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瑜:什么才是真正的“人境”?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张慧瑜 2016年12月19日15:27
我简单说一下读《人境》的感受。在看这本书之前,我先看了李云雷对这本书的评价,觉得评价是不是有点高了,提出新社会主义文学的“刘继明方向”,但看过书之后,我觉得这个评价很恰当,这确实是一本既重要又特殊的书。我同意陈福民老师的判断,对于新时期文学来说,有没有这本书很不一样,有这本书,新时期文学更丰富一些,如果没有,新时期文学会显得很单调。这本书有一个很大的野心,就是试图重新书写新时期以来的历史,对这段历史做一个总体的历史评价。
这本书有两个核心人物马垃和慕容秋,整个故事都围绕他们来展开。小说接近结尾的地方有这样一段话,“那场大火发生后,亲爱的慕容姐姐如遭雷击一样垮了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面如死灰、萎靡不振,我预感到在她失去爱情的同时,我们也将失去她。这是一种无法逃避的宿命,对个人来说是如此,对整个神皇洲来说也是如此。两个月之后,毛主席就逝世了。全村的大人和孩子都哭了;……这一年,我的心智和身体仿佛停止了发育和生长。我成了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哥哥的去世、毛主席的逝世,使得马垃永远停滞在那里,拒绝成长。这段话下面是慕容秋看到马坷的墓碑时说“请原谅我现在才来。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勇气面对这块墓碑。因为它不仅埋葬了我的初恋,还埋葬了一个时代”,马坷的死也使得慕容秋停留在那个时代,就如马垃始终像个少年,一直没有结婚一样,慕容秋也是如此,离婚后一直没有再婚,他们为了保持精神上的纯洁,带有某种“禁欲”的色彩。这本书写的就是这样两位“不忘初心”的、永远停留在少年少女时代的人的精神史和社会史,所以马垃带有“社会主义新人”的特色,他有行动力,带领大家搞合作社,可以看见很多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风格的自然风景,而慕容秋一看到跨国公司的代理人辜朝阳就说,你是个买办资产阶级,这种视野是特殊的。
下面我用“简单粗暴”的方式谈一下小说的主题、结构和风格。
一是小说的主题。这本书叫《人境》,借用于陶渊明的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人境”是指一种既在人间,又“无车马喧”的悠然状态,也就是追问一种人的境界或人间的状态。这让我想起1980年代初期对于人性、人道主义的讨论,如戴厚英的《人啊,人》、路遥的《人生》等作品。我想继明老师想回到新时期之初的这个基本问题,在经历了革命的失败和1990年代市场化的失败之后,来重新叩问什么才是真正的人境、什么才是有价值的人生。就像马垃引用《安娜·卡列尼娜》中列文的话,“要是不知道我这人是什么,我活着为了什么,那就无法活下去。可是我无法知道,因此无法活下去。”正是带着这种人生的新困惑,马垃回到了神皇洲,慕容秋最终也回到了这个地方。
二是,小说的结构。这部小说分为上下两部,上部是马垃的故事,下部是慕容秋的故事。表面上看起来有点像两个平行故事,前者是新世纪以来的新农村建设,后者是女教授反思既有的研究思路。这两个故事又有内在的关联,首先哥哥马坷是马垃和慕容秋共同的精神偶像,其次,马垃所从事的新农村合作社和慕容秋所关心的国企工厂改革都与外国资本代理人辜朝阳有关,也就是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在我看来,这样两种农村和城市的故事是为了回应1980年代以来关于农村和城市的主流叙述。