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妙的来处
来源:文艺报 | 沈 念 2016年11月07日09:40
沈念,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第二十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1979年生,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协。曾在《十月》《天涯》《世界文学》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并被《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散文海外版》等转载或进入各类年度选本。出版有散文集《时间里的事物》(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8年卷),小说集《鱼乐少年远足记》《出离心》。曾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湖南青年五四奖章。
很长时间没有做梦了。与一个朋友谈青春期的黑夜史时,突然有种莫名的忧伤。我是多么怀念那些夜长梦多的日子:有梦,奇怪的梦;连续做梦,像电视剧一般。梦醒之后,我会跟人迫不及待地述说它们,或者白纸黑字藏之抽屉。这时的内心充满柔软或坚硬的力量。现在,无梦抵临我的夜晚,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现实。我想,我时常的悲观是因此而诞生的吧。
最不会回答他人的一个问询:你是如何走上写作之路的?我顾左右而言他,拿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来塞责一番。生活的胶片快进快退,但总有不变的如海下冰山。我特别怀念那段孤独而苦闷的青春期。偏于城市一隅的工厂学校,那里记录了我长达10年的青春期生活。这是一把再锋利的锉刀也锉不没的。我一次次走离,却感觉无法割裂那块时光琥珀。不管我到哪里,我还“居住”在那里。那些人和事若即若离,那里隐匿着妖魔鬼怪和鲜花雨露的东西。
那个上世纪90年代曾红极一时的大型纺织厂,老远能隐约听到机器散发的热气腾腾的轰鸣。在国企改革的回光返照之中,数千职工却即将迎来体积庞大的阵痛。报到第一天,我被派到青工宿舍与人同住,给人挡在门外,里面的“主人”毫不客气地对掏钥匙的管理员说,老子在谈恋爱,老子都30多了!逐客令让我意外获得一个单独的空间。至今我辗转搬过七个住处之多,但对最先安置我的肉体和萌芽的精神,冬冷夏热的一楼宿舍记忆犹新。门前常有楼上倾倒的一片狼藉废物,宿舍8个平米,却宽敞地置放着单人床、桌子,一个长方体铁架,头顶摇摆不定的吊扇整个夏天没有歇息过。我没什么朋友,也不愿与人交往。那个拒绝我的青工是电修班的,为了消除我对他的不良印象,热心地来给我的电表做手脚,以逃避用电的苛规。结果某个冬夜电炉不慎烧燃棉被,我被烟呛醒,手忙脚乱地扑打棉被上的火星,越扑打,火势越蔓延。惟一的度冬棉被最终在火星四溅里变得斑驳坑洞……周围的一切与想象都有着差距,就像那些棉被上的坑洞,让难以言述的孤寂塞得严严实实的。
还有那些林荫道上的无数黄昏。摩肩接踵的下班人群,听着广播里的流行音乐,却神色焦虑地走着与我方向相反的归家之路。我藏身他们之中,像一尾逆游的鱼,穿过叶蔓飘摇的水草,去找一个可以安顿自己的洞穴。我也焦虑着黑夜如何度过,如何用夜色的锋利划开被一团茧丝缠绕的内心迷惘。
也许是那些让人晕眩和迷失的黄昏与黑夜,那些袭扰我的悲观主义,让我选择了读书和写作。只有在思索时,才能完成个人对时间的抵抗,只有融进想象中的世界,才发现那颗鲜活的心还在有力地搏跳。是的,阅读帮我打开写作之门,那些梦、青春期的疼痛、身边熟悉或陌生面孔的哀伤、庸常生活中的诗意,在夜晚的稿纸上呈现。住我楼上的一个大学生,外乡人,说着一口“咬牙切齿”的普通话,他率先下岗创业,听说很快赚钱,他从宿舍搬走时把两本撕去封皮的世界名著丢在我的书架上。后来,我听说他死在城郊结合部的出租屋内,案件至今未结。这是让我无比震惊沮丧的一次死亡事故。还有很多微妙的经历,都在那起初的10年里推动我的写作奔跑。
离开工厂去报社做时政记者,我朝出夜归,和一个看似更宽广的社会砥砺前行。职业所决定的忙碌和生活需要你承担的那一部分,让我写着与文学无关的东西。我任其挟持,任时间“荒废”在文学之外。8年之久的停滞,让我每每忆起总有愧疚山呼海啸般而来。两年前,我又因文学的馈赠,得以抽身这原本还会无限蔓延的状态。我鼓起勇气跨过去,内心惶恐,不知道还能不能写下去、写得比以前更好,但我找到了双脚落地行走的踏实感。但我又被一种真实的懊丧折磨,许多写作者都有过的类似的懊丧,它们也许都来源于同一个地方:苛求所带来的痛苦会袭扰每一个虔诚的写作者。是的,坦然面对需要强大的自信,需要建立一个独立旋转的小宇宙。但我已经坚定,再也不会逃离。
在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中,我曾被主人公斯特里克兰身上的那种“虚无”所吸引。这种虚无究竟蓄含着怎样的力量,让一个人胆敢成为别人眼中不可理喻的疯子,决然毁灭所有的羁绊,完成以生命为代价的追寻。他是否出走于一个梦醒之后的顿悟。“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所有的质疑、追问、赞赏、不解,最终变成一声意味深长的唏嘘。这唏嘘像一个坚持跑到终点的马拉松长跑者,一路跑来,摇摇晃晃,但他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跑道。其实我知道,茫茫人海掩藏,时光飞沙覆盖,我一直驻守着属于我的跑道,每每回首那微妙的来处,就会抬头看见月亮,然后抵靠那块巨石继续往山顶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