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刚:想象一个更好的世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徐刚 2016年12月19日15:26
继明老师这本书最大的价值,就是能够提供很多值得讨论的问题,这些问题没有明确的答案,却与我们息息相关。刚才几位老师谈到文学性的问题,继明老师这本书,如果从思想性与文学性相协调的角度来说,思想性还是大于文学性,这也是这本书最重要的价值。小说最重要的一点是基于现实,执着地重新想象一种乌托邦,一种桃花源的理想,或者更确切地说,想象一个更好的世界。现在的小说都不太愿意去做这个事情,我们的作家更擅长想象一个更坏的世界,追求反讽和荒诞的艺术效果。从马垃,以及他的两个精神导师——马坷与逯永嘉,从这前后相继的三个人身上,就可以看出当代精神史中对于理想主义的不懈追求。马坷是一位成长于毛泽东时代的“社会主义新人”,像梁生宝和萧长春那样,拥有社会主义新人的所有美德:大公无私、勤劳坚韧、坚定沉着、富有智慧,后来因为抢救集体财产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他所象征的革命英雄主义、集体主义和理想主义精神深深地烙在马垃的心灵中。马坷在1976年的死具有象征意义,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然后是逯永嘉,逯永嘉也是一个乌托邦主义者。逯永嘉本人就是新时代的个人主义的风云人物,甚至某种意义上的思想先驱,离经叛道的天才,他信奉西方的启蒙主义思想和“酒神精神”,放荡不羁、崇尚自我、追求自由,希望在现实社会中建立一个“理想国”,其卓尔不群的性格和狂放不拘的做派具有强烈的吸引力,甚至连生活作风问题也是他个人魅力的一部分。他具有敢想敢干的人格魅力,与之相伴随的是蓬勃的生命力,这也是资本主义上升期所具有的活力。他的理想是成为企业家,买下小岛,在世界招募一千名男女青年,建立理想国,一个平等的社会,每个人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但前提是不能妨碍别人的生活。逯永嘉的人格魅力,他的迅速暴富,又因投机而破产,最后患艾滋病英年早逝的命运,也具有非常强烈的象征意义。然后就回到了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马垃,马垃在二者的废墟上重新展开的一种新的理想主义。他的所谓农村专业合作社,其实是一种新的乌托邦实践。当然,它与传统合作社的不同在于是从一种经济的角度切入,而非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角度。它面对的是WTO,取消农业税,以及资本下乡,这样一个变动了的社会现实。他在乡村基础上,建立起新的共同体的文化形式,这个共同体可以非常温情地容纳那些社会边缘的人群,残疾人,吸毒者和无家可归的人,这既是经济共同体,面对资本与科技的竞争和压力,将农民的“散兵游勇”组织起来;又是文化共同体,让每一个个体都在其中获得成长和救赎。
我对马垃这个人物,还是有一些不太满足的地方。马垃当然是一个奇怪的人,奇怪得仿佛不是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他是农民,知识分子,还是文人?都难以定位。小说中,他内心的丰富世界展示得不是太充分,他的成长,思想的历练,对于历史和现实的认识从何而来,我们不是太清楚。小说给人的感觉就是我们始终在远远地看着他,但面目不太清晰,看他在不断地实践,上下求索,他在焦虑,他在孤独地沉思,但始终没有走近他,没有去倾听他,和他交谈。他的内心有巨大的矛盾,两个精神导师马坷和逯永嘉不断打架,到后来不得不独自面对这个世界,他内心经历的巨大转变,他的痛苦和挣扎,我们不是太清楚。仿佛坐了七年牢之后,放出来的马垃突然就变成了继明老师这样的对现实认识如此充分的人。说穿了,马垃就是一个有着丰富经历的乡村文人,但对现实的认识却如此之深,已经达到了人文知识分子研究的高度,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
另一个问题是小说前后衔接的问题,刚才几个老师谈到前面的马垃突然变成后面的慕容秋,这里衔接有问题,但是我觉得这与小说预设的读者有关。小说预设的是知识分子读者,具体来说就是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者。小说一个内在逻辑在于,马垃乌托邦实践失败的原因在于,他认识世界还不够深入,所以在小说第一部的结尾写到了马垃的一个梦,在梦中出现了那个从大雾弥漫中走过来的人,这就是下一部故事的主角慕容秋。小说在这里其实隐含了对于像慕容秋这样的知识分子的期待,他们应该如何以一种决裂的方式告别那个肮脏的知识界,重走知识分子与工农联盟的新路。小说之中,马垃1.0版本的农村改造失败以后,在他后续的2.0、3.0版的乡建活动中一定有慕容秋的位置,而且慕容秋的位置会越来越重要。因此,小说对于慕容秋的期待,其实也是对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者的期待,小说期待知识分子的一种自我反省,以及与流行的知识体系的决裂,这是小说的最大价值。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