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葫芦
来源:少年文艺 | 周静 2016年11月22日14:31
1
二姨最喜欢赶集,所以也经常不在家。
从湖中的小岛,到大山深处的村庄,她一个集市都不想放过。这些集市里,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所以二姨也收罗回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东西。
二姨有个铜盆子,盆底画着一条鱼,只有一条鱼。
往盆子里倒满水,敲敲盆子,这条鱼就会游动起来。游着游着,盆子里的鱼渐渐多起来。不一会儿,水草长出来了。那些大大小小的鱼在碧绿的水草间游动,敏捷而欢快。如果你足够有耐心,还能看到慢慢长大的荷叶,和次第盛开的荷花。
那盏铁烛台,什么装饰也没有,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圆烛台,黑不溜秋,很难留意得到。
如果你把蜡烛点上,放进烛台里。等着吧,黑黑的剪影慢慢就会从烛光里走出来。洋葱头一样的宫殿出来了,骆驼出来了,包着厚厚头巾的男人们出来了,头上顶着大竹筐的女人们出来了……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那床捆成一堆的破旧毯子,沾满了灰。
二姨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能随便动它。那是一床旧飞毯,已经旧到不怎么听使唤了。二姨乘着它,原本是打算飞到雪山上去的。结果,也不知飞毯怎么听的,带着她飞到了沙漠里。天呐,正是正午最热的时候,二姨觉得自己都要干得冒烟了。她费力九牛二虎之力,辗转了很多地方,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里。一回到家,二姨二话不说,就抽掉了飞毯正中央的一根经线。
少了这根经线,我试过,随便你用什么口令,飞毯怎么也飞不起来。所以,二姨根本就不用叮嘱我,只是她自己被吓坏了而已。
还有会唱小曲的风铃、能算卦的龟甲、能泡出各种花茶的水壶……什么都有。
不过,我最喜欢的,是一个老葫芦。
跟二姨的那些收藏相比,这个葫芦朴素极了。它没有什么特殊的本领,除了那里面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
拿着葫芦,摇一摇,或是冲它用力吹口气,然后赶紧放到耳朵边上,就能听到里面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
这声音很好听,就像葫芦藤上晒干的小葫芦们轻轻碰撞起来了。
我喜欢听这声音,听着听着,眼前似乎就能看到葫芦藤在篱笆上攀援的样子,看到藤尖尖上卷曲的藤须,看到洁白的葫芦花,看到青青的小小葫芦果……这种欣欣向荣的感觉,让我的心情也变得欢快起来。
我很想让二姨把这个葫芦送给我。
二姨坚决不同意。
她说:“这是我买得最贵的东西了。”
最贵的?
“难道比铜盆还贵,比飞毯还贵?”我不相信。
二姨用力点点头:“是的。”
不会吧,就这个只能发出叮叮当当声响的葫芦?
“它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我问二姨。
二姨眨眨眼睛,理直气壮地说:“它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它很贵。我也想不通,为什么它这么贵。不过,它这么贵,总是有原因的吧。”
我看着二姨,说不出话来。
怪不得姥姥说,很多人赚了钱是一个做两个花,二姨是两个做一个花。
她说的真是没错!
