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世》试读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16年10月10日15:36
《人类世选章》第7节:焦石
关亚静到地质大学读研,读的是第四纪地质专业,来后才知道自己是焦石教授唯一的硕士生。他在入学前查过资料,知道焦石1955年出生,是地大的资深教授,发表过几十篇论文,还有一部书名为《生物化石与地质年代》的专著。她入校后第一次去导师家里,发现导师白发苍苍,就觉得好奇怪: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头发怎么会白成这样。不过,他的脸色还有些许红润,这算不算“鹤发童颜”?还有,导师无论站着行走,还是坐着说话,常将一只手插在腰后。关亚静心想,难道他那儿藏着一把匕首不成?当她发现导师的两只手经常倒换,遂又排除了这个假想。
那一天,导师问她:“关亚静同学,我知道你本科是河北师大地理专业,你为什么要考我的研究生?”
关亚静实话实说:“我想到水边读书、居住。”
“这个理由好独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家原来在长江三峡,后来移民到了山东。新家说是在黄河口平原,但离黄河还有二百多里。我和我爸都想念家乡的大水,却回不去,就到这里来了。”
“你爸也来了?来这里干什么?”
“干他的老行当,打鱼。”
“到这里又买了船?”
“下海的船都很大,我爸怎么能买得起。他给人家当雇工。”
“你妈也来了?”
“没有。在家照顾我奶奶、弟弟。我和爸爸商量过,等我毕了业,和他一起赚钱,在海晏买一处房子,全家都搬到这里。”
焦教授点点头道:“逐水而居,是人类最古老的生活方式。祝你们一家心想事成!”
接下来,他向关亚静讲了第四纪地质学这个专业的主要学习内容和研究方向。他说,做这个专业的研究,能搞清楚地球的最新变化和人类这个物种的由来,意义十分重大。第四纪地质学,包括地壳运动、气候变化、沉积环境、地层划分与对比、生物演替等许多方面,与地质学、地貌学、气候学、古地理学、古生物学、古人类学、考古学等学科联系密切,所以要大量阅读。他已经开好了书单,关亚静拿过看看,中国的,外国的,有几十本呢。
这是关亚静第一次与导师接触。回到宿舍,一位学姐问:“回来了?你没事吧?”看那表情,像是关亚静经历了虎口余生。她问学姐为何如此担心,学姐说,你大概不知道,焦教授是地大出了名的怪教授,好几年招不到研究生。他爱吃烧鸡,情种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他是禽兽万千只拿一鸡啃。他还是个老鳏夫,从没结婚。女生一般不敢做他的学生,你关亚静是八年来第一个。你今天单刀赴会,胆儿够肥,老鳏夫没欺负你吧?关亚静说:“没有呀,他除了有一些怪癖,譬如说,有手插腰后的习惯,没有别的非正常言行呵。”学姐说:“那就好,那就好。”
经别人提醒,关亚静对导师的好奇心悄然萌发,蓬勃生长。再去教授家中,她很想问问教授为何不找老婆,为何手插腰后,为何爱吃烧鸡。然而到了他家,导师与她一本正经说话,很有师道尊严,她不得不老老实实执弟子之礼,把要问的问题压到心底。
在与导师说话的当空,关亚静也留心观察他的家中情况。在她的臆测里,老鳏夫的家应该是个狗窝,脏乱不堪的,焦教授却将宿舍收拾得干干净净,书架上的书排得整整齐齐,就连他常穿的鞋子,也在鞋柜上成双成对地摆放。她忍住笑想:导师应该是天下第一干净鳏夫了。
正这么想着,忽见鞋柜上出现了异常:一只灰褐色的老鼠从一只皮鞋里露出头来。关亚静指着它惊叫:“有老鼠!”焦教授往那儿瞅一下,说:“不管它,它玩它的,咱说咱的。”
