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强:关于《人类世》的访谈
来源:《黄海晨刊》 | 2016年10月10日15:42
许家强:赵主席您好,我年初就注意到,你的长篇新作《人类世》先在《中国作家》第1期发表,继而被《长篇小说选刊》第3期头题转载,现在我又看到了长江文艺出版社的单行本。我原计划用三个下半夜,来读完这本《人类世》,但真的开始读了,却发现原计划中的阅读进度太快,根本不合适,只好慢下来,用了整整一个星期(七天)的凌晨时分,才算彻底通读完这本书。原因很简单,这部书的信息量太大,叙述密度太大,几乎每一个句子都有意义,都有呼应,遗漏任何一个句子,可能对全书的理解都有可能会产生偏差和错失,只好一字字的去读,个别的句子、段落甚至要反复读上几遍。说实话,这样的情况,在长篇小说中是很罕见的,在我的小说阅读经历中也很罕见,就算是比较起赵主席之前的作品(比如《君子梦》、《青烟或白雾》字数与《人类世》相仿,我都是一个通宵读完),也称得上前所未有。全书虽然主线就是彩虹广场的横空出世和终归寂灭,但复线纷繁,古今中外,官民僧俗,大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纳于纸上,几无遗漏,手术刀直达人类世的肌理。我不得不怀疑,这部小说是不是一个多卷本的预案,最终却是抽剥脂膏,成了这骨架嶙峋却条理细密的一卷之书,这样的处理是不是对人类世这一宏大主题的演绎有些仓促?您是如何处理人类世的主题指向与小说情节安排这一关系的?
赵德发:谢谢你读得如此仔细。想一想你那七天在每天凌晨读《人类世》的情景,我很感动。你怀疑这部小说是不是有一个多卷本的预案,实话实说,没有。创作念头萌动之初,我就是打算写一部三十到四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你觉得这部小说很“骨感”吗?这让我感到意外。你有这种怀疑和感觉,可能与小说主题有关。“人类世”,的确宏大,就是写千卷万卷,也不可能穷尽,我的小说只能选取与其相关的一部分有典型意义的人与事去写,剪取人类世的一部分图景予以展示。我认为,文艺作品也不一定非要承担阐释题目的任务。你注意到没有?最近有一部纪录片《人间世》,题目也够大的,但拍摄内容只是聚集医患矛盾。你说《人类世》信息量大,叙述密度大,这倒是我有意追求的。在现今的信息时代、快节奏社会,读者的审美需求已经发生了变化,要向他们提供充沛的信息量,而且是让他们感到新鲜而陌生的信息,这样才能调动他们的阅读兴趣。
许家强:宗教,尤其是有世界影响的几大宗教,是相当神圣的,当年为了写作释道儒题材的小说,您曾大量研读宗教典籍,并深入寺院道观,深入生活,传统文化小说三种《君子梦》《双手合十》《乾道坤道》也成为中国文化小说的一道高峰。在《人类世》中,宗教继续占有一席之地。但看您在小说中对释道儒的描写,颇有戏谑之处,对基督教的世俗化,也有深刻描述,但宗教本身的纯粹,却绝不因世人的功利而淹没,正如佛教寺庙的旅游景点化,源出于非佛者流的熏心利欲,不能视为佛教教义本身的问题,基督教更是如此,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上几乎没有哪座基督教堂是出售门票的。同时宗教都是排他的,而在小说中您对“三教合一”似乎持欣赏态度。不知您如何看待宗教?如何看待宗教在当世的存在价值,以及宗教在“人类世”期间(按小说中人类世的划分,佛教基督教产生之时,人类世尚未开始)应该产生的作用以及应该占有的位置?
