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传霞:家园今安在 乡魂何处归? ——评赵德发长篇小说《人类世》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传霞 2016年10月10日14:50
摘 要
小说将地质历史学界最新的概念“人类世”引入文学,从地质发展史和人类活动史的高度观照当代人类社会的高速发展,审视现代人类的狂妄行为和自大心理,反思现代文明,呼吁人类爱护地球、爱护自己的家园。海滨小城海晏市的现代建设发展史就是“人类世”时代人类活动的一个缩影,它的高速经济发展与地理空间扩张伴随着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的毁坏,带来了地球生态、人类精神以及人类生命的困境。人类无节制开发地球,毁坏的不仅是人类肉身栖居的家园,还有精神家园和人类物种自身。小说既是一部警世忧世之作,又是一部思乡怀乡之作。
关键词:赵德发;人类世;人类家园
赵德发是一个擅长写乡土并以乡土小说而闻名于世的作家,他的小说具有很强的地域性,可是今年他却推出了以中国东部沿海城市建设为书写中心且具有全球意识的长篇小说《人类世》。从乡村到城市,从齐鲁文化到全球视野,这一转变似乎逸出了赵德发已成风格的创作轨迹。其实,《人类世》仍然延续了赵德发关怀家园、眷恋故土的文学主旨。对于已经有了46亿年历史的地球来说,人类只是生活在其中的无数物种之一,现代地球人的历史起始于距今1万年的全新世,人类在地球建立了自己的家园,在与地球共生、共存、共荣中走过了几千年的农耕文明时光,但是,18世纪以来的工业革命以及20世纪中叶以来的科学技术革命,极大地提高了人类认识世界、改造自然的能力,人类活动成为改变地球的重要地质力量,人类也“成为地球上对其生存环境具有巨大能动影响力的唯一物种”。[1]鉴于人类活动对地球地质风貌的巨大影响,以保罗•克鲁岑为代表的科学家提出地球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地质年代,已经由“全新世”进入“人类世”。在全球化的今天,地球—人类的家园—的自然景观和文化面貌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城市化与信息化正在深入而全面地改变着世界自然秩序与精神面貌,城市化加速了乡土的溃败,信息化加剧文化多样性的消失,因而承载文化与地理个性风貌的地域性也就日益淡化。人类在改造自然中受益获利,同时人类也在破坏地球,毁灭自己的家园。人类的大家园—地球都岌岌可危,我们魂牵梦绕的小乡土又怎能安放?《人类世》以一个城市轰轰烈烈现代化城市建设作为中心事件,揭示人类在高歌猛进的快速发展与过度繁衍中又同时在制造地球灾难、毁灭人类家园、扭曲自我本身。《人类世》将地质历史学界最新的概念引入文学,让人们从地质发展史和人类活动史的高度来观照当代人类社会的高速发展,审视现代人类的狂妄行为和自大心理,反思现代文明,呼吁人类爱护地球、爱护自己的家园。所以,《人类世》它既是一部警世忧世之作,又是一部思乡怀乡之作。
一、 家园今安在?
