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莫斯科娜:奥斯维辛之后仍有诗
来源:腾讯文化 | 陈默 袁婧 邹迪 2016年11月01日09:50
采访:陈默 翻译:袁婧 校对:邹迪
米利亚姆·莫斯科娜
“人总是会遗忘,但是语言保有它自己的记忆。我也觉得很惊奇——拉迪诺语怎么会在500年后被保留下来,而且还在被使用。”在10月底的国际诗人扬州瘦西湖虹桥修禊活动上,61岁的女诗人米利亚姆·莫斯科娜(Myriam Moscona)告诉腾讯文化作者。拉迪诺语是她所属的赛法尔迪(Sefardi)犹太人一直使用的语言,也是她近年来创作时使用的语言。
莫斯科娜来自墨西哥。作为目前西班牙语世界最有代表性的诗人之一,她和来自西班牙、哥伦比亚、洪都拉斯、古巴的诗人一起,参加了今年的国际诗人扬州瘦西湖虹桥修禊活动。这一活动在2013年由中国著名诗人唐晓渡和杨炼发起,今年是第四届。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应邀参加的国际诗人集中于西班牙语诗歌领域。
莫斯科娜的父母是从保加利亚迁徙到墨西哥的,他们都是赛法尔迪裔犹太人。赛法尔迪犹太人也被称为西班牙系犹太人,是犹太族群的一支,占犹太人总人数的20%。和其他犹太族群一样,他们命途多舛,四处漂泊。15世纪末,欧洲掀起大规模的驱犹运动。1492年,为了建立一个纯粹的天主教王国,西班牙国王斐迪南二世下令驱逐境内的所有犹太人,并限制他们带走自己的财物。可以说,西班牙犹太人最后带走的,几乎只有语言。
这种语言叫拉迪诺语(Ladino),也叫赛法尔迪语,或犹太人西班牙语。它源于古老的卡斯提尔西班牙语,也混有希伯来语成分。被逐出西班牙后,流落到欧洲其他地方的赛法尔迪犹太人一直在使用它。拉迪诺语因此成了语言史上的活化石。
在那场轰轰烈烈的驱犹运动过去四百多年后,犹太人又遭遇了一场巨大的灾难。二战期间,纳粹德国对犹太人实行种族灭绝政策,许多欧洲的赛法尔迪犹太人被送进了焚尸炉。但因为保加利亚特殊的政治环境,一部分人得以幸存,其中就有莫斯科娜的父亲。
二战后,莫斯科娜的父母从保加利亚来到墨西哥。莫斯科娜就生在墨西哥。她一开始用当代西班牙语写作,著有《最后的花园》《前夕》《游泳的人》等作品。后来,她转而用拉迪诺语写作,著有《洋葱皮》《如此这般》《从我的口中》。因为写作和翻译,她获得过墨西哥阿瓜斯卡连特斯诗歌奖、哈罗德·莫顿·兰登奖、国际笔会诗歌翻译奖等奖项。在她的文字中,“身份认同”成为一个重要的主题。
在扬州参加活动的间隙,莫斯科娜对记者讲述了她的写作故事和家族史,以及赛法尔迪犹太人和拉迪诺语的历史。
在拉迪诺语中,赛法尔迪犹太人实现了一种抽象的民族团聚
记者:你说拉迪诺语是一个奇迹。这是为什么?
莫斯科娜:拉迪诺语的历史是独一无二的,在世界范围内,都很难再找到一种像它一样的语言。可以通过它的语言学历史,像照X光片一样考察它出现和发展的历史。
15世纪末,在西班牙的犹太人被驱逐出西班牙,流亡到欧洲地中海和巴尔干群岛等国家。他们是带着自己的语言离开的。在迁居的国家,这些犹太人学会了当地的语言:法语、意大利语、希腊语、保加利亚语、土耳其语、捷克和斯洛伐克语……但是在自己的家里,他们继续使用赛法尔迪语——他们从那个时代的西班牙带来的、自己的语言。这种语言,就是在《堂·吉诃德》那个时代的语言。
这些犹太人经历了背井离乡,他们的语言在不同国家、地区经过了很多代人的传承和演变。称得上是一个奇迹的是,这种语言的持有者把它传承了30代,经历了500年的时间。至今,拉迪诺语仍然在犹太人家中被使用,仍然有活力。这就是说,犹太人西班牙语经历了30代,被保存了下来。在语言中,实现了一种抽象的民族团聚。
记者:你提到中世纪犹太人的被驱逐,那么,二战对拉迪诺语和赛法尔迪犹太人又有什么影响?对你的家族呢?