关亚静却无法和导师从容说话,因为另一只皮鞋里也钻出一只老鼠来。那两只老鼠,竟然并头齐看关亚静,观察家里来的这位客人。关亚静局促不安道:“老师,你怎么不打老鼠呀?”焦教授说:“打它们干什么? 我们和平共处多年了。”他告诉关亚静,他住在一楼,老鼠很容易进来,起初他也想办法赶它们灭它们,但无论怎样也没有效果,干脆任它们自由来往。有几只还长期居住,成了他的好朋友。“它们还在这里繁衍后代呢,你看看鞋壳里,是不是有小老鼠。”教授指着鞋柜这样说。
关亚静过去看看,在一只皮鞋壳里,果然有一窝刚出生的小老鼠,没长毛没睁眼,只是蠕动着的七八个小小肉团。关亚静尽管喜欢小动物,但对老鼠尚未培养起感情,只觉得瘆人。她问导师:“老鼠不会弄脏你家食品?”导师摇头道:“不会,我给它们安排了单独的进食区,你来看。”说罢将她领进厨房。厨房里案板洁净,锅灶铮亮,地上却有一个大盘子,放了一些玉米、麦粒,几只老鼠正围着盘子就餐呢。关亚静吐吐舌头道:“开眼界了,开眼界了。”
墙边立着一个冰箱,关亚静暗暗猜度,里面是不是有导师喜欢吃的烧鸡。但她不敢贸然打开去看。她来的时候想,要是能在导师这里吃一顿饭就好了,他的饮食习惯就会昭然若揭。可是看见了老鼠,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心想,导师即使留我吃饭,我也不答应,我实在无法与老鼠们同室共餐。她回到客厅,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
这个学期,导师不只是在家辅导关亚静,还带她去了几次西郊的老姆山。这山离地质大学八公里,他俩各骑一辆自行车过去。导师向她讲,他退休前要做一件大事:在老姆山砸下一枚金钉子。导师让关亚静做他的助手,参与金钉子项目,金钉子砸下了,她的硕士论文内容也就有了。关亚静知道金钉子在地史学界的份量,决心当好导师的助手,让一枚金钉子顺顺利利砸在老姆山上。
导师为金钉子选定的地方,在老姆山东北麓的一处悬崖上。导师说,那是非常典型的三叠系印度阶―奥伦尼克阶界线层型剖面。在那里,他们提取了几百件样品,包括化石、常量及微量元素样品、碳同位素样品、粘土样品等等,其中极具代表性的牙形石就有上百件。在那里,关亚静平生第一次见识了牙形石和菊石。如果说,牙形石因为它小如砂粒,学术界至今对它是小动物的牙齿还是别的什么无法定论,引不起她的多大兴趣,菊石则由于它的形状之美,让她爱不释手。她在石家庄上大学的时候,有个学妹脖子上挂了一个玩意儿,说是从喜马拉雅山下捡到的菊石。学妹戴的,是剖开的菊石的一半,剖面上那一圈圈优美的螺旋,一条条菊花瓣似的横隔,充分展现了天公造化之妙,令人发思古之幽情。在老姆山上,导师向她讲,菊石是古海螺的化石,在距今约4亿年的古生代泥盆纪初期出现,比恐龙的出现要早1.7亿年。这种小生灵,在中生代极其繁盛,广泛分布于世界各地的三叠纪海洋中。老姆山上的菊石较小,直径大多是几个厘米。导师说,他在北京地质博物馆看到,有的菊石像农村里的磨盘那么大。
有了这些样品,关亚静又帮导师去实验室忙活:整理样品、整理照片、做同位素测量等等。根据掌握的材料,导师得出结论:中国海晏市老姆山层型剖面和点位,能够作为三叠系印度阶―奥伦尼克阶界线层型剖面和点位的典型,建议全国地层委员会组织中外专家前来考察。焦教授让关亚静撰写调研报告初稿,写出后交他修改加工。
关亚静深知责任重大,或去图书馆查找资料,或在宿舍埋头写作,忙个不停。室友们约她逛街,看电影,她一概谢绝。但是,“四大名吃”的饕餮行动,她一次也不缺席。
海晏地质大学女研究生楼有“四大名吃”:关亚静、国小祎、褚倩、冯茗茗。她们分住四个宿舍,本来互不熟悉,入学之后因好吃而结党。那是一个周六,研究生QQ群里有人发布消息,说海晏美食节正在柳河公园举行,愿去的吃货11点到西门外集合。关亚静从小喜欢吃,来海晏后更是青睐这里的特色食品,尽管身上的钱并不多,犹豫一番还是去了。到西门外看看,吃货已经有了七、八个,其中有三个女生,便过去互通了姓名。一个叫万顺的男生开着一辆奥迪,又叫来一辆出租车,一帮人就去了柳河公园。到那里一看,美食摊子一眼望不到尽头,山珍海味,应有尽有;色香味形,样样讲究。关亚静吃了几根海鲜烤串,喝了一碗海菜凉粉,万顺突然宣布,请大家去叫大盘海鲜。到了一家小店门前坐定,等一会儿,有四个大男人抬来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大瓷盘,有上百斤重,里面堆满已经炒好的各类海鲜。大家拍手叫好,叹未曾有,直吃得肚子再也装不进一片蛤蜊肉。回到学校,在女研究生住的楼层,四个女生相互击掌,说缘份缘份,咱们今后加强联系。
