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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不能像梵高那样极致

来源:中国艺术报 | 洪兆惠   2016年12月02日10:21

去年9月我在芝加哥和纽约的博物馆里见到几幅梵高的自画像,其中就有《戴草帽的自画像》 《绑绷带的自画像》 ,而我最喜欢的是陈列在芝加哥艺术博物馆里那幅画于1887年的《自画像》 。我喜欢他的精气神,久久停留在这幅画前,默默与梵高对视交流,感受他的生命活力。画中的梵高侧身,头发和胡须一根是一根,像迎风而动的草。特别是他专注的目光,看着你和你身后的世界,极有穿透力。戏剧家阿尔托说梵高的眼睛属于一个伟大的天才,在他之前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眼睛,那就是尼采。他们的眼睛看世界, “是一种渗透的、洞穿的注视” , “可以暴露灵魂,将身体从灵魂中扯出,让身体赤裸无蔽,让身体脱离心灵的诡计” 。

当时我想起在一次美术讲座上,画家吴云华把梵高在1889年9月画的自画像打在投影上,并讲解说:梵高用火柴棒一样的笔触,把自己火热的激情、把生命燃烧的状态画出来。我盯着投影上的梵高自画像,惊奇地发现那画好像是他的肉身在燃烧,密集而有力的火柴棒一般的笔触,像燃烧的火苗。这是他在圣雷米画的最后一张自画像。他患病后疗养的精神病院就在圣雷米,在这里他画了很多画,而且多是风景。一个月后,我在北京人艺小剧场看了王劲松主演的话剧《燃烧的梵高》 ,真切地感受了一个艺术家一旦把艺术作为信仰后的生命状态,那是追逐太阳,跟着太阳燃烧,直到融化的状态。那场演出,让我和梵高一样痛快地活过一次。

我记得,在听吴云华讲座的那天晚上,我在书柜里找出欧文·斯通写的《渴望生活》 。这书我是1983年底买的, 30多年里,我将它借过给谁已经忘记,但我清楚它不只一次被借出又被还回,现在它的书脊开裂,纸张泛黄,是我书柜里最苍老的一本书。每当有年轻的朋友让我推荐图书时,我都要把它列在前面,当然,它也是我最早推荐给我孩子看的书。我记得,孩子看完后我问他这书怎么样,他简短地说了两字“很好” 。我孩子读这书时好像是在初中,至今我也不知道这书,或者说梵高的人生给一个初中生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后来孩子不学艺术也不从事艺术,但他视艺术为神圣。

那晚重读《渴望生活》 ,是从书的中间,也就是从第五卷《巴黎》读起。这之前我曾重读过这书的后半部,也是从《巴黎》一卷开始的。上次重读时我刚读过《我的音乐生活:柴科夫斯基与梅克夫人通信集》 。1878年,柴科夫斯基到巴黎博览会做俄国音乐代表,由于工作出色,财政部明确指派他任俄国音乐代表,月薪是1000法郎。面对这个名利双赢的职位,柴科夫斯基却断然拒绝,理由是他唯一所要的是音乐,用他自己的话说:“让我独自一个人!让我用我所写的音乐,像表现我的灵魂似的表现我的爱国吧。 ”正是读了这段话,我才想重读《渴望生活》 。后来,我把梵高决定丢开巴黎“共产主义小组” ,要独自去阿尔时说的一句话,和柴科夫斯基的这句话同时记在笔记上。梵高说: “我要寻找一个太阳,它热得把我体内的一切,除了画画的欲望之外,统统烧光。 ”

1886年初,梵高在巴黎与弟弟提奥住在一起。他的周围有个画家小圈子,其中有高更、塞尚。他们与马奈、德加、毕沙罗这些“大林荫道的画家”相比,还是一群无名小卒,是“小林荫道的画家” 。马奈他们可以把自己的作品拿到大陈列馆去展出,而梵高他们却挤不进陈列馆之类的大雅之堂。为了改变这种处境,梵高酝酿并实施一个计划,那就是建立一个“共产主义小组” ,把这群无名小卒组织起来,把他们的画集中在一起,放在小街上的劳工饭店里展出,让巴黎的穷人看到优秀的艺术,同时还能以极低的价格把画卖给工人们。高更他们积极响应,由此激发了梵高的热情,他没日没夜地干起来,像得了热病一样兴奋无比。每天张罗凑钱开店,写信见人,还要激发画家们的创作热情。他一直在干,把画画忘记得干干净净。有天他忙到清晨四点才躺下睡觉,一觉睡到中午,醒来走进自己的工作室,看到调色板上的颜料已经干裂,画布上落满灰尘。一个声音从心底发出:你还是画家吗?在那一瞬间他做出离开巴黎的选择。他对弟弟提奥说:我渴望我的画笔,那么的渴望,恨不得马上搭乘下一班火车逃离巴黎。他要去一个地方,那里没人干扰,只有他一个人独自画画。

他选择了阿尔作为自我放逐之地。这是令人吃惊的选择,因为在巴黎,有他的弟弟提奥,有画家圈子,有未竟的事业,有爱有友谊,而到了阿尔后,这一切都没有了,他会挨饿,会没有钱买颜料,会为没有知心朋友而孤独。但是,阿尔有他需要的阳光,有他要的安静和辉煌的色彩。事实也是如此,在阿尔,阳光把他体内的寒冷,把喧嚣都市填塞在他灵魂中的疲惫、沮丧统统吸了出来,什么大而无当的玄妙理论,什么无尽无休的高谈阔论,统统抛到一边,剩下的惟有他自己的创作。在阿尔,他和太阳一起燃烧。阿尔,那个罗纳河汇入地中海的地方,因梵高而令我们向往。

最近我读史蒂文·奈菲和格雷戈里·怀特·史密斯合著的《梵高传》。第一次读,我没有从头开始,却直接翻到第三部分“法国岁月” ,不由自主地想了解这本传记是怎么叙述梵高逃离巴黎而选择阿尔的。书中绕了一个大圈子,解释说梵高离开巴黎是为他的弟弟着想,因为他在巴黎这两年给弟弟带来不好的影响,他的弟弟像他一样开始变得没有节制以至放浪。这种说法让我失落了好一阵子,但我还是相信《渴望生活》中的叙事。

几年前读到诗人于坚的一篇文章,文中描述了他在卢浮宫看到《梵高在阿尔的卧室》原作的情景。诗人说,他在那幅画面前坐了很久,感到梵高是一个幸福的人,他幸福是因为他是一个有家的人,而我们却无家可归。看过于坚的文章之后我非常惭愧,因为我也曾到过卢浮宫,但我却没有和这幅画相遇,更没有诗人那样的领悟。那幅画中有一张单人床、两把椅子、一张小桌,上面放着瓶子、茶壶和茶杯,房间虽然简陋,但黄色的调子却显出格外辉煌。此时我在网上盯着这画,琢磨着梵高当初放弃巴黎的毅然决然和他创作走到极致的关系,忽然间,我明白了两次重读《渴望生活》为什么都从梵高放弃巴黎读起,也明白了最近读新的《梵高传》失落的原因了。

梵高的不慕名不求利,为绘画义无反顾的精神像面镜子,照出我们的功利。读梵高而自省:我们的创作缩手缩脚,进入不了自由状态,是因为我们要的太多,名、利、舒适等等,什么都不想放弃。艺术之外的东西要得太多,生命就活不到极致,创作自然也达不到极致, “艺术是一种信仰”也就成了一句空话。

洪兆惠(第十次全国文代会代表、辽宁省文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