不过,二姨虽然不肯将葫芦送给我,但并不阻止我拿着玩。她只有一个要求:“不可露于人前。”
这好办,我请姥姥帮我缝了一个花布包,把它装起来。兴致来了,我就摇一摇,隔着花布包听那叮叮当当的奇妙声响。
我觉得,二姨基本没有把它收回去意思了。她忙着呢,还有那么多好东西躲在各个角落里等着她去发现。
2
我迷上了葫芦。
不管是挂在枝头的小葫芦、老葫芦,还是劈开当水票用的葫芦瓢,我都要拿着晃一晃。那种奇妙的叮当声再也没在别的地方听到过。
就连风吹过葫芦藤,满藤的葫芦摇晃的声音都没这么好听。
我跟着二姨去赶集。
一到集市,我们就分开了。
我到处去找葫芦。
二姨呢,她最近似乎迷上了葡萄酒。
这次赶集的时候,她又买回了一罐子葡萄酒。上次、上上次,还有上上上次,她每次赶集都买回一罐子葡萄酒。
她已经连着在这个小镇的集市上赶了好几次集了。小镇离家里不远,所以她在家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那酒可真好喝,比姥姥酿的米酒甜,还有一股米酒所没有的葡萄味儿。颜色也很好看,紫得晶莹透亮,装在小小的白瓷杯里,别提多诱人了。
姥姥只准我喝小小的一口。
喝一小口就够了,就够我感受这种微醺的香甜味儿了。
二姨每次都能喝上三杯。喝了三杯之后,她就会说起那个卖葡萄酒的老婆婆:“那个老婆婆就带着一个葫芦。就一个葫芦,她能卖上大半天。她那葫芦比我的罐子大不了多少。我买了一罐子,应该就差不多没了吧。不,来一个人,又买走了一罐子。这下应该没有了吧。不,再来一个人,她还是能从葫芦里倒出一罐子来……不管来几个人,她都能从那个葫芦里倒出酒来,把罐子装满!”
姥姥瞥了二姨一样:“就这样的事情,还能让你觉得稀奇?”
姥姥说的没错。二姨就有一个陶罐子,放一朵花进去,能变出满满一罐子花来。
“不一样。”二姨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了,就像是藏着两颗小星星,“那个葫芦里肯定藏着秘密。”
一看二姨这样子,我就放心了。
那个老婆婆的葫芦这次我也看到了。她的葫芦比我的,不,比二姨那个葫芦稍大一点。我看着老婆婆卖酒,她从那个葫芦里倒出一罐又一罐酒,真的很奇怪呢。
二姨喜欢秘密,我喜欢葫芦的秘密。我们肯定能把这秘密给找出来。
3
再次去赶集的时候,我紧跟着二姨。
二姨也没赶我走。
我们蹲在街角,看老婆婆卖葡萄酒。
夕阳西下,我们才急匆匆地从街角钻出来,找老婆婆买葡萄酒。
老婆婆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说:“没了。”
没了?
她收拾起葫芦,慢悠悠地离开集市。
二姨拉着我跟在后面。
我们一路走出集市,来到原野上。
老婆婆停下来,笑眯眯地看看我们,打开葫芦的盖子,往里一跳,就不见了。
二姨赶紧拉着我跟着跳了进去。
哇——我们跳进了一片陌生的原野里。
原野上有一座小房子,房子前面有一片葡萄园。
老婆婆坐在房子前的摇椅上,望着我们,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她旁边还有一把摇椅,上面放着那个能倒满很多酒罐子的葫芦。
“没有葡萄酒了,都卖掉了。”老婆婆指着葡萄园,说,“得等这批葡萄成熟起来。”
葡萄园里的葡萄藤上,开满了小小的葡萄花。
这还得等多久啊!
“第一天,结葡萄。第二天,葡萄成熟。第三天,摘葡萄。第四天,酿酒。第五天,赶集。”老婆婆说。
哇——这个葫芦可真神奇,居然带着我们来到了这样一座葡萄园!
我看看二姨。二姨笑眯眯地看着摇椅上的葫芦,没说话。
我们在老婆婆的小房子里住下来。
在葡萄园里劳作真的很辛苦。要拔草、施肥、浇水、捉虫,还要把坏了的葡萄摘掉。葡萄园里的葡萄藤,可不像搭在院子里的葡萄藤,又高又敞亮。葡萄园的葡萄藤,一般都比较低矮。阳光照下了,行走在低矮的葡萄藤之间,又热又闷,一点也不舒服。
等到了晚上,我已经累得全身酸疼了。
终于到第五天了,一大早,老婆婆把酿好的那一大水缸葡萄酒,倒进了那个葫芦里。
真的,那葫芦就像是没底的一样,咕噜咕噜把这一大水缸葡萄酒全给装进去了。
老婆婆领着我们穿过葡萄园,走到一扇孤零零的门前。没有房子,没有墙壁,就在这个原野上,树立着这样一扇孤零零的门。
我绕道门后面看看,还是这座原野,没有一点神秘的地方。
老婆婆拿起葫芦,敲了敲门。
门开了,我们走了出去。
哦——这不是集市上的那个街角吗?上次赶集,我和二姨就是在这里看老婆婆卖酒的。
这次,我们依然在这里看老婆婆卖酒。
从上午到下午,老婆婆的葫芦总是能装满大家的酒罐子。
黄昏时分,老婆婆准备走了。
二姨赶紧走过去,拦住她:“老婆婆,能不能把你的葫芦卖给我?”
