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如果这世上有一门学科叫“巩俐学”，我可能已经拿到博士学位。

当然，我奉劝所有打算以巩俐为追星目标的人三思而后行。这是一项十分辛苦的业余爱好。很可能一年到头都得不到这个人的消息。在过去10年里，这位电影演员只拍了5部电影。而迄今30年的职业生涯里，她也只奉上32部作品。

巩俐说过电影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可她简直在浪费生命。年纪比她大了一轮的伊莎贝尔·于佩尔最近还在同时靠两部电影积攒影后奖项或提名。巩俐在哪儿呢？她像是蒸发了。

喜欢巩俐就必须接受这样的现实：她是同一时代、同等地位的女演员中产量最低的一位，朱丽叶·比诺什比她高产，息影多年的张曼玉比她高产，朱利安·摩尔则像个劳动模范。

在一个信息过载的时代，她保持着一位大银幕巨星最后的神秘感。她没有社交媒体账号，不参加真人秀，全年露面次数屈指可数——不是影展就是极少的品牌代言活动。25年前她代言过一个国产家电品牌，100万元的天价酬劳，成为广告业“倾城一笑”的案例。她是中国商业时代“第一个吃螃蟹”的明星，然后就逐渐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了。

在八面玲珑这一点上，今天的三流明星都可以教巩俐“做人”。人人都急着上位，都要一夜爆红，都要争抢资源，都担心被后浪拍死。“毯星”们忙着去国外影展走红地毯，利用信息不对称发回一堆“艳压群芳”“为国争光”的中文通稿。欧洲三大影展里，巩俐做过威尼斯和柏林的评委会主席，做过戛纳的评委，都是华人中的第一人。但她近年不但不怎么去威尼斯和柏林，连戛纳都去得少了。去年，法国一个影展为她举行大师班，放映她的5部电影，海报也张贴过了，影展去了不少大师级人物，最后她因“私人原因”取消了行程。

作为一个明星，巩俐真的有点矜持有点老派。她没有“工作室”，不会包装自己，不会迎合受众。她推掉过“007”电影，并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排斥好莱坞的片约。

她批评老搭档张艺谋形式大于内容——“你的故事呢”；也批评王家卫把好演员都放在一部电影里，“然后你去随便浪费他们”。

近年的巩俐，我总觉得走入了一个误区。她太挑剔，总在“看剧本”，这也不喜欢，那也不满意，要演“有挑战的”，演“没有演过的”。然后又一年过去了。如果她真的每天都在看剧本，她看过的剧本或许能绕地球一周。最后她挑了一些确实没有演过的角色，展示了自己的不同侧面，她使那些角色栩栩如生，可影片本身质量不算上佳。

她有点进退两难了：是用自己的表演拯救一部平庸之作，还是在一部杰作里闪闪发光？所有杰出的表演者或许都面临这样的选择。

将来书写今天的影史，巩俐这一页也许会强调她的精品率。她演过烂片，但几乎没有烂的演出。她镇得住烂片。角色有大有小，但演技总是“在线”。早年的《红高粱》《一代妖后》能看出她初出茅庐的稚嫩，在奥斯卡奖提名的《菊豆》里，24岁的她就已经表现得让人惊讶了。

影后梅丽尔·斯特里普最近在她炮轰美国总统特朗普的那次演讲中说，一个演员的所有工作，就是进入另一种人的生活，并让你感同身受。

巩俐是这句话的中文版教科书。演出《归来》时，为了表演失忆者的状态，她去老人院体验生活。影片里有个书写人名的细节，是她建议增加的，因为她了解那种状态。最后导演给了她大量特写。她无须开口，通过微表情都可以传达情绪。人们说她连汗毛孔都在演戏。

那些整容和注射肉毒杆菌的锥子脸、蛇精脸当然不可能用汗毛孔、用青筋演戏。今天24岁甚至34岁的“小鲜肉”，还在借助闻所未闻的“倒模”和替身演戏，而巩俐在他们的年纪早已是影后的有力竞争者。对比真的很残忍。

大银幕上真正的卓越表演是超越语言的。巩俐没有多少爱得要死要活的粉丝，但她有太多的业界影迷。好莱坞从业者谈起中国电影时往往会谈到她。芮妮·齐薇格形容，巩俐是那种“不需要字幕翻译都知道她在演什么的演员”。

有一年，威尼斯影展主席透露，委员们要从1500多部片中挑出入围作品，时不时把巩俐的《爱神》找出来提神。

我始终认为，中国电影界与好莱坞最大的差距不在于钱，不在于技术，演技和剧本的差距才是致命的。美国一部肥皂剧的演员都能秒杀多数中国同行。

三百六十行里，演员是最需要天赋的行当之一。有人后天刻苦，以争做“劳模”为荣，总是强调自己很累很辛苦，唯一缺少的是天分，最后连观众看得都很辛苦。在表演这个领域，巩俐显然是个天才。王家卫认为，演员天分最强的是巩俐，最难的就是替她找一个可以对戏的男演员。他说：“让摄影机跟着她就行了，就像我们愿意花时间等待一朵美丽的花盛放。”

我从未有过追星族的经历。巩俐或许是我唯一的偶像——如果我有偶像的话。在我处于“追星族”的年龄，流行的是印有周慧敏头像的贴画。但那对我来说太肤浅了。我喜欢巩俐，喜欢的是她的表演，不是她的贴画，她深深地影响了我的审美。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成为巩俐的接班人，始终没人像她那样，集大演员与大明星于一身。

巩俐的所有作品中，《唐伯虎点秋香》一定是在中国知名度最高的。可这部电影里她的演出有些尴尬——她是学院派，初入香港电影圈，刚刚成为国际影后，她自己后来无数次表示，这部电影拍完她就后悔了，她一直融不到戏里去，应该跟周星驰一样放开去疯。

最后，观众看到了一位端庄的但是有些木讷的秋香。对巩俐来说这是巨大的遗憾——在也许是重播率最高的一部华语电影中，这位华语影人的标杆，不得不一次一次、向一代一代观众暴露自己的短处。这或许会妨碍很多人深入了解她。

这真是令人遗憾的事情：面对一颗真正的钻石，很多人也许看到了它不够闪光的一面，因而错过了真正的巨星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