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皮格利亚的故事:生命之沙不会消失,只是流逝到另一个空间
来源:新京报书评周刊(微信公众号) | 楼宇 2017年01月09日09:34
阿根廷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里卡多·皮格利亚(Ricardo Piglia)于当地时间2017年1月6日下午于布宜诺斯艾利斯家中辞世。
皮格利亚1940年出生,作品涵盖小说、文学评论和剧本等,曾获西班牙“文学评论奖”(2010年)、有拉丁美洲诺贝尔文学奖之称的“罗慕洛·加列戈斯文学奖”(2011年)、阿根廷作协“最高荣誉奖”(2012年)及“福门托文学奖”(2015年)等奖项,被誉为当代西班牙语文坛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其发表于1980年的《人工呼吸》被评论界誉为当代阿根廷最出色的10部小说之一。皮格利亚身患“渐冻人症”,病后一直坚持创作。2016年发表的自传体作品《幸福时光》和文论《三位文学先锋》入选阿根廷和西班牙多家知名媒体的年度十佳书单。
楼宇是皮格利亚的研究者和译者,并有幸与作家相识。2016年楼宇专程前往阿根廷拜访作家,并在回国的航班上撰写了《沙漏》一文。谨以此文纪念皮格利亚。
2017年1月7日早晨,我打开手机,收到了皮格利亚家人及很多朋友发来的消息。很难想象这是真的。因为不久前贝娃还告诉我说作家病情稳定,还说期待我暑假带着中译本《人工呼吸》去看望他们。很多画面,很多文字,涌上心头。很难忘初见那天,他费力地转动眼球在特殊的电脑上写字与我交流的场景,他微笑着在电脑上写下:来,拥抱一下!我是如此激动地拥抱他,我的面颊接触到他的卷发,柔软蓬松,带着一股清香。那一刻,我很想哭。我多么希望他还能说话,还能行走,还能张开双臂拥抱我。
此时此刻,我又想到《伦西日记》。待到今年最后一卷《人生一日》出版时,皮格利亚的生命流沙会和伦西真正重逢、完全交叠。生命之沙不会消失,只是流逝到另一个空间而已。在那里,皮格利亚会回到他出生时的最初,会重新回到那个他最初的名字:里卡多·埃米利奥·皮格利亚·伦西。
嘿,亲爱的皮格利亚,我们都不喜欢告别,在无尽的文字世界里,在往复循环的回忆里,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相遇,重逢,永不告别。
——楼宇
沙漏:我和皮格利亚的故事
2015年5月,我递交完博士论文《皮格利亚侦探小说研究:以长篇小说<人工呼吸>为例》的终稿后,既忐忑又激动地给作家写了第一封邮件。未料很快收到了他的回信:“亲爱的楼宇,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得知你出生于1980年,与《人工呼吸》同龄,甚为欣喜。文学总能让人结交新朋,很高兴我在北京有了一个新朋友。向你的研究表示祝贺!里卡多”。寥寥数语,却带给我莫大的感动和无尽的力量。
我激动地把这一消息告诉我墨西哥学院的导师柔丝·科拉尔。但柔丝的回信却使我陷入一场始料未及的悲伤之中。她告诉我,为了让我安心撰写论文,她向我隐瞒了皮格利亚的病情。她说,皮格利亚患的是ALS,情况不容乐观。我很难忘记那个下午,我发了疯似地在电脑上搜索。ALS、肌萎缩侧索硬化症、“渐冻人”……这些陌生的词汇一个接一个跳出来,像一块块巨石叠压我的心头。初夏的风,从窗口吹进来,却越来越让人窒息。我一边读着网上关于该病情的描述,一边想起了《人工呼吸》中瘫痪的人物奥索里奥:“我已经没法写字了。瞧,我的手就像鸟的爪子。我是信天翁,我在‘海滨墓园’的岸边平静飞翔。在空中,我的手指变成了信天翁的爪子。这种鸟儿只能在水面停伫,在海面的岩石上栖息……只有我的声音还在,但也越来越像信天翁的叫声了。”脑海中,浮现地球另一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某个临街的窗台,摆着一个巨大的沙漏。时间不再是钟表盘上分针秒针无关痛痒地移动,而是变幻为真实的流逝过程,残忍至极又无可奈何。“我要为皮格利亚做些什么!可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很快我就有了答案:我要翻译《人工呼吸》,要让皮格利亚的作品来到中国!
