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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瑶:是谁在“遁天倍情”?——《人类世》读记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高天瑶  2016年10月13日09:26

《人类世》的写作缘由,据作者赵德发来说,是源于重读《圣经》时的一个念头,也源于一个梦,在梦里“一个个地质年代,深邃、凝重、悠远、苍茫;地质学家在断层剖面砸下的金钉子,一颗一颗熠熠闪亮。寒武纪里的三叶虫熙熙攘攘;侏罗纪里的恐龙吼声震天;中新世里的古猿张牙舞爪;全新世里的人类昂首挺立……我作为人类的一员正在全新世里豪情满怀地行走,历史的尘埃突然从天而降,欲将我就地掩埋,制作为化石标本……” 作家有感于一些房地产商的填海造陆行为,以地质历史学作为切入点,见微知著而远观到整个地质年代,从而写就了长篇小说《人类世》。

“人类世”这个名词是由诺贝尔奖获得者保罗·克鲁岑于21世纪初提出,他指出根据冰芯记录,在人类第一次工业革命后的二百多年来,人类对全球环境的改变已经到了清晰可见的程度。因此从地质这个理论已经在学界和民间得到了广泛的关注,并且绝大多数学者对此都持赞同意见。赵德发认为“人类世”理论,不止于地质学范畴,在哲学、人类学、社会学、宗教学、政治学、经济学等领域,同样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小说《人类世》则以参孙集团总裁孙参炸山填海的商业行为为主线,以地质学教授焦石对于人类世的研究为副线,集中表达作者对于环境恶化和人心不古的忧思,形神毕肖地勾勒出在“人类世”这个新纪元的众生像。

移山填海,遁天之刑

自古以来,能够拥有强大的力量一直是人类的梦寐以求,对力量的崇拜甚至可以成为一种美学追求,在西方有希腊神话中完成十二项不可能的任务的海格力斯和文艺复兴时期米开朗琪罗所雕刻的大卫,在中国有能拉六钧弓的壮士颜高和除掉猛虎蛟龙的周处。在生产力不甚发达的古代社会,人们在神话中虚构移山填海的神迹,渴望出现威力强大的勇士,是以希冀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能生存下来。但自工业革命始,“技术爆炸”让人类从瑟缩于大自然的发威到拥有可以扼住自然咽喉的力量,人类对万物的开发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正如《人类世》中所描写的一样:“岩石圈里贮存的煤炭、石油、天然气,是由无数动植物的身体与精气神转化而成。多少‘纪’、多少‘世’的积累,却要在‘人类世’里消耗殆尽。”

所以在《人类世》中我们可以看到,让孙参的父亲摔下山崖、失去生命的老姆山,最终被孙参炸毁。孙参父亲是为了给孙参母亲王兰叶捕猎下奶的獾而死去,人类坚韧的传承后代的精神让我们这个物种得以维系,但孙参却因为环境的污染和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失去了繁殖后代的能力。正如图书出版的推荐语所说:“……拥有了汽车和豪宅,却失去生命必需的空气、食物和水!拥有性爱自由,却失去健康、一往无前的精子!拥有飞船和核武,却向上帝和诸神祈求怜悯和爱……”人类自身的发展却让自己失去了延续后代的机会,这样的情节设定不得不说是对于自以为无所不能的人类的反讽。

也许是要书写力量的双刃剑效应,作者将小说的主人公命名为孙参,这也是一个自比为《圣经》中大力士参孙的商界人士。孙参是一个现代吴荪甫的形象,但新世纪的吴荪甫面临的不仅仅是劳资关系的纠纷和国外产品的冲击,还面临着人类发展和自然环境保护的矛盾,而孙参与另一位商人郭晓莲之间的攀比坑害又显示着现代人信仰的崩塌和情感的异化。从一个拾垃圾的穷孩子奋斗成公司总裁,孙参的事迹可以说非常的励志。但他的创业经历也如同资本主义原始积累过程的一样,是“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从开办砼厂开挖大坑,间接伤害了榆树坑这个村庄里的很多人命,到炸毁有地质价值的老姆山,填海造陆建造彩虹广场,都伴随着暴力与血腥。参孙集团的发展“三级跳”中有中国很多企业的影子,在早期开发中国廉价优质的自然资源,而后进军房地产企业,进行中国的“圈地运动”,从而赚得盆满钵满。诚然,财富不是原罪,但处于弱势地位的普通百姓在面对资本力量的伤害的时候,却是文中的购房者所说的“我们只是一粒石屑,眼看着要一钱不值”这样一种无能为力的状态。恩格斯说:“由于文明时代的基础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剥削,所以它的全部发展是在经常的矛盾中进行的。生产的每一进步,同时也就是对被压迫阶级即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的一个退步……” 孔飞力也在《叫魂》中写到:“从一个十八世纪中国普通老百姓的角度来看。商业的发展大概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致富和他的生活会变得更加安全。反而意味着在一个充满竞争并十分拥挤的社会中,他的生活空间更小了。” 近年来,底层写作已经成为文学界的一种潮流。这也显示着失语的底层在一片繁花着锦的表面下是如何困难的一种存在。在小说中,虽然海晏市经济发展迅猛,孙家疃的人们却依旧过着捡垃圾的生活,关亚静的父亲依旧讨不到工资,农家乐的老板也因为浴场被毁而难以为继,普通市民依旧对着“死去的”石象和中断开发的彩虹广场无能为力。我们的生活没有达到发展国家的水平,反而提前因为污染付出了代价。