地球是人类的家园,这是人们耳熟能详的话语,可是,对人类家园的历史、现状以及未来并不是每个人都了解。《人类世》通过鲜活的文学话语和生动的文学形象勾勒了地球地质发展史和人类活动史,叙述了现代人在无节制的科技理性和价值理性驱动之下如何破坏生态、毁灭家园,让自己置身于无家可归之中。
曾几何,人类把自己视作地球主宰,将改造自然视作人类的壮举来歌颂,但是,人类在创造新世界同时也在毁灭自己的家园、毁灭人类自身。小说中的海滨小城海晏市,尽管偏居中国东部,但是,它的现代建设发展史就是“人类世”时代人类活动的一个缩影,具有全球性。这个小城的高速经济发展与地理空间扩张伴随着自然生态与社会生态的毁坏,制造着地球生态困境、人类精神困境以及人类生命困境。《人类世》安排了两条线索,一条是当代商界精英孙参商业帝国的创立、发展、覆灭之路,一条是地质历史学家焦石从一个学院里的科研工作者由于发现了“人类世”这一地质学学术前沿课题变成了社会环保主义活动者之路。前者把“人类世”时代人类改造世界的狂想以及对自然的奴役所带来的灾难呈现在人们面前,让人们通过具象化的感性活动,从情感上体会到“人类世”的可怕生态困境;后者则借助焦石的科研教学活动以及后来的社会实践把“人类世”这一学术概念阐释出来,让人们从学理上进一步了解人类无节制的开发建设对地球和人类自身带来的生存危机。海晏市,一个静谧的渔港之城,在孙参等“当代商业精英”的开发之下,变成了喧嚣之城,它华丽的外表之下存在着岌岌可危的生态危机。生活在海晏市及其周边的人们正在遭受空气、饮水、土壤污染的伤害,人们普遍被食品安全、垃圾处理等生态问题所困扰。《人类世》通过孙参以及做跨国贸易的郭小莲等“当代英雄”的商业行为和踪迹,把气候变暖、海平面上升、物种多样化减少、气候异常、海洋渔业资源枯竭、发达国家对欠发达国家的资源破坏和掠夺等世界性的问题带入文本,引人警醒。孙参这位以希腊神话大力士参孙自居的商界英雄,他的创业史、发家史就是一部对大自然的掠夺史、伤害史。他炸山毁村,挖沙毁河,填海造地,让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让一条新的海岸线在地球上诞生。他不仅给自己带来丰厚的物质利益,也给家乡人带来物质财富,因而,他把自己当做创世的上帝,为自己拥有的创造新世界的能力而自豪。郭晓莲则挥霍财富,过着奢靡的生活,以经营国家贸易的方式间接地参与对非洲原始森林的滥采滥伐、野生动物的猎杀以及对澳洲铁砂过度开采等活动。
人类对科技理和工具理性的极度崇拜、对物质利益的疯狂追逐,带来的不仅是地球的生态灾难,还有人类的精神文化灾难;人类失去的不仅是肉身栖居的家园,还有精神安居的家园。当人们把科技进步和经济发展当做衡量社会进步的唯一价值之时,人的精神萎缩和“物化”就成为必然。人类征服了自然,发展了经济,积累了财富,获得却不是人类的自由与幸福。“在机械论自然观的支配下,传统意义上的科技理性荡涤了自由、解放和人文价值理念,在追求精确化、标准化和工具化的理念模式下带给世界的是缺乏生命关爱的非人化技术统治,当把生命自然世界作为认知工具和手段进行技术化操纵时,也就失去了对人的生存与发展的‘伦理关怀’‘道德关注’。” [2]《人类世》书写人类精神家园丧失后的中国社会出现的乱象,书写人类道德下滑、人性异化。它揭露成功人士华丽仪表之下的丑陋肮脏、虚伪残忍。孙参的商业帝国缔造史也是一部对乡邻、友人、同事、政府机构等欺骗史和利用史,他所创造的一个又一个商业奇迹更多依靠的是巧取豪夺、拉拢关系。为了实现他的帝国梦,孙参可谓不择手段。他不仅背信弃义,还严重漠视他人的生命和尊严。同样作为成功人士的郭小莲与孙参是同学,他们之间没有同学情,更多的时候是相互拆台、尔虞我诈,同学聚会成为攀比炫耀的场域,她只能在他人仰慕的目光中寻求自我存在的价值。孙参、郭晓莲都不是恶人,可是,他们都在过度地追逐物质财富之中自我迷失、精神失落,成为没有信仰的纸片人。