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勺绿
来源:少年文艺 | 麦子 2016年11月04日08:02
(1)
爸爸妈妈坐在沙发上,我蹲在地上。
“我要做餐厅服务生。”我说。
“你说什么?”爸爸漫不经心地问道,目光仍停留在他那双修长的手上。
“我想像妈妈一样,做一名餐厅服务生。”我又说。
这次,爸爸终于听清我在说什么了。他抬起头,有些吃惊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只从未谋过面的小兽。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点了点头。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我沉默不语。
“那意味着你将从我们身边突然消失!”妈妈俯下身,柔声对我说道,试图打消我那不可思议的念头。
“为什么我不可以选择做餐厅服务生?”
“不为什么,只因为你是男孩。”爸爸的视线从我的身上,又回到了他的手上,“你会成为一名优秀的钢琴师,就像我一样。”
“我不想成为一名钢琴师……”我本来还想说,我才不想像你一样,成为一个不停在各种场所弹琴的家伙,但我察觉到爸爸的心思似乎已转移。
我拉开房门,妈妈的目光追随在我的身后,但我没有回头。
正值早晨8点,太阳正冉冉从东方升起,像每个星期六一样,它会在9点整,准时悬挂在城中心那根旗杆的上方,然后在10点向南移一点,在11点又向南移一点,等到12点时,就该向西移了,直到晚上8点完全隐没在云里,接着黑夜便会陡然降临。而不用抬头看,天空一定一派蔚蓝,上面飘着几朵懒散的白云,还慢慢飞过几只呆呆的小鸟……今天才星期六呢,要等到星期三才下雨,在这个城永远都是:
星期一,阴天,刮偏南风。
星期二,阳光明媚。
星期三,下雨。
星期四,12点前下雨,12点后出太阳。
……
星期天太阳休息,月亮会整整一天一夜悬在上空,直至星期一再次莅临。
从不曾改变!从我记事起就这样,这里的每个人,包括稚童都知晓未来的天气状况,就像清楚地知晓着他们的未来。
一缕阳光不经意跳进我的眼里,刺得我的泪马上流了出来。我刚侧过头,便在泪光中看见了隔壁的乔斗医生。
星期六是乔斗医生行诊的日子,这一天他会在早晨8点准时坐在诊所前的椅上,等待病人,直到晚上8点准时关门歇业。
“你好,乔斗医生。”我喊道。
他朝我点了点头,没有回说“你好”。在这个城,仿佛每个人都可以理所当然地冷漠对待其他人。我恼怒地想着,抬起脚,将一块小石头狠狠地踢到了街上。房间内,传来妈妈摆放碗筷的声音、爸爸坐在钢琴凳上的声音,他们好像对我的想法已完全遗忘?
那位总是穿着格子衬衣、剪着刺猬头的园丁朝乔斗医生走了过去。
“我的腿好疼。”园丁说。
乔斗医生点了点头,领他走进了诊所。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一定会给他开一种红色的、带点苹果味儿的药片。我肚脐疼的时候,他就给我开这种药片;我脑袋痛的时候,他还是给我开这种药片;我的脖子疼、手肘疼时,他给我开的仍是这种药片。不但如此,在爸爸去他诊所时,他开的是这种药片,在妈妈去他诊所时,他开的还是这种药片。除非你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痒,如果没有记错,治痒痒的药全是那种紫色、带点橘子味儿的药,而治疗刀伤、棍伤的药则全是那种黄色、带着蜂糖味儿的药……这很令人困惑,但我又找不出答案。
“我们全都一样。”绿风曾如此说过。一开始,我不太明白他的话。
“所有人的三餐都相同,星期一早晨吃面包、喝牛奶,中午吃蛋炒饭,晚上吃萝卜面条;星期二早晨吃苹果、燕麦片,中午吃咖喱炒饭,晚上喝罗宋汤、吃面包……所有人的食谱都完全相同,你不觉得奇怪?”绿风问我。
对哦,如果他不提醒,我的确没注意到这点。
“更离谱的是,居然从来没有人想改变这些。”那时,绿风和我坐在这个城最高的屋顶上,他满脸的忧愁和不解。
“改变?”
“是的,我们为什么不试着在早上吃蛋炒饭,在中午吃面包、喝牛奶,而在晚上吃青菜肉丝面?”
“可是,妈妈们只会在星期一早晨给我们准备面包、牛奶……”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为什么她们只能这样,难道她们就不能重新有一套食谱?”
我无法回答绿风的问题。我抱着腿,看着熟悉的天空。
“你知道吗,我并不想成为一名制陶人。”那时,绿风又突然说道。他的话吓了我一跳!
