出租的。我没有告诉他。”

“你也是正确的,夫人。咱们就是靠出租房子来维持生活的。你对生意有着很不错的判断。要是他们被告知在一个房间里发生了一起自杀,死到了床上,很多人都不会来租那个房间了。”

“就像你说的,我们总是要维持我们的生活的,”珀迪夫人说道。

“就是,夫人。一个月前我刚帮你将那三楼后间收拾好。一个姑娘就用煤气自杀了——她长着一副甜美的小脸蛋。”

“就像你说的那样,都说她长的美,”珀迪夫人说道,表示着赞同,但同时又挑剔着。“不过那个长在她左边眉毛的痣很难看。再把你的杯子倒满,麦克库尔夫人。”

至此,小说戛然而止。读者们从文中的细节不难推断出眉毛有痣的姑娘正是年轻人苦苦找寻的女友。出于巧合,年轻人和女友前后租住了同一间房,房中残留着女友常用的木樨花香水味。他曾询问房东是否见过一个左眉长痣的美丽姑娘,被房东矢口否认。身心俱疲的年轻人沮丧、绝望,失去了求生的欲望,也用煤气自杀了。欧·亨利并未发表长篇大论批判自私、贪婪、冷漠的房东太太,只是把她们的对话展示给读者,让读者自己判断。在揭露真相的结尾出现之前,就算成熟的读者对欧·亨利式结尾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很难立刻接受冷酷的事实:为了挣钱,房东们可以对房客的生死不管不顾。间接导致房客自杀后,他们居然没有丝毫内疚,打牌娱乐,把此事像谈论家长里短一样漫不经心地抖搂出来。整个短篇充满悲剧气氛,揭示出底层百姓令人绝望的处境:在无情的纽约,贫穷的青年永远在作疲倦的旅客,永远从一个破旧的公寓转到另一个破旧的公寓,脆弱的爱情只不过点染了同一悲惨的命运。通过展示,欧·亨利对残酷社会现状的愤懑情绪溢于言表,同时也让读者感到震撼。

人物类型化

在欧·亨利的小说中,有关人物外在特征的细节描写,远远超过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探索和解析。也许是受篇幅所限,也许是欧·亨利对于呈现人物的内心冲突不是很感兴趣,他常把小说中的人物称为“提线木偶”,认为他们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带有典型的宿命论色彩。由此,他更乐于描绘和呈现“木偶们”身处的社会背景。由于缺乏人物心理描写,很少触及人物的内心冲突,被刻画的人物有时会显得缺乏个性和深度,不免陷入类型化的窠臼。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多是男性,而且常常被贴上传统类型的标签:好人与坏人,以及一些变体。经常出现的人物有:牛仔、牧羊人、骑警、医生、强盗、银行家、小职员、农夫、厨师,以及他们的妻儿。在每一个短篇中,欧·亨利只需从形形色色的人物类型中挑选出几种,把人物关系稍加变换,再辅以有趣或离奇的情节,就能炮制出使读者满意的作品。

有评论家认为,欧·亨利这种创作态度削弱了他的小说力度,导致了他的小说过于简单、类型化;不够细腻,缺乏深度和复杂性。尤其是他的“西部小说”,人物的动作只停留在事物表面,结果使得多数小说只描绘了一些人类最基本的情感,诸如:爱、恨、恐惧、贪婪和愤怒。除此之外,人物之间的大多数冲突都以婚姻或死亡结束,不管读者感到满意还是悲伤、愤慨,都只能被动接受,因为小说已经随着“令人吃惊”的结尾戛然而止了——没有任何分析人物动机的内容了,因为短篇小说的篇幅非常有限。当然,这对读者也是一种挑战,对结局不满意的读者,完全可以把故事结局当成开放式结尾,对其进行加工再创作。

尽管世人对欧·亨利的评价有褒有贬,然而瑕不掩瑜,他精湛的写作技巧,独特的叙事策略,仍然是文学宝库中的瑰宝,时时绽放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