从那以后,四个女生常去地质大学东门外聚首。那儿有个非常热闹的小市场,卖什么的都有,别的女生爱逛成衣店,她们爱逛小吃摊。五味杂陈处,烟火明灭点,四位女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盼”到妙处,必定买下一些品尝。她们四个,曾一连尝过十二个小吃摊。有一天晚上褚倩从图书馆回来,突然想吃鸡蛋,就约了另外三人到她的宿舍开动电炉,弄出煎鸡蛋、煮鸡蛋、炒鸡蛋三样,共用掉二十六个鸡蛋,每人平均享用六点五个。有这两大壮举,遂赚得“四大名吃”雅号。她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同学中公开宣称: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吾等偏爱口腹之乐,何耻之有?
按理说,四大名吃,应是大腹便便,她们却始终保持着良好身段。尤其是关亚静,再怎么吃也还有个杨柳小腰,也不知道她都吃到了哪里。“四大名吃”成名后,成为被关注对象,晚上逛小吃摊,经常有一些男生跟在后面观赏。有的还频频用手机偷拍,把他们的芳踪发到网上。手头阔绰的同学干脆请她们下馆子,想近距离观其吃相,她们也欣然前往。那个叫万顺的富二代,请过她们两次,竟然和冯茗茗卿卿我我了。关亚静警告冯茗茗:不能见色忘友哈!冯茗茗信誓旦旦:不会不会。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以后,冯茗茗除了和那个富二代私下幽会,“四大名吃”的集体活动一次也不拉下。
这天下午去图书馆,关亚静走在路上,突然听到身后有男生叫道:“关关!”她回头一看,发现那男生长相俊朗,像极了影视界当红小生佟大为,让她怦然心动。男生笑嘻嘻追上来说:“我对研究生院‘四大名吃’慕名已久,想请你们去吃一顿驴肉,不知能否赏光?”说罢就递来两张小纸片。关亚静接过看看,见上面印着“驴币”两个大字。正困惑间,男生向她解释,这是他在街上捡的,拿到岎县驴肉馆,可以顶现金用。关亚静看看纸片上,也是这样写的,但她质疑:“你就用这两元驴币请客?够塞我们牙缝?”男生嬉皮笑脸道:“当然不是,不够的我全买单哦。”关亚静一笑:“OK!”她问男生叫什么名字,是哪个专业的,男生说,他叫蒋发达,是地质专业大三学生。关亚静问:“你为什么喊我关关?”蒋发达做了个标准的佟大为式鬼脸:“我没喊你。我学鸟叫。”关亚静问:“学什么鸟叫?”蒋发达说:“睢鸠。”关亚静想起《诗经》的第一首第一句,便知蒋发达用意暧昧,自己那颗小心脏又急跳起来。
这时,蒋发达却提出一个条件:想知道焦石教授为什么时时刻刻要将一只手插在腰后。关亚静说:“我也不知道呀。”蒋发达说:“你是他的研究生,能找他问个明白吗?”关亚静摇头一笑:“我不敢问。”蒋发达说:“你是他的高足,怎么还不敢问,你问问嘛。”见关亚静犹豫,他又加了一句:“岎县驴肉香得很哦!”关亚静毅然道:“好,你等着,我很快给你答案。”二人互留了手机号码,挥手告别。
去导师家中,要找个由头,关亚静想到调研报告中的一个疑点,就给导师打电话,说要过去请教。导师答应后,关亚静忽然想出一个主意:为了融洽谈话氛围,求得那个问题的答案,带一只烧鸡过去。
其实,关亚静也喜欢吃烧鸡。那种酱褐色,那种浓香味儿,让她一想就有些激动。她知道东门外有一家烧鸡店做得最好,就去那里买来最大的一只,用塑料袋提着去了教师宿舍。路上,她想到一个词儿,不由得哑然失笑。那个词儿是“心怀鬼胎”。她想,打着请教问题的幌子去见导师,实际上是受同学之托,解开一个谜团,从而能让自己这个吃货去岎县驴肉馆饕餮一顿,不是心怀鬼胎又是什么?