不同于之前大部分生态文学所注意的动物保护与野地书写,《人类世》的生态关怀是宏阔的,乡村、城市的空气质量、食品安全等常见讨论外,它还别具一种世界意识甚至是宇宙意识,体现出一种深远的关于未来人类命运的忧思——当未来的人面对我们的遗迹时,究竟是“赞叹与心仪”,还是会“惋惜与默哀”呢?

在《庄子·养生主》里有这样一句话:“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 庄子认为过于放纵自己的感情会受到上天的刑罚,而在人类世里,人类过于放纵自己的欲望所带来的灾祸也将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时刻悬在我们的头顶。

立虹为记,力士参孙

赵德发被认为是兼具现实关怀、历史胸怀和宗教情怀的作家,自从《双手合十》、《乾道坤道》的相继出版,赵德发开始了从乡土写作到宗教写作的转型之路,有人认为《君子梦》与上述两部小说共同构成了中国儒、道、释的现代文化景观。在《人类世》里有三教寺,木鱼法师、冀成鹤道长和教师田明德在寺中弘法传道、匡扶人心,守护着日渐式微的传统文化,三教融合构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这一点也让人想到上世纪四十年代无名氏在作品中提出的理念,“此生的夙愿是调和儒道释三教,建立一个新信仰” 。

在中国影响力比较大的基督教在小说中也有展现,与中国传统的三教恰好构成一个互相印证、互相参照的宗教存在,最突出的代表是主人公孙参。孙参在胸前挂着十字架,后来还经常去教堂做见证,进而向周围的人大肆宣扬自己蒙受了上帝的恩宠。但他和宗教的邂逅是偶然的,并没有任何受洗的仪式和顿悟的状态,也没有宗教的忏悔和救赎意味,而是把上帝作为工具,为自己的企业文化涂脂抹粉。成功神学这个教派并不是作者的臆造,而是在上世纪50年代在美国兴起的一种言论,他们认为圣经是上帝和人类之间的合同:如果人类信仰上帝,上帝将承诺保障他们的安全和富有。但一些人也对此提出了批判,认为成功神学违背了基督教的教义,并且导致了个人崇拜和对教徒生活的控制。孙参对于宗教的理解,只存在于他让员工们经常默念的《圣经·旧约·申命纪》中的一句话“你要纪念耶和华你的神,因为得货财的力量是他给你的,为要坚定他向你列祖起誓所立的约,像今日一样。”他一直执迷不悟,直到真真离别赠言,田思萱替他填埋大坑,而他从狱中出来,才算慢慢悔悟自己的罪恶,慢慢填平欲望的沟壑,试图真正从内心去赎回自己的罪。张艳梅在评论中分析,孙参的宗教经历“构成了一个不信、非信与信的宗教叙事圆环”。 离开宗教的束缚原是迈向理性的第一步,但是在现代社会,信仰的缺失,使得一部分人心中没有了敬畏之心,就如同柳秀婷的父亲所说:“文化大革命什么都不好,就是破‘四旧’破得好,叫人不信神鬼,没有怕头。”所以刘秀婷的父亲和弟弟才不顾劝阻,做出活割驴肉的残忍举动。

马克斯·韦伯在《资本主义与新教伦理》试图论证经由宗教改革的新教是使西方资本主义得到率先发展的重要动因,艰苦劳动和积极进取的精神都有赖于新教的发展。他还尤为推崇理性的力量,认为理性是西方科学得到完善发展的重要基础。但是由于理性的膨胀,人们没有了敬畏之心,使得人类的举动越发无所顾忌。而在《人类世》中宗教已经不再是主体,而是一种客体。虽有虔诚的信徒真真、刘秀婷,但是欺世盗名之徒孙参等人仍是刺眼的存在。《人类世》这部小说用可信的事实告诉我们,没有约束的理性和假宗教之名的迷魅将会把人类带入深渊。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们上升。小说中的三个主要女性角色可以说是文中一抹亮色,田思萱执着刚烈、真真纯真可爱、关亚静知性善良。田思萱对于孙参的爱情并不像其他追求孙参的女孩一样,不是如同孙参所说“女人对婚姻的谋取,是为了利益的追求”,而是追求“心相印兮人相守,生同衾兮死同穴”的这样一种状态,她断然拒绝孙参同时娶她和真真的要求,却决定填满榆树摊的大坑,为孙参消业。真真怀着“做千万人的母”的愿望,离开她的将要被淹没的海岛,跟随孙参来到中国,但她却在现代都市中格格不入、无所适从,不适应污染的空气而过敏、不理解为什么母亲不用母乳喂养孩子,不理解孙参为什么对着电脑晚睡,因为受不了孙参的虚伪和欺骗,她选择了离开并点化了孙参的罪孽。真真作为一个真正信奉基督教的“他者”形象,看穿了孙参和城市所罹患的疾病。关亚静是小说中的关键线索人物,我们经由关亚静的眼睛看到了一个富有社会责任心的教授焦石,也通过关亚静的兼职经历,勾连出了郭公社、郭晓莲的丑恶行径和褚倩在物欲中的迷失。真情和贪欲恰如冰火的两极,显示出作者的爱憎。