在这个城,每一个女孩16岁时都必须继承母亲的职业,而每一个男孩16岁时则必须继承父亲的职业。没有人知道这条规定从何而来,但每一个人却都始终坚定不移地执行着。我想,这大概是因为那些绿衣人的缘故。
每月的第一天,那些穿着绿衣的蒙面人都会突然出现在城中。他们严肃而认真地一一巡视过我们的街道、店铺、学校,又一一审查过每个人。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只觉得他们露在头巾外的两个眼睛像暗夜中的狐狸,透着奸诈和狡猾。
“你们不能随便出入我们的城。”总是不停地在墙上抹着灰浆的壮伯曾拦下那些绿衣人。
“你们的城?嘿嘿!嘿嘿!”强伯的话让他们全都笑了起来。
“我们应该将他们赶出去。”强伯对所有人说,可是无人附和他的提议。大家全都默默回到家,关上了窗,只留强伯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城的广场上。
绿衣人离开了。
第二天,强伯从家里消失了。
是那些绿衣人带走了他!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就像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曾带走擅自更换工种的花匠、不愿穿邮服上班的邮递员。
“绿衣人会知道这一切的!”我提醒绿风。
“反正,我不想继承父亲的职业。”
“那你……想干什么?”
“我啊,什么也不想干。”绿风侧过头,认真地看着我,“在这里,为什么理发师永远是理发师,售货员永远是售货员,泥瓦匠永远是泥瓦匠?为什么不可以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想过这些吗,豆壳?”
我摇了摇头,绿风的“为什么”可真多!
和绿风聊天后,我失眠了,脑里也开始不停地冒出许许多多的“为什么”,比如为什么每个孩子到16岁就必须工作;为什么每个人在60岁时就会死去;为什么爸爸弹奏的《绿炫雾》永远都在第56秒时会出一点小错;为什么妈妈在星期四做的咖喱饭里总会有番茄……
我从未想过这些“为什么”,如果没有绿风的提醒,我肯定也会像城里的所有人一样继续懵懂地生活下去。
绿风是在他16岁又1个月时消失的!
(2)
绿风15岁10个月时曾告诉我,他想要离开这个城。他还说,“豆壳,你和我一起逃吧,让我们逃出这个城,看看外面的世界。”
绿风的话极具诱惑力。我被他煽动起来。
我们在一个周三的晚上出发。
很多人看见背着包袱的我们,却无人阻止,也许是他们早已知晓结局,但也许只是他们不想惹麻烦,用绿风的话说,就是这个城的人天生没有关心别人的那根弦。听了他这句话,我有些不高兴,至少我认为妈妈还是爱我的,身为餐厅服务生,她虽然总是忙碌在一个鲜有人光顾的餐厅,但她却从不会像爸爸那样,只会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月光皎洁,周三的夜晚都这样,不像周二没有月亮,也不像周五月光黯淡。
我和绿风走啊走,走了好远的路,远得我们以为到了城边,远得我们疲惫得想躺下睡一觉。可是,等我们醒来,一睁开眼,却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我们又回到了出发的原点,回到了绿风家那栋开满喇叭花的房前。
“一定是因为我们睡觉了。”绿风说。
于是,第二个周三的晚上我们又出发了。
“这次,千万不能睡觉。”绿风提醒。可是,等我们看到城边那些高高的围墙时,不知为什么我们的眼睛就再也无法睁开。
我们又回到了原点。
绿风不想放弃。后来,他又独自尝试了两次,但结局仍是一样。
绿风决定将他的“反抗”进行到底。16岁生日那天,他没有走进父亲的制陶店,而是头顶一破桶疯玩了一整天,而从那天后,绿风就顶着那只桶行走在城的大街小巷,直到绿衣人再次循例来查。
绿衣人看见绿风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他看了又看。第二天,绿风便消失了。
我不知道绿风去了哪里,他已整整消失3个月又2天。我曾路遇他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看上有些忧伤,但却不是我所想象的那般悲痛,仿佛早已接受了命运对他们的安排。而我呢,失去他后,我的世界就突然露出一个好大的洞,让我越来越害怕朝这个城的任何地方看——广场上永远都那么热闹,扮演小丑的人永远都朝着天空在抛球,而那几个“游客”永远都坐在遮阳伞下喝酒……这个世界熟悉得让我恐惧,而再过3天,我就16岁了,我将永永远远在这个城生活下去,直到60岁时突然逝去……我突然明了了绿风的心境。我也好想逃出这个城!
(3)
“你不要做餐厅服务生。餐厅服务生好辛苦、好无聊!”晚上,妈妈走进我的房间。
我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其实做钢琴师也蛮好的,你瞧你爸爸弹琴时多投入啊。”
那叫“投入”吗?他分明是机械地、不停地按着黑白键好不好?