赵德发:宗教文化,是人类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古往今来,影响着无数人的思想方式和生活方式,甚至改变了世界的政治版图。十多年来,我为了写作这类题材的作品,读书,采访,做了一些研究。《君子梦》《双手合十》《乾道坤道》分别反映了儒释道文化在当代的存在形态,《人类世》中,有三教寺,有基督教,但小说的主旨并不是反映宗教文化,只是将其作为这个时代的文化现象来表现,并用来塑造人物。
按照本义来看,宗教应该是神圣的,脱俗的,但宗教文化的创造者是人,信奉者也是人,因而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世俗化的倾向。我的小说中有些地方似有戏谑,但我戏谑的不是教主,不是宗教本身,而是某些思想与行为走偏了的信徒。
宗教不都是排他的,起码在中国的几大宗教不是这样。儒道两家,从来都是互补的。佛教传入中国之后,与本土宗教有过冲突,但很快与其融合,完成了本土化的进程,禅宗的出现就是辉煌的例证。王重阳认为,儒、道、释的核心都是“道”。“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所以他继承三家精华,创立了全真道。明清两代,还有“三一教”盛行,至今在海外华人中还有好多信徒。对中国的“三教合一”,我持欣赏态度。我想,如果世界上的其它宗教都能有这样的包容态度,将信奉其它宗教的人视为兄弟姐妹,那么这个星球上就会大大地减少冲突,人类就不至于因为去天堂走哪条路、打什么旗的问题而相互仇视、相互杀戮。
宗教,是人类想像中的彩云。彩云里,有天堂,有净土,有仙境。而要登上那朵彩云,各家宗教都有最基本的要求:止恶扬善。在道德上约束自己,这是出世的手段,也是入世的功德。所以,你要追问宗教在当世的存在价值,这就是了。“人类世”地质年代的形成,体现了人类的睿智,也体现了人类的愚蠢;体现了人类的伟大,也体现了人类的渺小。许多人信奉宗教,不是追求永生吗?一个胸怀博大的人,不应该只求个体的永生,还应该求得人类集体的永生。人类如果一味糟蹋地球,破坏生态,无异于自掘坟墓。所以,无论是有神论者,还是无神论者,都应该警觉起来,为了人类的长生久视而自觉地约束自己。
许家强:问个有些八卦的问题,您在小说中把爱用成语的小女孩盈盈写死了,是否真有报应的意义?因为看您的小说中此前围绕那个驴肉馆的叙述,似乎隐隐有这方面的指向。在现实生活中,您相信报应吗?您怎么理解现实生活中一直在发生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一现象?
赵德发:这个小女孩被高楼上掉下来的玻璃砍死,让许多读者觉得不好接受。有人说:你应该让郭小莲的儿子死掉,体现报应。在我的写作设计中,并没有让孩子之死体现因果报应的意思,至于书中后来有人说,那是因为她姥爷杀生,这是附会。要看到,在这个世界上,每日每刻都发生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切皆有可能,这可以看作佛教讲的“无常”。但是,现实生活中的因果联系也是普遍存在的,所以才有“种豆得豆”、“不作不死”之类的警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是诗人的愤激之语。这种情况肯定有,但并不是全部,有的时候是“卑鄙是卑鄙者的墓志铭,高尚是高尚者的通行证”。当然,这种墓志铭不会真的刻在碑上,而是刻在人的心灵上。我相信,邪不压正,应该是一个社会的常态。
许家强:前半部的田思萱是个略有点耽于浪漫的知识女性,后半部却突然转身为圣母形象,在您的构想中,她的这一转变是来源于“爱”吗?您认为“爱”能在很大程度上消弭某些利欲熏心者(如孙参)的原始罪恶吗?——小说中的孙参就是在这一力量的召唤下,最后开始自我救赎的。
赵德发:你大概没有注意到这个情节:田思萱离开孙参之后,和女居士柳秀婷住在了一起。在那里,她接触到佛法,生出了悲悯情怀。所以,田思萱后来执拗地填坑,救赎孙参,一方面是出于残留的爱情,一方面源于她的悲悯之心。
许家强:一部《人类世》,世相纷纭,包罗万有,几可称得上当今时代的小百科全书,您为什么要选择孙参这个房地产老板做主人公?并且看得出,您对这个主人公给予了很大的同情,也赋予了他部分超出常人的美德(比如他的孝顺),这是您对当代房地产商(以及所有经济从业者)的判断吗?在现实中,这个人有原型吗?