6号楼二单元102室。关亚静敲开房门,里面是她早已熟悉的鹤发童颜,早已熟悉的手插腰后。导师微笑着看看她,再看看她手中,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关亚静故作大方地一笑:“给老师带了一点吃的。”说着把烧鸡放到了茶几上。
导师却脸色陡变:“关亚静同学,请你不要羞辱我。”
关亚静愣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问:“老师,我……我怎么会羞辱你呢?我听说老师爱吃烧鸡,就去东门外最好的那家烧鸡店买了一只,这也是学生的一点心意……”
导师说:“你是在无意中羞辱我!你赶快把它提出去,扔到垃圾箱里!快去!”
见他如此动怒,关亚静只好乖乖地提起烧鸡出门。但她走近垃圾箱,总觉得扔了太可惜,就将它放到了旁边的草地上,心想,让捡垃圾的捡去吧,不然真是暴殄天物。
关亚静再上楼时战战兢兢。她想,都说焦教授是个怪人,果真名不虚传。我送他个烧鸡,他竟然大光其火。这到底是怎么啦?
再坐到导师面前,导师脸上却是雨过天晴的样子。他说:“关亚静,你想知道我与烧鸡的爱恨情仇吗?”
与烧鸡还有爱恨情仇?关亚静忍住笑,瞪大双眼。
导师眼睛直盯着关亚静,苦笑片刻说道:“我出生在农村,是在沭河边滚大的穷孩子,小时候常年难见荤腥。‘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我九岁,在批斗大会上看到,斗干部、斗四类分子常用一种方式,叫作‘别烧鸡’。就是把那人的两只胳膊使劲地扭到他的背上去,再抓着他的头发让他的脑袋最大限度地往后折去。直到我20岁去西安上大学,才第一次见到了作为食品的烧鸡,也明白了‘文革’中为何把折磨人的那种方式叫作‘别烧鸡’。那就是一种把人当作畜生的酷刑嘛。我知道那是好吃的东西,但我没钱,吃不起。同宿舍有个同学,这天买了一只烧鸡自己吃,也给舍友每人分了一点点。我至今清清楚楚记得,他递给我的是一只鸡翅膀。哎呀,那个滋味,让我至今难忘!一只鸡翅膀很快吃完,但我肚子里的馋虫都被勾了起来,让我非常非常难受。眼看着那个同学把大半只烧鸡全部吃下,我发誓:等我有了钱,天天吃烧鸡!
“大学毕业,我领工资了,可以买烧鸡了,就隔三差五买上一只。再后来,工资多了,我吃得更多,几乎一日三餐都离不开它,三十年下去也没吃够。有的时候,看书也在手上拿一块,出门时兜里装一块。这样就闹出了笑话:有一回,我上课掏粉笔却掏出了鸡骨头,让学生传遍地大,从那以后人家都叫我‘烧鸡教授’。惭愧。”
关亚静大着胆子问:“老师,你既然这么喜欢烧鸡,为什么刚才让我扔掉?”
焦石说:“痛改前非呀。你也看见了,我常常用手捂着腰间,这成了我的招牌动作。为什么?脊椎出了问题。五年前,那儿老是疼,坐久了疼,站久了也疼。去医院检查,说是椎间盘突出。我吃药,去做按摩,效果都不明显。后来我去看一个中医,我说我也不做剧烈运动,没记得把腰扭了,怎么会得这样的病。那个老中医说:病从口入。我很纳闷,也不服气——如果我得了肝炎、肠炎、高血压、糖尿病之类,你可以说病从口入,我是运动系统的病,怎么会是病从口入?