“妈妈。”在她准备离开时,我叫住了她,“我不想做餐厅服务生了,我也不想当钢琴师。”
我看见妈妈的脸色变了。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摇着拨浪鼓,走在城的大街小巷。”我对她说。
妈妈的脸色难看极了。不过,她并没有朝我冲过来,恳求我改变主意,或者说那些她害怕失去我的话。她好像很理性地就接受了我即将“消失”的事实。
爸爸没有对我的决定发表更多意见,他认为他已对我说了所有该说的话,而在我16岁那天,他也只问了我一句:“真不和我一起去弹琴?”当他得到我的答复后,便拉开门,上班去了。我觉得他对他双手的关心早已甚过我这个儿子,而妈妈呢?她只是忧伤地望着我。幸亏他们如此,否则我还真没足够的勇气拿起那个难看的拨浪鼓。
“咚咚咚。”我寂寞地走在城的大街小巷,有人看我,有人没看我。他们都很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卖菜、捏糖人,或是扫街、看书。
我从早走到晚,有一种兴奋开始隐隐在我的心中升腾,像迎接初啼时的黎明般准备迎接那些绿衣人。我期待他们能带我离开这个城,或是让我彻底在这个城消失。
绿衣人是在10天后出现的,为此我已整整失眠10个夜晚。他们像看绿风和强伯那样,将我看了又看。
“你应该成为一名钢琴师。”绿衣人对我说。
“是的,先生,可是我更愿意摇着拨浪鼓。”我对他举起手中的鼓,轻轻摇晃起来。其实,我早已厌倦它发出的“咚咚咚”。
黄昏的时候,绿衣人朝着城外的方向,离开了。
我躺在床上,耐心地等待着。其间,妈妈进来看我。
“再见了,妈妈。”我对她说。
“豆壳。”妈妈喊着我的名。我期待着,多么希望能看见她的泪水和不舍。可是,她只是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
“现在10点了。”客厅里,爸爸说话了。他在提醒妈妈,也在提醒我,睡觉的时候到了。他好像不准备和我告别?
我是在睡梦中从城“消失”的,等我醒来时,就看见了那些绿衣人。
(4)
我站在一间无比宽敞、无比明亮的玻璃穹顶下,周围站着许许多多的绿衣人。
“sir,我带来了这个活跃分子。”一个绿衣人指着我,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说。
“最近,‘半勺绿’里出现自主意识的家伙真是越来越多了呢。”老头饶有兴趣地打量我。
“半勺绿?”我对这个名字有点熟悉,有点陌生。
“怎么,这么快就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老头冲我笑起来,将我的脑子顿时搅得像浆糊。
“就是你刚才来的城啊。”老头对我指着他身后的电子屏幕。屏幕里,是我熟悉的街道,是我熟悉的夜空,是我熟悉的夜游诗人在歌唱,还有那只熟悉的狗在汪汪叫……
“你在监视我们的城?”一股怒火,将我快要点燃。
老头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我,“那不是你们的城,而是我的城,是我所建造,是我所构思出的城,你们全都是从我这里……”他指着自己的脑袋,“模拟出来的。”
我有些糊涂。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玩过的提线木偶。那些木偶的线提在我的手中,我想让他们怎么走就怎么走,我想让他们做厨师,他们就得做厨师;我想让他们当警察,他们就得当警察;我看谁不顺眼,就将其扔放到一边……原来,在我玩着木偶时,别人也正“玩着”我这只木偶!
“你不应该这样。”我对他说。
“你的意思是,不应该创造这一切?”老头仍微笑着,俨然和蔼的长者。
我想摇头。可是,那样半勺绿不就不存在了吗?而木偶如果没有提线者又有什么存在的价值?我顿时一派茫然。
“为什么要将我从半勺绿带到这里?”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这个重要的问题。
“你果然受到绿风的影响。”老头看着另外一块电子屏幕,“理由很简单,因为你们已在虚拟的电子世界产生了自主意识,开始怀疑那里的一些东西,不愿再遵守那里的规定,这会破坏那里既有的秩序。”
我明白了。
“然后呢?”我问他。
“然后,你可以到那里。”他指着刚才所盯的屏幕。
“哪是什么地方?”
“九勺绿!一个我为半勺绿和其他城所觉醒的自主人建立的电子城。”
“在那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老头摇了摇头。
“那里的天气、风速也是可以预知的吗?那里的食谱也是规定好的吗?那里的钢琴师一辈子也只能做钢琴师吗?……”我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九勺绿是半勺绿的升级版,当然会比半勺绿更多自由和更多选择……”
只是“更多”而已,但我不过仍是提线木偶而已,不是吗?这和待在半勺绿又有什么区别?我突然想对自己的逃离发出一声狂笑。
“如果我选择不去呢?”
“那我只好让你彻底消失。”老头看了我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
对不太好使唤的提线木偶我也会选择放弃。我理解。
“sir,他决定去哪里了吗?”一位绿衣人走了过来。
老头银灰色的眼睛看向我。突然之间,我想起不知从哪里看来的一句话:“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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