我开始联系出版社,向他们推介皮格利亚的作品,并表示如果他们愿意引进,我可以无偿翻译。2015年8月,我接到时任中央编译出版社韩慧强编审的电话,说他们准备引进《人工呼吸》和《艾达之路》两部作品。我写信告知作家此事。皮格利亚非常高兴其作品要有中译本了,并要我与他的文学代理人联系。11月,版权等问题顺利解决,我和翻译家赵德明教授分别签署了两部小说的翻译合同。
本文作者楼宇,西葡拉美文学研究会秘书长,中拉青年学术共同体联合发起人。皮格利亚长篇小说《人工呼吸》译者。2016年7月28日,笔者摄于皮格利亚家 手里是他的赠书《伦西日记》。
2016年3月,皮格利亚被翻译成中文的第一部作品《艾达之路》出版。捧书在手,无限感慨,皮格利亚终于来到了中国!5月初,《艾达之路》发布会在京举办。我在会上作了题为《皮格利亚:博尔赫斯的传承者与叛逆者》的发言,介绍了皮格利亚的创作特色及其在阿根廷文学史上的地位。皮格利亚得知后专门给我写了封信:“亲爱的楼宇,很高兴得知《艾达之路》出版,即将捧奉既遥远又亲近的中国读者。谢谢你!正是你的付出和努力,此时此刻,我才得以想象,在遥远中国的某处,有那么一位青年正在阅读我的作品。深深地拥抱,里卡多。”
由此,我和皮格利亚有了较为频繁的通信。几年前,当我开始研究皮格利亚时,我不会想到我会成为他作品的译者;当我在他的作品中徜徉,在他用文字构筑的迷宫里探寻时,我更不会预见到有一天我会读到一些同样出自他笔下、却是写给我一个人看的文字。我既想和他本人有更多的交流,但又担心频繁的邮件联系会对身体欠佳的他造成一种负担。我向他的助手萨维娜倾诉了这一顾虑,她回复我说我多虑了,“要是你能看到我给里卡多读你的邮件时他脸上露出的微笑那该多好啊!正是这些小事带给他无穷的力量和快乐。”
2016年7月28日摄于皮格利亚家 楼宇与他的助手之一路易莎合影
我没想到我的那些邮件会成为他力量源泉中的一小部分,我更无法想象皮格利亚的真实处境,或者说,我一想到他的身体状况就选择了停止想象。我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他的身体,就像那个沙漏,肢体的知觉、活力,如流沙分秒丧失,而头脑却始终清醒。那是一个生命的沙漏啊!每每想到此,我就不能自已。每每想到此,我就会想到《埃米利奥·伦西日记》。
皮格利亚从1957年开始写日记,一共写了327本。患病后,他开始整理手稿,计划分三次出版,一年一本,到2017年出版完毕。2016年年初,我拿到日记第一卷《成长岁月》。明明是日记,皮格利亚却依旧使用了他的“alter ego”伦西的名字。
“用第三人称来书写我自己的人生”,皮格利亚的这一愿望在“日记三部曲”中得以完美实现。1967年,皮格利亚从其全名里卡多·埃米利奥·皮格利亚·伦西中摘出一个名字和其母姓,创造了他在文学世界中的化身埃米利奥·伦西。此后,伦西的身影几乎出现在他所有的作品中。“伦西就是我的自传”,作家如是说,“伦西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我曾经想做、但又未能实现的事情”。日记本是一种最接近真实人生的记录,但皮格利亚又一次毫不吝啬地将其“赠送”给了伦西。不仅书名叫做《埃米利奥·伦西日记》,作家还在书中精心安排了自己与伦西的见面:在一家咖啡馆里,伦西向皮格利亚聊起自己的童年记忆,还有那从1957年就开始撰写的日记。
读这本书时,我的脑海中经常浮现这样一个画面:两个人相对而坐,谈笑风生,我分不清到底是作为作家的皮格利亚和作为人物的伦西在聊天,还是只是皮格利亚在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书中描写的一切,究竟是皮格利亚真实的人生经历,还是属于伦西的虚拟人生?渐渐地,我明白了答案就在扉页,就在那句源自《追忆似水年华》的引文里:“这个愿望给了我自我延伸、自我扩展的可能性,这就是幸福。”
原来,皮格利亚的叙事文学世界也是一个沙漏,他将自己的生命倾注到文字中,一字一沙粒,渐渐流淌到属于伦西的那一半容器里。所以,这些日记,既是作家的时光机,是他追寻记忆、记录人生的一种形式,更是他与伦西融合的过程。文学创作赋予皮格利亚一种自我延伸、自我扩展的可能性,使他在虚构的世界里实现了自我复制。