被物欲扭曲、异化的不仅是这些以巧取豪夺而获得巨大财富的成功人士,还有那些在社会底层挣扎的软弱无力的百姓。为了金钱,女研究生钟倩与环保局长进行权色交易,不顾日益严重的空气污染,倒卖二氧化碳排放指标。当孙家疃村民看到炸开老姆山能够使他们的村庄和市区连成一片被开发从而获得不菲的经济利益的时候,他们对孙参毁山毁村的举动就从抵制反对变成了感恩戴德。孙参的母亲是垃圾污染的受害者,她青春貌美的女儿在一次抢拾垃圾中丧命,她自己也因长期与垃圾为伍而罹患肺癌,可是,她沉醉于捡拾垃圾能够带来收入而产生的快感与满足感之中,甚至鼓励儿子为村里致富而运输洋垃圾,把自己的村庄变成了巨大的垃圾场,自己也成为垃圾的一部分。当人类在现代科技帮助之下,无限度开发地球、毁坏自然的时候,毁坏的不仅是人类赖以栖身的地球家园和精神家园,还有人类自身。“人类世”时代的人类,不仅要遭受因为自然平衡被打乱而产生的各种自然灾害,忍受因为各种污染而产生的各种疾病,而且还要面临因自身肌体繁衍能力严重下降而带来的生存危机。以大力士自居、以自己拥有“金钉子”般生殖器而骄傲的孙参,却人在壮年就精子畸形,丧失了生育能力。在各种现代工农业污染的侵害之下,不孕不育已经成为人类的一种普遍疾病,人类的生命延续、种族传承出现了危机。不用外来灾害,人类这一物种就会自我灭绝,从地球上消失。到那时,人类“末世”就不再是一种寓言、一种“杞人忧天”。
二、乡魂何处归
“人类将成为地球的垃圾,地球将成为宇宙的垃圾。”[3]《人类世》用文学形象展示人类无节制开发地球、发展经济带来的严重生态问题、精神问题,揭示人类即将失去家园的现实危机。家园不在,乡魂何处归?谁能拯救地球、拯救我们的家园?面对切身却又是世界性的大问题,赵德发也陷入了惶惑,不过,他在努力地引导着人们去追寻、去探求。
人类依赖现代的科技力量对地球无限度开发带给人类的可能是毁灭和灾难,但是,“从逻辑上讲,危机归根到底不是来自于军事而是来自于新的现代技术的无方向性的文化环境。在现代理性主义社会中,用于指导技术发展方向的精神指南越来越难找到了。”[4]也就是说,危机最根本的根源不是来自现代科学技术,而是来自于人类的精神文化危机。小说的结尾孙参的混血儿子阿姆斯特朗,面对正在失控的地球,勇敢地参与火星开发活动,要离开地球,做火星人的始祖。阿姆斯特朗可歌可泣的壮举只能是一种无奈的逃遁,是逃离地球而不是拯救地球、拯救家园。人类是地球的物种,其本身源于地球,人类在与地球自然万物共生互动之中,建立起了自己的美好家园。火星以及宇宙中任何其他可能存在的美丽新世界都不是人类的家园,人类的乡愁乡魂无法安放在地球之外的地方。况且,以开发火星解决人类生态困境的梦想,与人类对地球肆无忌惮的开发利用行为沿用的是同一种逻辑,即利用现代高科技无限度扩张人类的生存空间,它同样陷入了科技理性和价值理性至上的窠臼。
在现代科学技术帮助下获得了巨大的改造自然能力的人类,必须探索人与自然共荣共生之道,探索人与人之间和谐共处之道,“通过人的主体精神世界的建构”,获得“作为人的存在的‘类’的本真价值意义和人‘类’的存在目的”[5]。只有建立起了人类的精神家园,才能修复人类肉身栖息的地球家园。那么,人类如何能够建立起具有本真意义的人生?如何能够建立起自己的精神家园?对此问题很多人都会指向宗教,从宗教信仰中寻求思想支援。《人类世》也试图从宗教中找寻力量。小说中有大量的宗教元素,书写了宗教的止恶扬善、道德自律、悲悯情怀等对遏制人们日益膨胀的物欲情欲的作用,叙述了宗教净化心灵、安抚人心的文化功能,但是,小说最终向人们显示了宗教救赎地球、救赎人类的有限性。小说一开始就借用《圣经》“立虹为记”的宗教故事展开孙参商业帝国的文学叙述,并且让基督教成为影响、塑造孙参的重要精神文化因素;中间又用大量笔墨来叙述老姆山地区独特的儒道释“三教合一”的文化现象,书写当地不同信仰的人和平共处的景象,但是,小说并没有将救赎人类家园的力量引向宗教。