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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敏:从中国的大地和现实出发 ——读刘继明长篇小说《人境》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冯敏  2016年12月19日15:19

《人境》是刘继明耗时多年推出的长篇新作,小说以一种极具带入感的叙述,让我不期然地走进了刘继明创造的世界。小说全方面、立体化、“共时性”地描述了近40年的改革开放给中国社会带来的沧桑巨变,涉及许多历史事件和社会思潮。这种描述,不是当下许多作品中常见的碎片化和娱乐化的方式,而是对历史和现实进行理性的反思,体现出一种思想的气质。《人境》是一部有“声音”的小说,众声喧哗,有如交响音乐作品中的“总谱”,同时又呈示出一种“复调”结构:既有来自外部世界多重声音的相互交响、相互纠缠、相互渗透和相互博弈;也有来自作家(作品叙述人)内心两种声音的斗争和挣扎。小说的上部写的是人与土地共处的“大世界”,下部写的是文人圈子的“小世界”,彼此构成了一种对应和对话关系。《人境》使我仿佛看到一位风尘仆仆的思想者在登上理性的山巅之后,又向着感性的沃野做深情的回归——那是一种精神上的凯旋!正因为如此,刘继明才有了对于中国经验和中国故事的独特表达。他对大自然和谐共生的秩序有着天然的向往和敬畏,有对江汉平原上的那个叫神皇洲的小村深刻的眷恋。这片土地上生活和奋斗着的人们,以及大自然中的生灵与草木,都经过了作家情感的过滤,如同地毯上凸起的花纹,有一种毛绒绒的质感,譬如那叫大林和小林的两只可爱的小刺猬,就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一部长篇小说的艺术功能,不仅仅是讲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更重要的是塑造让人过目不忘的人物。在我看来,塑造人物比讲故事要难得多。在以往写农村的长篇小说中,我们一提起《创业史》就会想到梁生宝,一提起《艳阳天》就会想起萧长春。这些以小说塑造的“社会主义新人形象”,在当时的中国几乎家喻户晓。《人境》的主人公马垃,对上述人物形象既有继承更有发展。梁生宝和萧长春是在新旧两种社会制度的对比中体会到阶级地位的历史性变迁,又在经济制度的变更中辨清了历史发展的方向。所以作为集体经济的带头人,在他们身上极大地焕发出主人翁的奉献精神和责任担当。而马拉是在社会变革的大潮中,经历过从亢奋到失落,从受挫到思考的命运的沉浮荣辱。相比较而言,无论梁生宝还是萧长春,都未曾经历过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人物命运的沉浮和人性的嬗变,所以马垃这个人物比梁生宝和萧长春显得更加丰富和立体,也更具悲剧色彩。在马垃上小学的时候,他心目中的榜样就是哥哥马坷和女知青慕容秋。哥哥的英雄主义气质影响着马垃,慕容秋的书籍培养了他的阅读习惯。马垃在替哥哥与慕容秋传递书籍和信件的过程中,完成了爱情启蒙。当马坷为抢救生产队的种粮而英勇牺牲成为烈士之后,哥哥一直是他奋斗前行的动力,可以说,哥哥对马垃的成长和人格塑造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诚如马克思所言,哲学家对世界有各式各样的解释,但问题在于如何改造这个世界。在当今中国,知识精英们在许多时候参与了各项改革的蓝图设计。马垃以边缘人身份感受着这个急剧变化的世界,这使他比精英们多了一份来自草根大众的“感同身受”。回乡创业是马垃理性思考的结果,他将全部热情投入到乡土中国的再造,而神皇洲就是他的“实验基地”。在马垃身上,既有欧洲理想主义者的道德情怀,也一脉相承着中国传统人文知识分子兼济天下的侠义精神。马拉在神皇洲创建“同心合作社”的实践启示我们:在中国,土地问题是历史的、现实的,也是未来的,无论革命、建设,还是改革,都是围绕土地问题展开的,未来的中国也离不开土地问题。专业合作社作为中国农村方兴未艾的一种新型经济组织,正在重新把中国农民组织起来,这必将成为一种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马垃的悲剧和他的启蒙老师逯永嘉很相像,他们都是先行者——逯永嘉是改革开放的先行者,马垃是再造农村的先行者。先行者往往因为力量孱弱而遭受失败,然而,他们却对后之来者具有巨大的引领作用。马垃这个形象的价值就在于他是个思想的先知先觉者,也是个脚踏大地的实践者。

《人境》中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是慕容秋。如果说马垃的启蒙老师是自由主义者逯永嘉,那么对慕容秋世界观影响最大的是共产主义的信奉者马坷。马坷是生产大队的团支部书记,慕容秋是省城里下乡插队的知青。慕容秋喜欢马坷积极上进的实干精神,同时也认同马坷以天下为已任的理想信念。慕容秋身上知识青年特有的精神气质,也深深吸引着马坷,他从慕容秋给他推荐的优秀文学作品中汲取了很多精神营养,两个人从志同道合走向了情投意合。不幸的是,一场大火终结了两个人的初恋——马坷在抢救集体财产的过程中牺牲了。生活中的这个偶然事件,改变了慕容秋的命运。全国恢复高考之后,慕容秋考上了省城一流大学,并留校当了老师,其间她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随着慕容秋生活面的展开,《人境》下半部也渐次展开,以慕容秋的遭际牵出了人文知识分子的“小世界”。在这个知识分子的小圈子里,充满了各种名利的争夺,充满了各种小气的行为,甚至龌龊的举止。作为一心想做学问而远离校园政治的慕容秋,很难独善其身,有时不免随波逐流,然而在接触到马垃以后,慕容秋对自己的生活做了深刻的反省。她决心改变自己的生活现状和研究方法,重新回到神皇洲,和马垃一起探索农村合作经济的新课题、新道路。

在《人境》里,逯永嘉和马坷并非贯穿性的人物,他们都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但是这两个人物深刻地影响着马垃和慕容秋。不同的是,先知先觉、多才多艺的逯永嘉死于利已,单纯执着、信仰坚定的马坷死于利他。而深受逯永嘉影响的马垃和深受马坷影响的慕容秋,却在新的思想起点上殊途同归——他们都要告别旧我,走向新我。

总之,正因为刘继明把主客观世界融为一体的叙述,才使《人境》达到了历史与美学的高度统一。小说以一个开放式的结尾结束,书中的许多人物的命运走向都处在变化之中,和中国社会正在经历的变革一样,充满了危机也孕育着希望。正如刘继明在《后记》里写的那样:“三十多年过去了,中国当代文学创作在经历众多令人眼花缭乱的新名词新潮流的冲刷之后,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任何花哨迷乱的外衣都无法遮住文学内部的苍白和危机。当下中国社会及其文学,似乎又面临着新一轮的出发和新一轮的释放。”但愿《人境》成为一只报春鸟,使更多像刘继明这样有担当、有理想的作家,从中国的大地和现实重新出发,去迎接新一轮文学和思想的“日出”。

(作者为《小说选刊》原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