莫斯科娜: 二战期间,拉迪诺语和大部分说拉迪诺语的犹太人一起在纳粹的集中营中被焚烧了——说到这个,我就想流泪。但还有一些犹太人幸存了下来,主要是在保加利亚的犹太人。他们也曾经被监控,但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保加利亚民众抗议(纳粹)把(保加利亚)犹太人关押到集中营去。
我长大后了解到,我父亲在20岁时,曾经被送上开往波兰集中营的火车。当时在保加利亚的东正教主教(你们要知道,俄国东正教在当地有很大的影响力)为了制止这辆满载犹太人的火车离开保加利亚,躺在了铁轨上。他说:“如果火车想开走,就要从我身上轧过去。”火车最后没能开走。当时的保加利亚民众和教会都想保护犹太人,向保加利亚的国王写信请愿,阻止将犹太人运到集中营。正因如此,我的家族在二战中幸存了下来。
二战以后,父亲在墨西哥的亲戚捎信给他,让他到墨西哥去,说墨西哥对犹太人比较宽容,可以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我的父母就这样来到了墨西哥。
10年都沉浸在拉迪诺语的世界里
记者:你出生在墨西哥。对童年时的你来说,拉迪诺语意味着什么?
莫斯科娜:拉迪诺语与其说是我童年的语言,不如说是我语言的童年。到墨西哥很多年以后,父亲把我的祖父母接到墨西哥。但是我的祖父母来墨西哥的时候年纪很大了,学不会墨西哥的当代西班牙语,所以他们一直跟我说拉迪诺语。
拉迪诺语是我童年时经常听到的语言,不过我从来没有说过它——祖父母跟我讲拉迪诺语,我用当代西班牙语回答他们。说当代西班牙语的人,都可以听懂拉迪诺语。
记者:你一开始用当代西班牙语写作的,为什么后来开始用拉迪诺语写作?
莫斯科娜:时间会让人遗忘。在很多年里,我几乎把拉迪诺语完全忘记了。但是记忆深处的东西一直都在。心里藏有很多真理,需要时间沉淀后才会找到。
我曾经得过一次古根海姆奖学金。它的要求是要完成一本诗集。用这笔钱,我来到保加利亚,并在保加利亚开始寻找我的家族的痕迹。在保加利亚旅行时,我记了好几本笔记。我本来打算创作一部拉迪诺语诗集,但回到墨西哥以后,我有太多的东西在心里涌动,于是我决定随着我的心,创作一部拉迪诺语小说。此前,我觉得自己只应该写诗歌,从来没有写小说的规划。
这部小说并不长,却花了我6年的时间。它讲述了一个家庭的故事。故事里,一个小女孩和她特别古怪的祖母在一起,小女孩受了很多苦,但是从外祖母那里,她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财富,这就是拉迪诺语。
小说叫做《洋葱皮》。洋葱是一个隐喻:洋葱有很多层,洋葱一层层剥开的样子象征了语言的层次,而且切洋葱会让人流泪。它是我所有作品里唯一的叙述性的作品,获得了墨西哥最著名的文学奖。我完全没想到我可以得这个奖。
记者:你后来又是什么时候完成你的拉迪诺语诗集的?