“老中医的一番话,让我恍然大悟。他告诉我,现在的食品,激素太多。那些猪肉、鸡肉、鸭肉,肌肉松松垮垮,简直成了豆腐。为什么?是给它们喂了掺有激素的饲料。不喂激素,那些鸡鸭,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迅速长大,进入食品市场?我后来才知道,一只肉食鸡,从出生到被宰杀,只有一个来月。它们终其一生,走不出几平方米大小的地方,只是趴在那里长肉。人吃多了这些东西,身体里的激素当然会多,肌肉、韧带都会变松。我的肌肉和韧带松了,箍不住椎间盘,椎间盘能安安稳稳待在原处吗?能不突出、不脱出吗?”
“哦!可怕,太可怕了!”关亚静听到这里,忍不住也去摸自己的腰后。
焦石认真地看她一眼:“知道可怕了吧?这些东西,可不能再吃了。我自从听了老中医的解释,就与烧鸡彻底绝交。不只是烧鸡,猪肉,鸭肉,也都不吃。偶尔吃点牛肉、羊肉,估计它们不会被喂激素。”
“驴肉也没有激素吧?”关亚静说出这话,立即把嘴捂住,仿佛自己来导师家中的真正目的被他看穿。
焦石说:“大概没有。因为它吃草。”
关亚静壮壮胆子,终于问出了她最想问的:“老师,你腰椎出了问题,用手捂着就好?”
焦石说:“这是那位老中医教的。他让我经常把手掌搓热,捂在腰椎上,这样可以疏通气血,减轻疼痛。有时候我顾不上搓掌,直接把手捂在那里。久而久之,成了一个下意识的习惯。见笑了。”
原来如此。不过老师也太教条了,捂腰椎还用得着时时刻刻?
从导师家里回去,向蒋发达报告了结果,蒋发达立即兑现诺言,请“四大名吃”去了岎县驴肉店。
店门口围了一堆人。他们过去看看,原来是一头灰驴拴在树上,屁股上少了一块肉,鲜血淋漓。那驴疼得四蹄乱蹬,踩得地面“咚咚”作响。旁边一个长着油光黑脸的年轻小伙却执刀喊叫:“谁再吃哪里?想吃哪我给割哪!”
“四大名吃”花容失色,大呼残忍。
蒋发达挺身而出:“哥们,请你讲点驴道主义,不要这样折磨它好不好?”
“四大名吃”齐声附和:对,不能这样折磨它!你再这样,我们立即走人,不吃你的驴肉了!
这话很有威慑力。小伙子看看他们,便去树上解缰绳:“好好好,我把驴牵到后院,不这么卖了,你们快进去吧!”
五个学生进了店堂,找个空桌坐下,兴奋地说这件事。蒋发达晃着拳头说:“别以为咱们80后、90后没有担当,该出手时照样出手!”国小祎说:“对呀,咱们一发声,那头驴就不再活受罪了。”
服务员过来让他们点菜。他们拿过菜单,叽叽喳喳商量一番,点了一个炒驴肝,一个炒驴肺,一个红烧驴肉,一个蒜拌茄子。另外,每人一碗驴肉汤,一块烤饼。
有个十来岁的漂亮女孩突然跑进来,大声叫着“姥爷”。一位黑脸花发老汉从厨房里出来,看着她喜滋滋道:“盈盈来啦?想吃姥爷的驴肉啦?”女孩说:“当然想吃啦。不过我知道你并不愿意让我吃,因为你和我妈闹别扭,所以我以前来吃,你态度不好,给我的是嗟来之食,让我吃得很不舒服,心乱如麻。今天我不吃你的嗟来之食,我有驴币,有恃无恐。是你牵着驴在街上撒,我心不在焉捡到的。如果还不够,就用妈妈给我的钱,咱们两不相欠。”老汉向门外看了看:“你这孩子,说话这么拽文干啥?你妈妈呢?”盈盈说:“她放下我就走了,过一个小时来接我。”老汉鼻子里哼一下:“你妈妈是个犟筋头。”盈盈说:“是你遗传的呗。快接着,这是二十块驴币,给我来上一碗!”老汉接过去看看,从中抽出两张:“咦?怎么还有两元的?姥爷发的都是一元呀。‘岎县马户店’,马户是什么?”盈盈说:“也是驴!一个马一个户,合起来不是驴吗?”老汉气得脸上肌肉乱抖:“他奶奶的,老乡杀老乡呀?怪不得我这段生意不好了。”
关亚静捅了一下蒋发达:“听见了吗?还有两元的驴币呢,你以后上街瞪大眼睛!”