老婆婆却转头看看我的花布包,眼里闪过一道亮光。她笑眯眯地说:“好啊,不过,你们要把这个花布包送给我。”
不行!我不答应。我紧张地看着二姨。
二姨眨眨眼睛,突然笑了:“那不是我的花布包。您看,别的行不行?”
哈——我开心得要跳起来了。二姨这是把她的老葫芦送给我了吗?
二姨给了我一个眼神。我就不敢蹦跶了。
没想到,老婆婆把葫芦往二姨跟前一递:“不行就算了,这个给你。”
哦——不行!我揪住二姨的衣服。姥姥说过,不能要自己付不起代价的东西。二姨不肯用老葫芦来换这个葡萄葫芦,就是不想付出代价,那就不能要!
二姨可能也想起了这一点,她接过老婆婆的葫芦,然后把自己用来装酒的罐子递过去:“我用这个罐子跟你换,好不好?”
二姨这个罐子很神奇的,只要你说:“罐子,罐子,来点粥。”它就能扑哧扑哧煮出一罐粥来。如果你想喝汤,它也能煮,不过,就要换成说:“罐子,罐子,来点汤”了。
老婆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接过罐子,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
“那个花布包的葫芦里,有一片葫芦林。你要看好这片林子。”她停顿了一下,说,“还有,希望我们不再相见。”
我立马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可是二姨已经乐得合不拢嘴了。她挥挥手:“有了这个罐子,你想去哪里都能成了。”
4
“轮到我们来做葡萄酒了。”二姨站在小房子前,开心地说。
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又要一头钻进那又热又闷的葡萄藤里去了。
“我们就酿这一次,酿满一葫芦,我们就带着葫芦回家去。想喝了,再进来。”二姨拍拍我的肩膀,鼓励我。
好吧,就一次。
我憋着一股气,跟着二姨从早晨忙到天黑,一连忙了四天。
终于到赶集的日子了,我们把葡萄酒倒进葫芦里,走到原野上那张孤零零的门前。二姨用葫芦敲敲门,门开了。
我们走进的小镇的集市里。
集市真热闹,卖什么的都有。五彩斑斓的鸡毛毽子,挂满铃铛的银手镯,色彩斑斓的绣花腰带……我每次来,都觉得眼睛不够使。
二姨也逛得很自在。
可是,很奇怪,我们选了一大堆东西,却怎么也走不出镇子。
“哎——卖葡萄酒的。”一个老大娘喊住我们,“看你们拿着这个葫芦,是卖葡萄酒吧?怎么能乱走呢,我找了大半个镇子,脚都走疼了。”
二姨看看我,拿出葫芦给老大娘倒了一罐子。
老大娘才走,又来了个大婶,她也要走了一罐子。
就这样,东一个西一个,我们卖到夕阳西下,葫芦才变空了。
拿着空葫芦,我们很快就走出了小镇。
二姨突然停住了,看着路边的原野,说:“丫丫,你说是不是只要我们的葫芦里还有酒,我们就走不出小镇?”
啊——我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二姨打了个寒颤:“那我们不是被这个葫芦困住了吗?”