第一是1980年代以来农村、农民在贾平凹、莫言、刘震云、陈忠实等作家笔下已经变成了一种自私自利的、动物本能的、愚昧的人和非历史化的、被传统文化所笼罩的封建空间,《人境》与之不同,在上部出狱后的马垃2000年返回神皇洲时,看到的是一个凋敝的、衰败的乡村,于是马垃开始用合作化来实现乡村自救的实验。这种乡村叙述延续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农村题材传统,是一种以乡村为主体的叙述方式。最吸引我的是马垃所进行的农民专业合作化实验,有几点写得很好:首先,合作化是改造人,赋予人以生活的价值和尊严的过程。如谷雨是受伤后返乡的农民工,他加入合作社后说“如果在城里,他只不过是一个比稻草还要轻的民工,跟一只蚂蚁和一条狗差不多,就是死了也不会有人瞭一眼,也只有在茴香心目中,他才是个有分量的男子汉。这让他感到了些许做人的尊严;这种做人的尊严,也只有在这块生养他的土地上才可能获得”。还有对小拐儿的收养,让他学会种地,开始新的生活,逯永嘉的女儿唐草儿也在合作社里戒了毒,也就是说合作社是拯救人的地方;其次,合作社重组了溃败的乡村关系和社会关系,让被城市化所掏空的乡村恢复了生机,如以合作社贷款的方式解决了庄稼地灌溉系统和农户饮水问题、过年时组织了舞龙队、舞狮队,恢复了乡村文化,也就是说合作社不只是解决经济问题,也是政治和文化秩序的重建者;再者,马垃的有机大米合作社与种粮大户赵广福的转基因棉花的竞争,是当下农村两种发展道路的对立;最后,马垃所办的农业种植和销售专业合作社是经济合作社、公司合作社,与毛泽东时代的政治合作社不同。第二是《人境》下半部也在与两种主流的城市故事对话,一是对厚黑、权斗式的官场小说的反思,《人境》呈现了各级官员、革命二代、外国资本之间的利益勾结,这种政治与资本的合谋是造成国企工人下岗、马垃合作社失败的根本原因;二是对严歌苓、王安忆式的民国家族史的反思,慕容秋与逯永嘉的父辈、祖父也是民国时期的风流人物,但《人境》没有把他们写成民国范儿,反而让唐草儿把姨太太的小洋楼改造为一个教育中心,一个对社会有意义的空间。
三是小说的风格。大家也谈了很多,这是一部带有现实主义风格的小说,塑造了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首先,《人境》是多种人物、多个声部组合的文本,也是高度象征化的文本,马垃像个游历者,让各种人物打开心扉,小说中的很多人物都有一个小传,也就是来龙去脉,尤其让慕容秋的父亲慕容云天、丁友鹏的父亲丁长水等老右派、老革命发声,表达他们对现实的不满,以及呈现国企工人陈光对企业被外资收购的反抗、慕容秋的女儿鹿鹿从事社会运动等。不过,我发现有一个角色始终无法开口,就是那只叫“社员”的狗,这很具有象征性,社员的名字本身带出了人民公社的历史。还有新一代大学生如鹿鹿投身于社会运动。其次,丰富的社会面,不只是从道德上批判人的好与坏,而是把人放在不同的经济关系中来理解。其三,我认为 《人境》的现实主义比《创业史》《艳阳天》的格局更大,因为《创业史》和《艳阳天》无需论辩的前提是社会主义国家制度和公有制的经济基础,而《人境》是在社会主义解体、中国加入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展开的,因此,小说的上下两部呈现了从中国农村到美国华尔街都有直接关系的全球化结构。
最后,我想谈一下小说的未来性,也就是马垃究竟是新人,还是旧人?马垃身上流淌着共产主义战士马坷和精神导师逯永嘉的双重血脉,这样两个精神支柱本身是激烈冲突的,因此,马垃带有两面性,也必然是矛盾的。相对辜朝阳、丁友鹏、李海军来说,马垃是新人,是具有新的思想和情怀的人,但马垃也是一个旧人,革命之后的岁月回到革命之前,马垃有一颗19世纪的心灵,那个带风车的房子本身就是不现实的,因此,马垃的失败是必然的,这种有机农业的合作社是一种弱势群体的自我拯救,无法抵抗资本的力量。也许《人境》正是用这种失败来呈现这个时代的绝望和无力感。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