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强悍真实的诗人
来源:文艺报 | 【加拿大】洛娜·克罗齐 2016年12月19日11:55
“躺在婴儿床里吮吸手指/一排婴儿/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又没长着海明威笔下猫的六指//然而/此刻他的梦境是墨的梦/是他来到这个世上没有见过的墨//父母尤其不知他最喜爱的莫过于清晨洗完澡湿漉漉的躺在褥子上/平静、平整的体现一方白色。”(《新生的作家》)
亲爱的青年诗人们,当我写这首诗的时候,我脑子里想象的是你们,我是用词汇想象出你们刚刚来到人世间的样子。我希望,这些微小的信息能在某天被你不经意地发现,它可以成为你日后与文学世界宏大对话的一部分。
此时此刻,也许你正坐在桌边,一边写作,一边要留意着小孩是否在啼哭;也许你是资深作家,是一个没有孩子的女人。也许别人会跟你说,你的书是你的孩子,是一种不需要流血就降生下来的孩子。我想要让你们知道的是,书籍并不能取代你的孩子,它们不会像孩子那样吮吸母乳,也不会在凌晨3点打破你的宁静,让你因为关心而担忧他们。如果需要一个比喻的话,那么你所写的字词是孩子的灵魂,是那种无形的、不需要哺乳便已经断奶的孩童的灵魂,并不是你手中能够握的一个小手,也不是那个可爱的皱着眉头的娃娃,当他走出门外的时候,你能从他的表情中回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
我的家庭里没有一个读书人,我爸爸是一个干粗活的人,我妈妈每天要给人家做清洁工。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出生、成长,它的点点滴滴都已经深入到你的骨头里,你会对他们非常了解。亲爱的读者,请你告诉我,你住在哪里?当地的天气是什么样的?水是从哪里来的呢?在那里人们如何安葬逝者?这些都是你会在一生的写作中无法抹除的痕迹,就像我们必须喝水才能活着,你也同样需要从所到之处汲取智慧。
你还记不记得,在你刚刚从子宫的海洋里面游上岸的时候,你曾经到过的那个梦一样的地方,那个慵懒的、充满着厚重气息的地方,有很多像淡月一样的光线,四周几乎是黑暗一片,充满着睡熟动物般温暖的呼吸。当我们写作的时候,会看到一张张脸庞,时不时地会贴近我们、观察我们,然后又转走。有一种气味会像法兰绒的毯子一样包裹着我们,四周充满着亮光。我知道还有数以千计的事物和感觉是无法名状的,这是每一个作者所要面临的困难。
年轻的诗人,你们将会爱上诗歌的美,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爱情方式。但千万不要不敢去打破形式,千万不能害怕让自己不加克制的大喊喷薄而出。多年前,我被邀请去写诗,关于女人生命中遗失的诗句,这是我们从来不曾展示给世人的。我决定将童年时代最大的秘密写出来:我父亲酗酒。虽然父亲已过世好几十年,但母亲仍然不允许我们在外讨论父亲的任何过错。我的诗第一句就直言不讳地写父亲是一个酒鬼。我想当然地认为,我妈妈永远都不会读到这些诗集,但是我真是大错特错了,一年后,我妈妈在当地教堂里面听牧师的布道,牧师说他读了一个本地作家写的关于童年时期痛苦和治愈的一些文章,就开始念了。我妈妈当时已经70多岁了,左右都是熟识的人。我能想象她当时的情景,她根本不敢环顾左右,身体僵直,阳光透过教堂彩色玻璃窗,打在她脸上,划过她的脸庞和头发,像聚光灯一样让所有人都看到她的窘迫。
即使我写的让一些读者认为能够治愈他们的伤痕,但是却让我的母亲受到了更大伤害,让她被外界质疑,并感到羞愧,而且在余下的人生都无法摆脱这些伤害。但是,我还是要对你说,就像在40多年前我对自己所说的那样,一定要写你认为需要写的东西,那是源自你心灵最深处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要压抑束缚自己,不论多么困难,多么隐秘,多么不可见人,都要勇敢捉住它们,做一个强悍、真实的诗人。
我亲爱的诗人同胞,也许所有我所写的字词都是想要忘记一个不会改变的事实,我们所爱的人终究会离我们而去,甚至会先我们而去。我们不能超脱过往,我们只能试着减轻心头的重量。但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你接受他们的逝去,因为你不是普通的人,你是一个作家。有一天你会感觉好像你已经脱离了自己的生活,好像你是从街对面窥视着你住处的窗户,看里面发生的一切,有一种冷静观察的超脱感,但是你看到的是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事物,在你眼前一点点展开,此刻你的心是充满疼痛的。
在我母亲离世前一个月,我从她的住处离开,到一个宁静居所住了一个礼拜。与此同时,我的兄弟在家里照顾母亲。我必须完全沉浸于如何描写我母亲的身体一点一点虚弱,并且马上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种种细节当中,我完全沉浸于我的悲伤、疼痛之中,我这样做并非是给自己疗伤,也不是写什么娱乐性的东西,我是创造一种具有美学特征的距离,来拉开她的死亡和我能够接受她死亡之间的距离,我当初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情呢?我的母亲在医院的病床上已经奄奄一息了呀……
我穷尽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写作方法,一遍遍修饰,去掉陈词滥调,我不仅要写出疼痛,还要写出有价值的东西,而这些有价值的东西将撒播、传送给这个世界。我感觉自己充满了愧疚,非常愧疚,什么样的女儿会这样做呢?但是在过去的30多年里,我所做的一直都是将我生命中各种原材料吸收进我的身体,不管是疼痛、快乐、厌恶,都会通过我的血液在纸上留下印记。你如果刚好和我一样,不要误认为那是不好的,那并不代表你更加冷血或更加冷漠,你要学会原谅自己。
请让我用一首诗来结束这封信,诗的名字叫《新的一天》:“从跨过东边的田庄/一直进入到城里/光线不受阻碍的溢出/现在你可以走了/进入一直存在于你身体内的黑暗//即使渺小如苍蝇/也有自己的母亲/也有来之不易的一份悲伤//不知是谁教给了他们要不停地一遍一遍地擦洗自己的脸庞/直到他们发亮、发光”。
据洛娜·克罗齐(Lorna Crozier)10月17日在北京师范大学的讲座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