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凯健:具有现实批判意义的美善之光 ——谈《人境》的艺术造诣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凯健 2016年12月19日15:00
从中外文学史来看,每一部具有历史责任感和社会使命感的优秀作品,不仅收藏了作家对历史风云的凝思和对社会走向的探索,还能以出色的艺术审美造诣激荡起广泛且长久的共鸣。未来会告诉我们,刘继明的《人境》正是这样一部能留藏于广大人民群众心中的优秀小说。它厚实凝重的思想意义,相关评论已颇为丰富,虑于此文篇幅,这里主要谈谈它的审美成就中值得我们关注的几点魅力因素。
随着诸多所谓现代性的艺术手段的反复磨练,震颤、哲智等体验似乎在文学世界的光谱中占据了愈为广阔的空间,相较而言,美善的感受则渐渐暗了光泽。在这样的艺术潮流背景下,《人境》的最重要的艺术魅力,就在于其蕴含了足以长久令人动容的美善之情。具体而言,首先是人和自然休戚与共、相通互融的生命情感。譬如马垃小时候爱嗅的水田弥散开去的稻谷成熟的馋人气息,让他几乎每天从酣睡中唤醒的嘭嘭的脱谷声,小刺猬们张着肉乎乎的小嘴向小拐儿和马垃要吃的的吱吱叫声,还有小拐儿夜里听不到小刺猬们的咳嗽声便无法入睡的知音友谊,马垃一手拎着被露水打湿的鞋子一手握着铁锨被霞光浸染得如燃烧的树的形象,他们俩忍着透骨的寒意亲手给一棵棵的猕猴桃树弹去积雪的劳动。这一幕幕人与自然通过听觉、视觉、触觉等的情意沟通,触动的正是希望摆脱陷入已久的人与自然恶性互动的人们的回忆和憧憬之心。美善之情在《人境》中的第二种呈现,是人与人之间的人伦深情。相信不管以后的人们如何重读这部小说,读到大碗伯看着放学来找郭东生玩的马坷马垃俩兄弟大口大口吃着自己为他们煮的一大锅饭时的笑容,定能感受到那种邻里如家人的亲密,读到谷雨在夜里柔情地揽着熟睡的妻子、听着她轻微的鼾声和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激涌起男人的尊严感和责任感的心潮澎湃,也会又一次地期待起相守相依、共同进步的美好爱情,读到马垃、谷雨、小拐儿等人齐心协力地杵糍粑的热闹喜庆,也会因他们亦师亦友的情谊而思念起那些即使遥远却依然亲近的师友。既能源于生活又能高于生活,既能高于生活又能返回生活,《人境》中人伦之情的艺术魅力,即在于此。除这二者以外,较之于改革开放后不少文学作品而言,《人境》突出的审美魅力,在于其罕有地、准确地呈现了毛泽东时代人民大众先公后私、携手进步的崇高且踏实的伟大理想信念和集体情感光辉。无论是广大社员受生产大队队长大碗伯以身作则的鼓舞后一起与严寒作斗争的充满了集体抱负的奋勇劳动,还是马坷为了拯救集体财产不幸牺牲了生命的纯洁高尚的为集体奉献的心胸,抑或是慕容云天尽管遭受到个人委屈但从无怨言为国家贡献知识和力量的家国情怀,都既道出了大道之行、朗朗乾坤、六亿神州尽舜尧的时代奥秘,也如一块神奇的巨石落到当今社会舆论的湖海中,必然让不少读者激起如慕容秋般的反思:究竟谁才是时代的假清高的随波逐流者。
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人境》的美学内涵,既立于抒美善之情,再一次焕发美善之光,也贵于使这耀眼的强光照进现实,赋予其强烈的现实批判意义。不过,并不是每一个时代的抒情都能产生批判性,有了当今世道,也才有了刘继明的抒情的批判意义,可以说,他既是不幸的但同时也是幸运的。而且,承担历史使命并不只靠运气,刘继明是以其丰厚的社会积累和多面的艺术能力担负起了这一任务的。所以当探寻《人境》的现实批判性所依赖的艺术魅力时,还能找到的便是其讽刺的语调和作家熬炼这种语调时把控火候的能力。大约七十年前,鲁迅说“现在的所谓讽刺作品,大抵倒是写实”,“‘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而且“在或一时代的社会里,事情越平常,就越普遍,也就愈合于作讽刺”。的确,刘继明也无非是写出了这个新时代里平常的、普遍的、必须会有的实情罢了。