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书简
来源:文艺报 | 李琪 2017年02月17日14:36
梵高自画像
阿里斯康道路
罗纳河上的星夜
圣诞节前两天,在海牙的一个小旅馆里,文森特给他的弟弟写了一封信,他在信里小心翼翼又不乏雀跃地谈起有关自己未来营生的一个念头,那就是画油画。他此时境况很不好,作为一个28岁的男人,仍然没有办法自立,一直只能靠父母和兄弟的接济过日子。而且他刚刚失恋了,他的表姐,凯——一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坚定地拒绝了他,她的家人曾经对文森特很亲切,这下也都讨厌起他来。他们不让文森特和凯见面,为此文森特又做了一件蠢事,他把手放在火苗上灼烧,祈求他们能给他一些对凯表达自我的时间。人们都惊呆了,更觉得他真是疯子,以往那些古怪的行为,竟然全都因为他脑子出了毛病。文森特很是伤心失望,可他没办法回家,要知道他能够去到阿姆斯特丹靠的是胸腔里的一股豪情,他父母一直都不看好这桩恋情,拐弯抹角说着他俩不合适,凯的父亲更不会答应,只有弟弟提奥没有打击他,对他日复一日用信件密集轰炸的情感洪流满怀包容忍耐。但是提奥也未见得多赞成这个念头,纯粹是因为如果他不对文森特表示声援,这世上就没人跟文森特站在一边儿了。他们小时候十分亲密,短暂的童年过去后,男孩子们被迫不及待地推出家门,像蒲公英一样散落在欧洲大地上。这些年除了一些屈指可数的相聚,他们更多是用信件来通报近况、交流情感。到了这个年纪,提奥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对哥哥事事崇拜的小男孩,他继承了家族的行当和姓氏的荣耀,在艺术品交易行业中获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和他一比,除了不成器之外,恐怕也难有别的词能形容文森特的现状。为了不让年迈的父母忧心,提奥接过了责任,不仅要支付文森特足以衣食无忧的生活费,还得时时刻刻为他“无所事事”的兄长想办法、拿主意,争取早日把他牵引回到稳定有序的“生活正道”上来,完成父母的心愿。无论如何,能从文森特那儿收到信总是好的,至少能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心情怎样,至于信里说的事,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可想而知,这封信当时在它的读者心里,并未泛起多少涟漪。对文森特的父母来说,这只是他无数次职业尝试里的毫不新鲜的又一个开端,尽管他总是满怀欣喜、热切盼望,毫不克制地描绘美好前景,仿佛压根儿不记得曾经失败过那么多次一样。不过,有事可做总是好的,油画是有闲阶层的消遣,不至于辱没了牧师门庭,而且,说到底这一行他们不陌生,亲戚里就有享誉欧洲的画商和知名画家,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没准儿文森特真的就能找到自己安身立命之所。不过他们很冷静,毕竟根据以往的经验,还是不要有所期待的好。至于功成名就这种事,牧师夫妇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过的。提奥的想法也差不多,只不过更加具体,他开始盘算自己认识的人物里面,有哪些能对文森特即将开始的油画生涯予以帮助,以及初学者大概需要多少花费,尽管他挣得多又还是单身,可面对自己的兄长还是有些没底气,文森特从来就不是节俭的人,他对待金钱洒脱的态度,通常情况下只会出现在比他富有百倍千倍的人身上。
知道家人都不反对,尤其是提奥的支持,文森特心里十分高兴,因为他知道谁会来支付他的学习费用,这也是为何他在信里的语气多少有些小心翼翼。他向家人发誓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挣钱,让他们的心血和金钱都不白费,可我猜在他内心深处,也并非如表现出来一样信心满满。以往的职业生涯是一连串失败写成的履历,而他的个人生活,又刻满了失败恋情的印记,二者交相辉映,如何不令人垂头丧气?按现在时髦的话来说,文森特是典型的“拿了一手好牌却打个稀烂”的那种人,虽然父亲只堪堪做了乡下小教区的牧师,可叔叔伯伯们都身份高贵富甲一方,尤其是古比尔画廊合伙人“森特伯伯”,曾经觐见过荷兰国王和英国女王,还被授予荣誉爵位,过着奢华的生活。他和文森特的父亲既是兄弟又是连襟,森特夫妇没有孩子,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选择血缘最亲近的牧师长子作为继承人。