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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的河流

来源:文艺报   | 薛喜君  2016年11月07日09:39

通往东宁的火车仅有一趟。

傍晚,我拉着行李箱刚走出家门,秋风就如一把长矛,张牙舞爪地穿透了衣衫。我无法阐释深秋的风是否带着邪念,反正那一刻,我沦陷到悲凉和孤单里。莹白的街灯宛若深巷里的女人,张扬地把光辉尽情地投向路人。可路上的行人却无暇她的身姿,疾驰的车轮和匆匆的脚步无疑是决绝的回应。

街灯只能在无数条影子里叹息。

当我站在三岔口镇时,我恍若如梦。据史料记载,早先的三岔口是东宁的中心。70年前,日本关东军把东宁作为侵略扩张的据点,在这里建飞机场、修铁路,还修筑了要塞群。由此,东宁不仅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后枪响的地方,也是侵略者的终结地。时隔70余载,当我穿行于街道时,每走一步都感觉到了脚步的沉重。心头也有无数个故事要讲述——我更乐于把东宁称为边城,因为东宁与俄罗斯仅一条瑚布图河相隔。

一座白砖红瓦的房屋里,两铺热炕,一个有着四口锅的灶台。我的落脚处,竟是我梦中的伊甸园。菜园里的白菜、萝卜、韭菜、小葱还是一片葳蕤,尤其经了秋风的葡萄,味道更加深邃。院门前是大片等待收割的稻田,不远处起伏的山峦是俄罗斯的地界儿。日夜奔流的小乌蛇沟河,蜿蜒着与瑚布图河相会,又绕过山峦与绥芬河相拥,欢天喜地去了大海。

女主人玫玫是我的本家。一见面,她说似曾相识,我说好像见过。玫玫是小学校长,她能干、能担当、能吃苦、能忍耐,她用沉默向生命宣告,生活无难事。每天早上,我都在袅袅炊烟中开始工作,写得肩胛酸疼的时候,也会到门口的葡萄架下摘几粒葡萄。又在明媚的阳光中眺望着山峦,亦或看收割机在稻田里吃进稻穗,吐出稻草。高安村安静得宛若一幅画,置身于画中的我,仿佛回到了前世。玫玫上班之前,不但把早饭做好,还把午饭也放在锅里。玫玫每天换样地做饭菜,声称要把我喂胖。只可惜我的胃口不争气。玫玫说村里有一家供销社,供销社的老房子还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产物。玫玫的话,让我突然想起家乡的“合社”。小时候,我无数次地骑在祖父的脖颈上,到合社买最贵的罐头,买最好吃的饼干和槽子糕。祖父总是眯着小眼睛呵呵地笑,他说我孙女尽挑贵的要。

我跃跃欲试地要去供销社,去那里寻找一种久远的情愫,抚慰我远离故乡后被撕碎的疼痛。第二天,我去了两趟供销社,都被一把锁头挡在铁栅栏的门外。院子里的一条老狗有气无力地冲我叫唤两声,就再无声息。我问在门前锻炼的老者:“供销社为何不开门?”他说:“他家住河南,在家秋收呢。”我想老者说的河南一定是以小乌蛇沟为界,从河南到河北或许也有一段距离。第二天上午,我终于走进供销社,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仿佛又回到了祖父脖颈上,脚步有些飘然。我飘然地买了两双塑胶手套和一盒肉罐头,飘然地从供销社里走出来,还飘然地沉浸在回忆里……一条一岁左右的小黄狗,不离不弃地跟在我身后。她亲昵地扒着我这个外乡人的后腿,任凭主人喊破嗓子地呵斥,小黄狗头都不回。我对小狗和善地笑,它像一位久别的老友,更是撒欢地往我身上扑。我们不离不弃地走着……突然在两座房子的夹空儿,一条狗探出头来,哀怨地叫了两声。小黄狗愣了一下神儿,咯噔地站住了。它冲我嗅了嗅鼻子,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转身毫不犹豫地弃我而去。我愕然地站在路中间,看着小黄狗和另一条狗亲热。许久,我笑了。世间的感情竟然如此脆弱,相爱和分手就住对门。

在高安村,我被一条小狗抛弃了。

傍晚,玫玫进门就开始忙活,滩头鱼、笨鸡、猪排骨,她一边忙活一边讲述讲武堂毕业的爷爷,讲奶奶,他们因为闹革命坐了监狱。玫玫的父亲跟着奶奶在监狱里长到8岁,要不是中苏交换战俘,爷爷或许就把苏联的牢底坐穿了。爷爷是家族的叛逆者,所以,父亲和他的兄弟对家族知之甚少。那几天,我忙于手头上的文字,就在心里暗暗地盘算,走之前去看望玫玫的爸妈。

玫玫休息时,带我去看小乌蛇沟和瑚布图河。我们钻过铁刺网,站在河滩上,我凝望着交汇的河水,凝望着河对面的林木,凝望着俄罗斯的土地,这个地方我第一次来,但对这里的山水,仿佛早就熟稔于心。我告诉玫玫我写了要塞,写了橡树。玫玫说:“我带你去看吧,要塞就在我们学校旁边,那座山上就有橡树和山里红。”写累了,决定休息一天,也趁机和玫玫去看山。玫枚说,平时她大都走着上下班,今天坐线车。半路上,我们搭了一辆三轮电瓶车。开车的也是一位老师,他一大早是去收包果园子的钱。

山上的风肆虐地嘶吼着,但我一点都没觉得恐惧。由于没有路,玫玫豪气地带我过水沟、钻包米地。她担心我的体力,走在前面的她都先把蒿草踩倒,然后才让我走。或许,我前生曾是山上的一棵草,也或许是一块石头,反正我对这里的山有一种亲切感。在山上,我认识了橡树,采了橡果儿,摘了山里红。玫玫说,明年开春野玫瑰绽放时,她给我酿花蜜。我咂着嘴,仿佛在品味着花蜜的香气。我们蹬上一处平缓的坡,玫玫说,爷爷奶奶的坟就在那里,他们没有合葬。我站在玫玫的身后,合掌拜谒了苦难深重的爷爷奶奶。

玫枚说:“周末爸妈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头一颤。”

我与父亲的疏离,是因为一场死亡。父亲走时才45岁,他的相貌永远地定格在45岁。我从没有想过父亲年老时的样子。当玫玫的爸妈走进门时,我的心一下子就颤抖了,这不就是我的父亲吗。那一刻,压抑在心底的思念和委屈,如鸟扑棱棱地飞出来。那一刻,我真想化作一只鸟,扑进老父亲的怀里尽情地哭一场——我沉重的哭声会飞过山巅,落在俄罗斯的土地上都能砸出响声。那天,我两度流泪两度哽咽。我叫他们爹和娘,父亲说:“还是叫爸。叫爸亲。”79岁的老爸念过书,他能写歌、能谱曲,这也是我们族人骨子里的东西。老爸不善言辞,但我知道,他的心热着呢。只不过,被岁月河水涤荡的心事已然轻飘得如烟了。我问爸:“会为生命的不公而觉得不平吗?”他看着脚下的路,缓缓地说:“修建一条路,有多少基石被碾压在下面,何况建设这么大的一个国家。”老爸的话,让我的心抖地一疼。

我让眼泪倒流回去。

薄霜宛若一缕轻纱披在翠绿的菜叶上。我静静地看着雾霭下的菜地、稻田、山峦……但我却不敢直视老父亲的脸,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除了岁月的痕迹,还刻着我们家族的记号:坚韧和不拔。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