譬如逯永嘉教育马垃要理解“修正”对社会进步的重要意义,认为列宁是对马克思的修正、托洛茨基是对列宁的修正,“修正”才能跟上时代的步伐,而且不断给马垃制造着哈耶克、罗尔斯等的文化偶像;譬如逯永嘉觉得丁友鹏是官僚阶层,不愿和他合作,但自己又不断依靠其他的官僚特权获得经济收益,而且自美其名曰不甘保守、敢于冒险;譬如丁友鹏把雷锋精神质疑一通,并且认为当过旧公社书记的父亲丁长水永远站在大多数劳动人民一边的想法是犯教条主义毛病;譬如村支部书记郭东生操心自己的私营家具公司而对三农问题感到无聊和不在意;譬如李海军告诉马垃农业种子命脉掌握在外国公司手中不必担心,认为在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只要有经济效益就不用分清产品所属,而且以不符合现代农业发展潮流的说法来批评马垃不采用化肥农药;譬如市长、镇长、村长为了引资提高政绩,打着为神皇洲人民着想的旗号,故意对洪水无动于衷,从而逼迫神皇洲人民迁离家园;譬如辜朝阳借政治势力侵吞国有财产,而且逼迫工人离开奉献了青春年华和辛勤劳动的单位,但还假惺惺地劝解和安慰工人,背地里又大放为了所谓社会经济利益而必须牺牲工人利益的厥词,但实质是为外国资本、买办资本而服务……这些人物和事件无一不暴露了这个新时代的真实,刘继明对它们有批判的立场和态度,但他所运用的叙述有着比批判更为复杂的艺术逻辑。最突出的例子是,逯永嘉是以个人利己主义阐释和挪用社会主义革命理想话语的典型人物,马垃是逐渐摆脱逯永嘉的负面精神影响、重拾哥哥马坷高尚精神信仰的对改革开放时代进行变革的新人,作家自己对他们的贬抑赞扬当是不难判断,但作家仍然准确精当地呈现了马垃和逯永嘉无法断裂的师友间的深厚的情感联系。有面对当今社会现实的坚定的立场和态度,又对艺术人物的情感思想发展的叙述保持着切合人物环境、身份、遭遇、性格等的艺术逻辑,这是刘继明把握社会意义和艺术意义有机结合的高超能力,也是对长久被庸俗化进而被质疑乃至否定的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真知灼见的坚实捍卫。
捕捉意象、丰富意象的能耐,古往今来的诗人们或者天分使然,或者勤加磨练。优秀的小说家虽然不一定要在作品中显示这门功夫,但大概修为也不在话下。吴承恩的金箍圈、曹雪芹的通灵宝玉、鲁迅的人血馒头、老舍的人力车,读者们耳熟能详。《人境》也充分展现了刘继明在小说艺术样式中锻造意象的独特技艺。譬如马垃房子屋顶上那架犹如孤单和寂寞的展翅欲飞的大鸟的风车,在夜风中缓慢转动,发出仿佛欢快的歌的吱呀响声,庆贺合作社事业的顺利开展,也见证洪水淹没神皇洲而残缺散架。譬如夺取了马垃父亲生命的特大洪水,在几十年过后又一次破坏了马垃的生活,淹没了他惨淡经营的猕猴桃园。刘继明笔下的风车意象和洪水意象,一者象征着生活选择和事业理想,另一者象征着生命缺憾和艰难岁月,相互交织出马垃曲折的人生道路,而这一艺术人物的人生道路,又何尝不是作家对解放后中国道路的艺术象征呢?在文学世界中长久地具有母题意义的风车和洪水,经过作家的独特的中国经验的锻造,迸射出的火星儿般的炽热和疼痛,是对它们的艺术能量的具有当代中国意义的发掘和丰富。除此以外,书籍的意象是刘继明给予小说艺术宝库独具个人魅力的贡献。《人境》描述了许许多多人物对文学、历史学、哲学、政治学、农学、社会学等各领域书籍的阅读和写作的感受和体验,这些感受和体验象征着他们个自对历史的回顾、对现状的评估和对未来的选择。甚或可以说,书籍和人物之间形成了血缘纽带般的精神、性格、气质方面的联系。譬如逯永嘉对《资本论》及《乌有乡消息》的热衷和他强烈的我行我素、作风浪荡、追逐资本的个人主义色彩,马坷对《红岩》、《林海雪原》、《艳阳天》的喜爱和他纯洁高尚的理想信念、踏实奋斗的坚强意志及敢于奉献的革命胸怀,旷西北的《C县农民调查》和《在边缘,在底层》的调研写作和他勇敢正直、坚守道义的品质。读者在阅读各色各样的人物及其命运时,似乎也在跟这些丰富多彩的书籍进行对话,它们不断勾起我们的阅读回忆的同时,也激起我们的阅读憧憬,牵引着我们去进入一个更为庞大和复杂的阅读网络,触碰那些历史的、审美的、逻辑的超链接。《人境》创造出来的这种阅读经验,当是作家的才、学、胆、识的魅力结晶。
《人境》的艺术造诣远不止于以上所言,还有如在小说艺术样式中灵活运用诸如学术著作、学术讨论、私人信件、个人日记、时政分析、会议报告、聊天记录等文体的大胆探索,如在各位人物的出生年代、家庭背景、工作身份、性格遭遇、道路走向等方面的精细布局,如在使叙述视野及声口既不囿于一地鸡毛式的琐碎零散又不漫于空中楼阁式的高蹈飘然所必需的于宏观大局叙事和微观日常叙事间的高度平衡,这些都还很值得更深入的探讨分析。虽然文不尽言,言不尽意,但《人境》的艺术已经留在并将更长久地留在读者们的心中,这或许正是时代给予这部小说大书的最真挚的纪念和感谢吧。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