还好,还好,我们不要酒就是了。
“没有酒就算了,我们带着葫芦回家去。”我说。
二姨沉默地点点头。
我们谁也不说话了,拼命往前赶路,似乎有人在后面追着我们,要拦住我们一样。
突然,二姨猛地停住了。
我抬起头,看到了一扇门,孤零零的一扇门,就在原野上。
我往左边拐过去。
左边那条路通往一个种满了桃树的小村庄,我们可以从那里再转回去。
门没动。
可二姨往左边一挪步子,门就移到了左边。
“丫丫,你可以先回去。”二姨说。她不看我,似乎在极力掩藏她的恐惧。
我不走。我不能把二姨留在那片又闷又热的葡萄园里。两个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有办法。
我推开那扇孤零零的门,走了进去。
5
我们有干不完的活。每天都累得我不想动。
当然,也会有很惬意的时候。
早晨,露水挂在葡萄叶上,挂在那一嘟噜一嘟噜胖乎乎的葡萄上,晶莹剔透,在朝阳里闪闪发亮,别提多可爱了。傍晚,干完了活,坐在小房子前的摇椅上,一前一后慢慢摇晃,看夕阳西下。
但有一种感觉一直藏在我们心里,虽然我们俩都没说——如果没有人来帮助我们,我们就永远要留在这里酿葡萄酒了。
这种感觉让人心生恐惧。我感受到空气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凝固。
二姨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了。我也不想说话。当生活变成了一个不断循环的圆圈,没有希望,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希望姥姥来,又害怕姥姥来。
我怕,怕姥姥来了,被困住的两个人变成三个人。
姥姥果然来了。
她没有来我们的葡萄园,而是在一个赶集日来到了集市上。
姥姥就站在那个街角。以前,我们就是站在那个街角,偷看老婆婆卖葡萄酒。
姥姥还是老样子,衣服上的褶皱摸得平整极了。
我的眼泪顿时哗哗往外冒。
姥姥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背。
“丫丫,别怕。”姥姥说。
怕,我很怕。我怕再也不能见到姥姥,我怕二姨从此变得不爱说话,我怕生活渐渐变得没有生气,变成一朵深秋里的花,枯萎掉。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葫芦的事情,把葡萄园的事情,都说给姥姥听,还把我被葡萄藤架割破皮的手给姥姥看。
姥姥轻轻摸着伤口,轻声地嘀咕着。她的嘀咕声平静而温和,在她的嘀咕声里,我的伤口愈合了。
二姨在旁边看着我们,眼神平静又悲伤。
“对不起,妈妈。”她说。她已经卖掉了最后一罐酒了,准备往回走。
我赶紧走到二姨身边。
“你跟姥姥回去。”二姨说。
我没说话,拉住了二姨的衣角。
“你们酿好这批葡萄酒,”姥姥说,“下次,我们再碰面。”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葡萄园。
葡萄园还是那座葡萄园,人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但空气开始流动了,在摘葡萄的时候,二姨甚至还摘了一颗葡萄,丢进我的嘴里。
我们对姥姥心生期待。
转眼又是五天。
我们来到集市,姥姥已经来了。
我们卖完了葡萄酒,看着姥姥。
姥姥悲伤地看着我们,摇摇头:“除非,你能找到另一个人来看护这个葡萄园。”
二姨沉默了很久,缓慢地摇了摇头。她看看手里的葫芦,又看看我:“丫丫廋了,又黑了。”
瘦了没关系,黑了也没关系!我看着二姨的样子,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二姨的眼神里,有后悔也有自责。
突然,她把葫芦往地上一扔,然后跑去找来了一把斧头。
二姨挥舞着斧头,冲着那个已经空了的葫芦用力劈了下去。
我只感到一阵四溅的水花,向我迎面扑来。我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
等一切平静下来,我睁开了眼睛,看到自己就站在那片葡萄园里——不,不一样了,我站在葡萄园里,看到了街角,看到了小镇。
这个葡萄园居然生长在小镇的中心。
“好了,”姥姥说,“我们回家。”
6
我们回家了。
那片葡萄园就留在了小镇上。
小镇的人都喜欢这个葡萄园,他们喜欢摘葡萄酿酒。
后来,人们管这个小镇叫葡萄镇。
二姨依然忙碌在各个集市上,寻找着那些奇怪而独特的东西。偶尔回来,我们就去葡萄镇喝葡萄酒。
二姨把那个老葫芦送给了我,
我呢,拿着我的老葫芦,偶尔摇上一摇。
我总是想,在这个老葫芦里,有着怎样一片葫芦林。在这片葫芦林的葫芦里,又各自藏着怎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