驴肝和驴肺上来了。蒋发达倒上啤酒正要举杯,褚倩说:“等一等,我晒一下这菜。”掏出手机就拍。另外三个女生也将手机举起,说,拍照消毒,拍照消毒。蒋发达说:“你们拍,我也拍。咱们发在微博上看看,谁得的赞最多。”
拍完发完,蒋发达说:“来,互粉一下。”他问关亚静的微博叫什么,关亚静说,叫“逐水而居”,蒋发达立即搜出来,加了关注。关亚静一看,原来他的微博名叫“达哥”。
加了他之后,关亚静拨弄着屏幕看看,有一组连续发的微博引起了她的注意:
把和尚班上课情景直播一下下?
真后悔学地质学,这个班,一个MM也没有。28个和尚,谁看谁呀?我们又不是基友!我要是校长,就把这个专业跟珠宝专业合并,那才叫阴阳平衡。哎哟别提珠宝专业,一想那里的PLMM,哥就心跳不止……
本科是个和尚班,焦大却收了个女硕,相当的漂亮。可是她不来与我们同堂上课,苍天呀大地呀!
28个和尚,今天只到了一半。与撬课的弟兄相比,哥算个上进分子吧?见了辅导员,坚决要求发给奖学金!
这堂课是焦大的。哥热切期盼再上演传说中的那一幕:焦大讲着讲着,要去黑板上写字,就从口袋里掏出东东。往黑板上一划,吱地一声,不留白痕。小伙伴们都惊呆了,原来老师手里拿的是一截鸡骨头——啃光了肉的鸡大腿。焦大那叫一个淡定,将鸡骨头向窗外一扔,面不改色接着讲课,嘿嘿,赞一个……
焦大是一枚老光棍,老吃货,就喜欢吃烧鸡,几十年如一日,乃地大一怪人也。据说,就因为他把烧鸡当主菜,就没有女人把他当菜,让他鳏居至今。子曰:烧鸡我所欲也,女人亦我所欲也,而二者不可得兼,舍女人而取烧鸡者也。
焦大来了。三克油,忘了交代,他姓焦,我们就叫他焦大。好歹也封他个红楼人物。
焦大要讲金钉子,教材上木有。什么东东?
哇噻,焦大讲他高祖父的弟弟去米国打工,修太平洋铁路,死在了那里。未婚妻等了几十年,得知噩耗后自杀。地史课上讲起了古典爱情,有意思。
焦大做的PPT一般般,但是,劳工上船去米国的照片很棒。
可恨我老老爷爷是个土鳖,不舍得离家,不然,哥就会生在米国,长成一个大香蕉。还可能像骆家辉那样,代表米国到北京住着,拉着一张黄皮脸,天天跟中南海叫板,说北京的pm2.5过高。
终于说到金钉子了。原来是砸在米国太平洋铁路上的一颗。不知还在不在那里,我去了那里要是找到,一定把它给撬出来。
地史学的概念太多,让哥蛋疼!
关亚静忍不住大声抗议:“蒋发达,你上课搞直播,就这样损我导师呀?”
另外三个女生也都加了“达哥”,边看边笑。
蒋发达说:“上课无聊,发微博解解闷,没啥了不起的。”
关亚静说:“还没啥了不起的,一口一个焦大,也太伤我导师了吧?我回去告诉他,让他狠狠修理你!”
蒋发达急忙抱起拳头连连哆嗦:“姐姐,好姐姐,你千千万万不能告密,告了密我就死定了。我不喜欢上焦教授的课,学得不好,他要是惦记上我,我还不挂了?”
关亚静看见,红烧驴肉上来了,她咽下一口馋涎说:“看在今天驴肉的份上,我答应你。不过,你近期还得再请一回客,不然我还是想告发你。”
蒋发达说:“我嘞个去!我请就是。过几天咱们去海边鱼馆,吃最新鲜的海鲜。海鲜不是烧鸡,不含激素。”
“四大名吃”群情振奋,一齐举杯向他敬酒。
蒋发达将两只手抬起,做着下压动作:“各位姐姐,稍安勿躁。我再提个条件。”关亚静说:“什么条件?讲。”“你再搞清楚另一个问题:焦大为什么一直不结婚。”关亚静指着他道:“你是得寸进尺,得陇望蜀。那个问题,我怎么好意思问?”国小祎、褚倩、冯茗茗却一齐放下酒杯,去扳着关亚静的肩膀乱晃:“问问嘛,你就问问嘛。”关亚静只好点头:“好,姐豁出去了。来,喝酒!”