莫斯科娜:我去保加利亚是2006年。现在,在10年以后,我才完成了这本诗集。
这10年,我都沉浸在拉迪诺语的世界里。实际上,这个世界正是我童年的世界,也是我祖先的世界。我的父母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用拉迪诺语写诗歌,也是我对逝去的亲人和语言的找寻。
童年和祖先,对于一个人来说,就是这个人的根。但对于我来说,我的根是曾经被移植过的:在西班牙移民到拉美的移民潮期间,西班牙移民也把他们的语言带到了拉美的城市和农村。当时的农民文化程度不高,他们跟这些欧洲移民学习西班牙语,学会了他们当时使用的西班牙语。就这样,很多古西班牙语词汇在拉美的一些农村也被保留了下来,拉美的一些农民至今还在使用它们。(这也影响了我。)
我的这本诗集的名字是《如此这般》(Ansina),现代西班牙语的说法是Así es。很有意思的是,人们并不知道,这些听起来并不正确的西班牙语词,是凝固在时间里的语言的化石。每个词汇在它语言传承的历史里,都藏有自己的故事。
记者:在上述诗集和小说之外,你还发表过什么与拉迪诺语有关的作品吗?
莫斯科娜:我将几个世纪里流亡的赛法尔迪人的创作的诗歌编辑成册,共六篇,都很短。
记者:你怎么看待语言和身份的关系问题?
莫斯科娜:它们是在一起的。一种语言就是一种对世界的认知。拉迪诺语就像一条强韧的丝线,将分散在世界不同地区的所有赛法尔迪犹太人移民,紧紧地连接在一起。
记者: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说过,阿拉伯语就是他的祖国。对于你来说,拉迪诺语是不是有同样的意义?
莫斯科娜:这句话不是阿多尼斯的原创,很多人都说过。对于所有的作家来说,语言都是他的祖国。
诗歌不仅仅是用来咏叹花朵的
记者:你在诗集《女访客》(The Women Visitor)中,给了《圣经》故事中的罗得之妻一个名字。(注:她因忍不住回头看索多玛城,变成了盐柱。)为什么要这样处理?
莫斯科娜:我父亲去世得很早,而我的母亲从未见过她的父亲。在我的家庭里都是女性来掌舵,担当重任。
罗得之妻是《圣经》那个故事里的主角,却没有名字。所以在诗歌短小的篇幅中,我给了她一个名字。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象征,象征着为被取消声音的、被压制的女性正名。就像西蒙·波伏娃所说,女性是天空的另外一半。
记者:在你的《最后的花园》一诗中,写了充满压抑的奥斯维辛花园。阿多诺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为什么你却把奥斯维辛写进诗?
莫斯科娜:战争之后,诗歌在战争的伤痛中仍然存活着。我是生于二战后的一代,并没有经历战争。我知道,诗人保罗·策兰在所有家人被纳粹杀害之后写了一首诗。在诗中,他请求他的母亲允许他继续用德语的韵律创作诗歌。
对于我来说,诗歌是我观看世界的唯一方式。(沉思)我不想说一个空洞无意义的句子,我想说,开始尝试创作诗歌的时候,我很年轻,我感受到自己和当时的世界的苦痛,于是我开始写作诗歌。诗歌不仅仅是用来咏叹花朵的。
腾讯文化:你的诗集被翻译成很多语言,你也得过国家诗歌翻译图书奖。你怎么看诗歌和翻译之间的关系?很多人都认为诗歌不能被翻译,你对此怎么看?
莫斯科娜:不同语言和文学之间,唯一的交流方式就是翻译。我很感谢翻译的存在。没有翻译,我们怎么可能读到那么多俄语、法语的作品?我觉得翻译就像爱情。爱情常常是不完美的,却非常有意义。翻译也是这样。
附:莫斯科娜作品《入籍证明》
外国女人的女儿们
我们带着微笑的罗盘降生
在高贵的时日里
我们参观过巴黎的博物馆
走进卢浮宫寻找蒙娜丽莎
我们也在逆境中成长
并露出可预知的强笑
如果战争把我们赶出了其他大陆
一阵风判处我们双重视觉
我们会永远地停留
在逗留与离开之间挣扎
我们渴望在露天分娩
为了让血落在坚实的土地上
直到我们的根迷失在历史中
(翻译:袁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