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般向上生长(马金莲)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马金莲 2016年11月28日19:57
2010年晚秋,我离开熟悉的乡村走进一座叫做固原的城市。因为女儿到了上学年纪,进城成为必然要走的一步。固原是一座很小的城市。有多小呢,18岁开始我在这里念过4年师范,第一次闯进小城求学的时候,我睁大好奇的目光怯生生打量过它,静静地观察,默默地感受,母亲做的布底鞋在水泥地面上小心翼翼地走着。那时候我是多么惊奇,感觉小城好大啊,需要多少个我们那样的小山村才能抵得上这样的大和繁华呢?学生时代的我只是过客,和小城的关系只是4年的寒暑交替。
7年后我重归小城,首先租住在城中村一家院子里。除了正常上下班,闲暇之余,我带着女儿在小城里漫步。脚步很快走遍了这片城中村的每条小道,每个深巷,或远或近地观察很多活动在这一带的男女老少。城中村是个奇怪的所在,它算不上真正的城市,但是又在城市的怀抱里,它凌乱、粗糙、污水遍地、垃圾横行,但正是这样的粗糙和廉价,接纳了像我这样刚刚走进城市的农村人。甚至活动在这里的更多人的生活比我还艰难,他们是打工者,有着一个时代赋予他们的身份——农民工。我们居住的小院是个刚刚盖成的违章建筑,门口堆着未完工的水泥沙子和砖块,夜里房主雇佣的人手开始干活,借着夜色掩护又在原来的基础上加盖二层。我蜷缩在冰冷潮湿中,听着叮叮当当、层层叠叠的敲打,在诡异的气氛中怀着一点难以说清的情愫慢慢入睡。那时候我腹中怀着我的第二个孩子,而丈夫远在乡里教书。那个寒冬的酷冷让我一辈子铭记。也正是这一年,我们聆听到了城市里除夕夜晚的鞭炮。之前我们居住在回民村庄,逢年过节只能依稀听到一点点鼓声从隔壁传来。城里的鞭炮铺天盖地。我们没有电视,没有春节晚会可看。我们在街上走了走。空气里有硝烟味儿。我们一家三口呼吸着这奇异的味道,在寒冷中沿着忽然空旷了许多的街道走。年关,很多城里人去乡里过年,很多打工者也回了老家。我看到霓虹灯像往常一样眨巴着五彩的眼睛。最后我们在稀疏下去的鞭炮声中相拥入睡。
跟小城里的每一个人一样,我慢慢地一点点地熟悉了小城的大街和小巷,认识了街畔的绿化树木,绕过大半个城去最古老的图书馆借书还书,一次次徘徊在小城惟一的读者书店买回需要的刊物,夏夜的时候借着散步去附近的夜市上拎回最便宜的发蔫的菜蔬果木。日子就这样有了烟火气息,有了精打细算,有了疼痛和喜悦,有了恒久的滋味。
后来我们搬离了城中村住进了单元楼,这里是固原最早开发的小区,在飞速变化的社会里,它已经是老小区了。老小区,自然具备着一些难以预料的麻烦和破绽。某一处水管子忽然就破了,暖气管也破了,绿化远远不够,没有锻炼活动场地,管理不严,小广告贴满了楼道,单元门锁坏了没人修。有时候我们会抱怨,更多的时候我们不抱怨。生活变得有序、繁忙、按部就班,几乎所有的周末就往老家跑,看寄养的儿子和年迈的公婆。我们常常在灯下算计着下个月要还的贷款本金和利息。我们憧憬着不再背负贷款的日子将有多么轻快。我们像这个时代、这个小城里最普通的无数家庭无数夫妻一样,过着柴米油盐斤斤计较的小日子。我们庸常而俗世,但是也勤勉而心怀善良。
小城四季分明。从春夏到秋冬,时序一年一年安静地重复演绎。就在这演绎的过程里,我们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携裹,在车轮下滚滚向前,时代在个体心里碾压下相似又不同的印痕。什么是生活,什么是应该有的生命状态,怎样地过一辈子才不算是辜负?常常在读书写作之余,我望着高处的夜空发问。有时候十分孤独。这孤独是无法诉说也无处诉说的。只有庸常的温暖的日子才可以消解。想起裂变搬迁中的村庄,想起远去的往事,想起已经离开世界的那些乡亲,就这样审视着自己的无能和无助。我借助文字,要表达什么,能准确地表达什么,文字究竟能不能抚慰孤独的灵魂?在疑问中我审视着自己写下的文字。也许是二十多年的底层生活经历,让我具备了一种坚韧的品质,也具备了一种最基本的底层原色。我构思书写和表达的角度始终只愿在最底层。甚至贴着地皮,《长河》是这样,《马兰花开》是这样,今年尝试拓展书写视野的新作《贴着城市的地皮》《旁观者》《平安夜的苹果》都是出于这样的初衷,我觉得自己在把一种良苦的心意灌注在文字里。在最新中篇《梅花桩》《人妻》中,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悟。我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准确定位的那个点,就是写底层,除了写农村的底层,也写城市里的底层,关注他们的命运,探询他们生命里最幽深的角落,挖掘这一最广泛群体生命历程里的故事和闪光点。感谢我身边的良师益友,感谢我的编辑老师,他们第一时间接受了我在题材方面的悄然拓展和局部转变,并且给出了最诚恳的建议和指点。这让我感觉不再孤单,在他们的目光里脚步也变得坚定。写了16年,坚持得绝不轻松。但是书写让我的心和整个人生变得丰厚,这是值得的,那么多人在我的作品里读到了独有的喜悦和感悟,这让我觉得更是值得的。
在西海固的大地上,山洼里山头上路畔边大风里旱塬上,随处长满了草木。高的树,矮的草,草木和我们为伴,为我们枯燥的日子增添了活色,草木无言,草木有情,草木坚韧,草木聆听大地的脉搏也感恩着大地的滋养。我作为一个生活在偏远地区的“80后”作者,在文学的道路上一路走来,得到了很多人的呵护,他们像呵护一株草木幼苗一样呵护我走过了16年,拿什么回报这样的恩与情?惟有继续写,用心写,倾注生命的精华去写,用作品呼应关注自己的目光。今年能参加第九次作代会,对我是一种鼓励,也是鞭策,以后的日子我会沿着这条路继续走,像西海固的草木一样,把根扎在泥土里,向着阳光和天空的方向,努力向上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