过了几天,关亚静将调研报告写完,发给导师。导师说,他要抓紧修改,报给学校,学校审阅后再报到国家地层委。两周后他去了北京,回来说,报告递上去了,国家地层委答应派专家来海晏考察。见导师忙忙碌碌,关亚静一直不好意思问他那个问题。
这期间,导师一直密切注意着老姆山的动静。那一天,关亚静跟着导师再次上山,发现有人正在挖洞。导师阻止他们,那个姓林的部长就把参孙集团董事长叫来,一位漂亮女秘书还拿来政府批文给他看。导师看了更加着急,回校后打电话给国家地层委,让他们快快派人过来。导师说,只有专家认可了老姆山的金钉子,这座山才有可能保住。北京方面答复:我们尽快。
一周后,果然有四位专家从北京过来,都是地史学界权威。其中有一位中国地质大学的安教授,称焦石为师兄。专家在海边一家宾馆住下,学院领导出面接待,院长与专家们商定,明天上午去老姆山考察,考察结束后下海游泳。席间,宾主频频举杯,祝愿中国的第十一颗金钉子能在海晏市落户。
次日九点,一辆面包车拉着北京专家、学院领导、焦石和关亚静,直奔老姆山而去。然而,离山还有两公里,前面却堵了一长串车。司机下车打听一下,原来是老姆山要爆破,禁止通行。焦石听了捶胸顿足:“毁啦,咱们来晚啦!”他跳下车子,沿着公路向前跑去。其他人也纷纷下车,一边看那老姆山,一边往前急走。
走到车队尽头走不动了,因为那里扯起了红布条,有十来个保安面对来人来车,虎视眈眈站成一排。焦石问保安:“你们孙总呢?孙总来了吗?”保安都说不知道。焦石左看右看,发现有好多人都站在那里等着看爆破。路右边高岗上有一群人,穿着整齐,非黄即褐,其中有几个和尚。焦石就与关亚静去了那里。
近前,才发现那是几十位佛教徒,正在一位老和尚的带领下合掌念经。老和尚身穿大红袈裟,目光专注于老姆山,脸上写满悲悯,诵经声低沉而苍凉。
居士们后边,还站着一个穿白绸唐装的老头。焦石见他面熟,忽然想起几年前他在市里参加一次知识分子座谈会,这人坐他旁边,是城西中学的田明德校长。他叫一声“田校长”,那人也认出了他,说:“焦教授也来了?你来找谁?”焦石说:“我来找要炸这老姆山的孙参。”田明德说:“孙参不在这里,他出国了。”焦石问:“他去哪个国家了?”田明德说:“是太平洋里的一个岛国,名字我记不住。”焦石问:“他到那里干什么?”田明德说:“听说是去考察。”
说话间,与焦石同行的那些人也都来了。安教授满脸焦虑,对焦石说:“师兄,你发现的这颗金钉子,真的保不住了?”
焦石将手一摆:“保不住了。”
其它几个专家纷纷叹气:可惜了,可惜了。
关亚静看看正在念经的那群佛教徒,说:“不知他们在念什么经?”
田明德说:“《大悲咒》。”
“念这经干什么?”
“木鱼法师说,为山上的生灵超度。”
一声闷响突然传来。众人看时,只见那边的山洞腾起一大股烟尘,老姆山随即抖动起来。酷似乳头的山顶向东边一歪,咕噜噜滚下山坡。与此同时,整个山坡就像一匹布被看不见的巨人猛烈扯动,如波涛似的起伏几下,便坍塌下来。再看那个滚动的山头,骨碌碌滚到山下,猛然间四分五裂。
佛教徒们的念诵声骤转响亮,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女居士的哭声:“……罚沙罚参!佛啰舍耶!呼卢呼卢摩啰,呼卢呼卢醯利!娑啰娑啰,悉唎悉唎,苏卢苏卢,菩提夜!菩提夜!菩驮夜,菩驮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