在当代生活中神圣的宗教已经走向世俗化,其自身也被世俗功名利禄所浸染,经常被欲望膨胀的人类所利用,宗教也走向了变异。《人类世》用戏谑的手法嘲讽了当代利用宗教谋一己私利的所谓宗教信徒。孙参,一个把基督教文化当做公司文化的房地产商人,他并不信奉基督教义,只是被基督教成功神学所宣扬的创业发家理念所吸引,利用人们对基督教的崇拜之心来谋取个人财富。田明德,老姆山地区儒学代表人物,却被商人郭小莲所利用,成立少年书院,以宣传国学的名义为其企业和个人造势扬名。如今的三教寺也不再是一片净土,且不说远处正在隆隆驶过的高铁已经伤及了寺庙百年古树的根系,寺庙内的三位主持也貌合神离,木鱼法师不问世事,田明德、冀道长却因为寺庙三座圣象的座次发生争执,最后居然给圣象安装上电动滑轮,轮流做首位。当然,《人类世》并不否认宗教的“向善之心、仁爱之心、慈悲之心”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人类克制欲望,保护生态人伦。尽管老姆山石壁上正在雕刻的儒释道三教经典在孙参劈山填海的爆炸声中轰然倒塌化为齑粉,但是,被爱情深深伤害过的田思萱在接触了佛法之后却开始执拗地以一己之力填埋孙参挖沙毁田所留下的“吞人”大坑;在基督徒真真的点化下重新带上十字架的孙参,在他的商业帝国坍塌之后也开启了赎罪悔过之路。显然,对地球我们的家园而言,依靠寻求个体永生的宗教徒是无法完成救赎家园的巨大任务。如果说当年上帝建造了诺亚方舟帮助人类抵御了自然的洪水,今天面对人类由自身无限膨胀的欲望而引发的洪水,只能靠人类自身建造的心灵方舟来抵御。面对已经岌岌可危的家园,人类,不管是有神论者还是无神论者,都需要为了我们家园永存、为我们心灵安宁来克制欲望,与自然万物建立共生互动的关系,推动自然世界和人类世界和谐有序向前运行。
尽管郭小莲说服了追求经济业绩的海晏市市政府领导,在葫芦湾南边的海岸和山头上又开启了新一轮的炸山填海运动,可是,醒悟过来的田思萱和孙参开始运沙填坑,一心寻找地质学“金钉子”的焦石超越学术功利开始为地球的生态和谐奔走呼号,曾经沉迷于欲望满足的穆丽儿也开始游走于世界各地致力于环境保护。也许作为个体的他们,其行为的现实作用非常有限,但是,他们—人类—毕竟行动起来了。地质学家发现且命名了“人类世”这一地质学概念,为人类思考与应对全球性的生态困境提供了理论基础;赵德发创作了小说《人类世》,为人类家园丧失发出了警醒与忧患之声,促使人们人们关怀家园、反省自身。有了这样殷切的反省与追问之声,人类家园的修复、和谐共生关系的重建,才有可能启动。这也正是为什么已过花甲之年的赵德发,像小说中的地质历史学教授焦石一样,一旦“突如其来”地遭遇“人类世”这个地质概念,就再也无法安宁,不顾他人的讥嘲热讽、不顾身体劳顿,开始为“人类世”奔走呼号的原因。
参考文献
[1] 尹希成:《从“人类世”概念看人与地球的共生、共存和共荣》,《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11年第1期。
[2][5] 牛庆燕:《“科技理性”的合理性限度与“生态理性”的价值转向》,《湖南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3期。
[3]赵德发:《人类世》,武汉:长江出版社2016年版,第297页。
[4](美)大卫·格里芬:《后现代精神》,王成兵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版,第65页。
作者简介
刘传霞,女,山东牟平人,济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文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