赵德发:孙参是《人类世》一书的主人公,但他没有原型,是我根据我对社会上一些企业家的了解和观察,学习了鲁迅先生的创作方法,“杂取种种,合成一个”。我之所以选择房地产老板做主人公,是因为这个群体直接参与人类对地表的改变,是助推城市化进程的重要力量。孙参移山填海,是能够改变海晏城市格局、改变海岸线的行为,具有典型意义。
在我笔下,这个人物是立体的,圆形的。他在商场上有生猛嚣张、刚性十足的一面,在生活中却对捡了一辈子垃圾的母亲、对早早死去的姐姐怀有深沉的亲情。他从小跟着母亲和姐姐拣垃圾,在姐姐的劝说下重返学堂,终于考上大学并留学美国,回来后以成功神学做幌子,以巧取豪夺为手段,但因为贪色猎艳,从南太平洋岛国带回一个女孩,让他移山填海建起的楼盘陷入销售困境。在这种情况下,他一错再错,加上当年盗采河沙的行为被人告发,终于身陷囹圄。出狱后他有所醒悟,与田思萱一起填坑,但就在去接他在美国留下的混血儿子时突然发病,倒在了候机大厅。这人可恨,也很可怜,所以我在写他的时候感情是复杂的。从他身上,我们可以汲取一些人生教训。但是,孙参就是 孙参,是文学上的“这一个”,他代表不了当代房地产商这个群体。我写他的态度,也不代表我对所有经济从业者的评判。
许家强:《人类世》中的另一组人物,是地质大学教授焦石和几个学生。焦石在生活方式上的古怪,在学术事业上的精进,以及他和研究生关亚静的师徒关系,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也是虚构的吗?据我所知,中国只有一所地质大学,校区有北京、武汉两处。
赵德发:写这部书,我要从地质历史学的视角切入,将地球46亿年的苍茫历史和进入“人类世”地质年代后人类生活的巨大变化作为故事背景,所以要写这么一组从事地史学研究的人物。焦石教授也没有原型,也是“杂取种种,合成一个”。譬如说,上课从兜里掏粉笔,却掏出了鸡骨头,这是临沂某所大学一位老教授的真实故事。我从2011年被曲阜师范大学聘请为硕士生导师,至今带了六届十六个学生,这个经历也帮助了我的写作。
许家强:你早期小说农村题材较多,目前进入更新阶段的创作,你如何看待这种转向?
赵德发:我早期的创作,主要是写农村与农民。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农村题材,能引起我持久而深沉的创作冲动。所以,我写了大量中短篇小说,写了系列长篇“农民三部曲”《缱绻与决绝》《君子梦》《青烟或白雾》。但是,作品的生成机制是复杂的,它在很大程度上要被作家的兴趣与灵感所左右。2003年秋天,因为一个机缘,我对宗教文化题材产生了兴趣,从此念兹在兹,欲罢不能,用八年时间写出了两部长篇。2012年春天,我被“人类世”这个概念引发创作冲动,也是日思夜想,神魂颠倒,“头脑风暴”经常发生。尽管这些题材超出了我的生活经验,但浓厚的兴趣、强烈的冲动让我不得不去付诸实施。这种“出轨”,是我的幸运。
许家强:在您的另一篇访谈中,看到您已有了新长篇的构想,请简单介绍一下,以满足您的读者的好奇心。
赵德发:不必好奇。就像他们的邻家老农种庄稼,每年都要忙活,到时候看他打了什么粮食就行了。下一步,我的创作计划是写一部非虚构作品,叫纪实文学也行,写一写我的家乡和家族。这也是我突然萌生创作冲动,不能自已,才做出决定的。我想,我积累的一些生活素材,我的一些人生感悟,与其编成小说,还不如实打实地写出来。明年请你看看,我打出来的粮食是什么品种,什么成色。
《黄海晨刊》2016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