进而,我想到,其实翻译《人工呼吸》的过程也像一个沙漏。原作者的语言和思想,逐字逐句,渐渐流淌到另一半语言容器里。这就像一场属于我和皮格利亚的特殊形式的相逢。通过邮件,我和他的人生有了交集,我在他的人生记忆里留下了脚印;而通过翻译《人工呼吸》,我可以将他用西语撰写的小说延伸、扩展到另外一种语言,“复制”出一个中文版的《人工呼吸》。而读者通过阅读,通过文字,也会逐渐了解一个陌生的故事,游历一个遥远的国度,邂逅一种别样的文化,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知识的延伸和认知的扩展呢。由此,通过翻译,我也在皮格利亚的文学世界里留下了印记。
我时常想起萨维娜的那句话:“要是你能看到我给里卡多读你的邮件时他脸上露出的微笑那该多好啊!”于是,我斗胆写信询问萨维娜,如果我去阿根廷,是否有可能去拜访作家。很快,我就收到了她的回信:“里卡多说你来吧!”读到那句“来吧!”时,我激动地哭了。我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开始办理签证。2016年7月20日,我登上了飞往阿根廷的航班,远涉重洋,去赴一场和皮格利亚的文学之约。
我终于来到了我想象过无数次的那条街道,推开那扇门,站在里卡多面前,对他说:“嗨,我就是楼宇,我们终于见面了!”他微笑着对我说:“你来看我,我真是太高兴了!”他早早准备好了1973年他的中国行照片,给我讲述他和郭沫若等作家的会面情况,他对鲁迅的敬仰之情,并给我看了他撰写的中国见闻;他把刚刚收到的样书日记第二卷《幸福时光》送给我,还特意写了题词:送给楼宇,专程从北京来到这里与她遥远的朋友埃米利奥·伦西见面。
短短20天,我的阿根廷之旅在虚构和现实这两个空间里同时展开。一方面,我逐一游历了那些在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地名和场景,了解了伦西的世界;另一方面,我认识了皮格利亚的家人和朋友,其中包括多位其作品的研究者和译者,游历了作家在故乡阿德罗盖的旧居,了解了皮格利亚的世界。期间,我去看望了皮格利亚三次。他的微笑,他那松软的卷发,闪烁的眼睛,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一切又如此真切!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真的认识他,站在他身旁给他看我拍的照片,讲述我的伦西之旅和皮格利亚之旅。他饶有兴趣地听我讲述我如何追随伦西的步伐,寻找他笔下经常出现的咖啡馆,品尝他书中提到的甜点,坐在窗边的位置想象着他和伦西的对话,然后笑着对我说:“别全信,有可能是我瞎编的呢。”
告别的时候,他对我说:“我最讨厌告别。”我说:“我也是,所以,我不是来告别的,我只是和前几次一样来问候你而已,只不过,我可能会隔挺长一段时间才会再来看你。我会继续我的皮格利亚和伦西之旅的。”他微笑着,对我说:“我喜欢你的这股子激情!我等着你再和我讲述你的文学之旅。”窗外,院子里的植物在冬日蓬勃生长,屋子里弥漫着笑声和面包香。我突然想,里卡多的夫人贝娃,他的助手和朋友们,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我们都像点点星光,驱散笼罩在他周围的黑夜。但实际上,我们身上的光和热,都不过是一种反射,他才是那个巨大的光源和热源。我们的热情,我们的力量,其实都源于皮格利亚的文学世界及其本人的人格魅力。通过伦西,他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趣味盎然的文学世界,而通过他自己,他向我们展示了面对生命、面对人生困境时的乐观和坚毅。
我的这趟旅行,从北半球的中国,来到南半球的阿根廷,从伦西的虚构世界,来到皮格利亚的真实生活,加深了我对皮格利亚的文学世界和阿根廷文化的了解。而通过我的讲述,皮格利亚得以再次“游历”中国,了解当代中国的社会面貌,“更新”他的中国记忆。从文学世界里我的单向阅读,到邮件中的双向交流,再到现在面对面的真切对话,我和皮格利亚共同书写了这个属于我们的故事。这一切何尝不是另一个沙漏呢?一粒粒文字之沙,最终汇成一座沟通之桥,把一场文学之约幻化为心灵之交。
2016年8月9日
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经巴黎至北京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