焦石与田明徳两位知识分子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田明德虽身为灵魂的工程师——教师,在三教寺中是儒家文化的代表人物,但是他在面对权力的威胁和金钱的诱惑时仍然迅速地弯下了身躯。他觉得孔子的地位在三教寺中不应该叨陪末座,就接受了郭小莲的“创意”——以三圣座像下面安装电动轮子,让三教领袖“轮流坐庄”。传统文化在商业大潮的冲击下越发显得左支右绌。焦石教授谐音礁石,被学生戏称为焦大。鲁迅曾经说过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 ,作家在访谈中也曾经说过“我在小说主人公身上寄托着我的理想与思考。” 焦石教授是作家着力刻画的人物,从带学生考察老姆山,阻止炸山填海,到被迫停课,积极宣传人类世,奔走于崇山峻岭,研究岱崮地貌,极力倡导环保,堪称忧思深远。作家与焦石教授同龄,都已年过花甲,作家对于人类世的梦也借焦石的口中说出,而焦石教授在金钉子研究受挫之后的思考与顿悟,又转向对人类世的研究与推广,其实也正是作家自己渴望继续有一分光、发一份热的理想映照。《人类世》同赵德发之前的《君子梦》、《乾道坤道》和《双手合十》的人物塑造模式有相似之处,即都有这样一个心怀理想的人物,却都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焦石教授也走入和作者曾经塑造的许正芝、许景行、慧昱、石高静并行的理想主义人物画廊。

沧海桑田,造作之相

作者自己称这篇小说是“历史地质学的视角,反映的生活更加宏阔,思考也更趋于终极” 。小说中的关亚静在随老师同学考察岱崮地貌的时候流下了眼泪,焦石教授对此种行为的评论是:“突然明白自己站在怎样的一个时空节点上,无法表达心情,只能大哭一场。”书中的很多人物都关注于眼前的蝇头微利,而焦石、关亚静和穆丽儿却在关注整个人类的生态。同样的对比还作品从海晏这个小城开始写起,将笔力触及到老姆山、孙家疃、三峡,远至美国、非洲,网罗形形色色的人物,形成了一种扭绳式的结构,场景不可不谓宏阔。

赵德发的前期小说是以书写乡间人物而著称的,他也一直在作品中思考着农民的心灵归依问题。张炜在作品研讨会上称这部小说是“自觉突破乡土小说的一种努力”,但是城市的背后是广大的乡村,乡村也面临着城市化进程加快时期的种种窘境。赵德发自己说,他着力“刻画土地的道德伦理 ”。孙家疃是被城市所破坏的凋敝村庄的缩影,这里的人“吃城市的屎”,靠捡垃圾为生,土地已经对他们没有了吸引力。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失去了淳朴,只有哄抢和争斗,甚至变得更加贪婪。在文中有一个很让人深思的细节,孙参富裕之后给孙家疃的村民贴补修筑新房、兴建道路,但村民却认为孙参没有出修房子的所有费用而对孙参颇有微词,而当孙参把洋垃圾堆到孙家疃之后,村民反而纷纷赞扬孙参。原本依附于土地上的农民却如此轻易地抛弃了土地,这可以说是一种异化。

在现实主义的双线叙事中,也时有富有灵性的闲笔。錾磨的行当以及錾磨人孙巧锤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可以说是一种风情叙事;校园里的师生和同学之间温馨的情谊,也提供了当代校园叙事的一个书写;关亚静和蒋发达的“如同揿动了心中的开关一般”、“胃突然一动”的小儿女爱情,常常使人会心一笑,冲淡一些主题的沉重。而焦石教授的讲课内容的嵌入,阿姆斯特朗的推特内容和田思萱《沙粒的诉说》的QQ空间日志文本都有着网络时代的特色,也丰富了文本表现形式的多样性。

《人类世》是一部具有世界性眼光的作品,是作家对于国际环境议题的独特回应,也具有着在地性的社会学意义。小说以孙参强撑着身体,等待着从美国回来的儿子阿姆斯特朗为结束,他的意念幻化成蝴蝶在一片光明中奔向儿子。也许人类世还能有序地延续下去,无论是地球还是遥远的火星,人类的生存还有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