但是,自从文森特16岁开始到古比尔海牙分店工作,这个男孩儿就开始走背字。他崇敬的经理泰斯提格先生并不欣赏他,几乎可以说是不喜欢他,这一点在森特身体状况变差、对古比尔事务话语权下降后更是如此,或许文森特生性热情狂妄,不知何时便惹恼了泰斯提格。后来他调任古比尔伦敦分店,这是一次明升暗降的人事变动,在那里,文森特几乎要以惹恼他的客户为乐了。他爱上了房东的女儿,那姑娘有个未婚夫,没给他一丁点儿机会,更加不妙的是他以后爱上的姑娘就像约好了似的都是一模一样的狠心。他被古比尔解雇了,几近崩溃后给自己找了一条新路,打算去当一名神职人员。尽管几乎彻夜不眠地学习,他在阿姆斯特丹神学院入学考试时还是表现得一塌糊涂,让父亲和各位长辈的苦心付诸东流。不过他们还是帮他获得了一个比利时偏远矿区的职位,这一次他尽心尽力,哪怕苛待自身也要帮助穷人,却损害了神职人员的体面,18个月后,他被教会以“过分热情”驱逐。他身心疲惫回家疗养心伤,然后遇到了凯。我想即使他对命运竖起中指,想必也不会有多少人计较他的粗鲁无礼吧。他还尝试过书店店员和学校教师等职业,无一例外均以失败告终。所以,当他开始学习油画时,谁也没想过究竟会发生什么。
画家毛威是文森特的表妹夫,他是海牙画派的一员,曾许诺过要教文森特“调色盘的秘密”。事实上文森特一直在画素描,毕竟这是他母亲认可的一项高雅爱好,他喜爱素描就像喜爱写点小诗那样,两者不分上下。此前他在家乡自学过一段时间绘画,海牙之旅让毛威的许诺提前了,尽管有违惯例,毛威依然慷慨地让文森特参观他的画室,那里有他正在创作的一幅油画,而文森特彻底被迷住了。
仿佛一段鼓点悄悄击动心弦,文森特知道这画里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攫住了自己的心神,在色彩之中,线条之畔,明暗之侧,囚结着一股力量,它们几乎要冲出画面,扑到他脸上一般。起初他不敢相信,可动静越来越大,叫人不能否认。可又有哪个正常人会相信这些呢?或许他原本早已经疯了。他知道这事儿不常见,这一次和以往都不一样,可偏偏连他自己都说不准该不该信。他经历过那么多尝试,遭遇过等量的失败,这样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可信吗?他看着别人像自在的鸟儿,春天到了就筑巢孵蛋,他学着叫了几声却索然无味。他因为悲伤而发狂,把脑袋撞向笼子,别的鸟儿却说他是无所事事的懒骨头。他请求提奥不要把自己看作游手好闲之辈,并且将信将疑地起誓:必定有什么事是我生来就擅长的,一旦发现就得立刻去做,可我还不知道它是什么。
那么油画中的东西就是答案吗?他没有一点儿确定。此前他几乎搞砸了自己的一生,没道理忽然就交了好运。他盼望着有人能给个痛快的回答,却连问题本身都难以启齿,也不知道该去问谁。此时的煎熬或许是对他不能按部就班过上安稳生活的惩罚吧。可他没法对这股冲动放着不管,对,立刻、马上,就是现在,毛威说“调色盘该这样拿”时,文森特脸上露出兴高采烈的笑容。
后来,当他决心开始油画事业之后,陆续有权威人士断定他不是这块材料,可那时他就再也管不了他们了,是的,他们或许熟悉天空,可他们要怎么去预言一场超新星爆发呢。没人能知道,各种鲜艳明亮的色彩很快就要打破长久以来肉汁色调一统天下的局面,1841年铅锡管颜料的发明仿佛一声号角,一些人横空出世,又仿佛被期待已久,是继续如实地描绘自然,还是勇敢地表达主观自我,到这时必须有个交代,而他的回答是:“当我画一个男人,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他的声音很快就消散在时代震耳欲聋的声响里,几乎没人听见,他自己也不曾料想,接下来会有怎样的遭遇,毛威让他从临摹石膏像画起,他很不乐意,觉得这样太慢,而自己开始得又太晚。这种紧迫感或许源自急于求成,但实际上那时他还有不到10年可活。接下来有些时候他会和提奥互相怨恨,还会经历和好友高更惨痛的决裂。更加习以为常的是被冷待,被漠视,被嘲弄,被放逐。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用力按下心头的不安,“一旦发现了是什么就得立刻去做”。当他掌握了这门技艺,那些无人可说的话,一定会遇到愿意听的人。艺术美的最高形式,是作者倾注的灵魂。“你将永远爱下去,她也永远秀丽!”总有一天,无论多久,与千万年前一束星光相遇,会有人听到他的灵魂。
但不是此刻,此刻什么也没有,他兴高采烈,却不由得小心翼翼,远处传来皇家圣诞集市的热闹,天气有点儿冷,他的脸因为兴奋而热得发红。
“提奥,从事油画,我的真正的事业开始了。我这样考虑这个问题,你以为对吗?”
1881年12月,海牙的一个小旅馆里,文森特·梵高这样写着。